嵩山,少林寺外,迎客亭。
四月的天气并不算炎热,即便是太阳当空照的正午也远不及酷暑难耐的三伏天那样令人难熬。然而,慧见此刻却是满头大汗,口焦舌燥,仿佛刚刚在火炉边上待过。虽说出家之人理应四大皆空,视诸般形相为虚妄,但是慧见现在却管不了那么多,他只想尽快跑回寺里喝上一大碗水,然后痛痛快快睡上一觉,图个耳根清净。
不过,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他已经被人纠缠了一个多月了,眼下就在这迎客亭里那人又扯住他唠唠叨叨地说了一通疯话。无论他怎么求告那人也不肯放过他,非要和他在这里讲个明白。眼看少林寺近在咫尺,却怎么也迈不进山门,佛曰人生八苦,这“求不得”之苦慧见此时是深有体会了。
耳根清净是不可能了。
可也不能随便打人哪,虽然他的功夫不是很差,但好歹是堂堂的少林弟子,哪能没有点大派弟子的风范呢?
“小师傅,我这都求你半天了,你怎么还是不肯呢?”那人眨着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年轻的脸上堆满着无奈,用手指着自己道,“我跟着你跑了一个多月,难道说我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干?”
“阿弥陀佛,”慧见用衣角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双手合十道:“施主,小僧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不止一次地和你说过,敝寺方丈最近正在后山面壁,不方便打扰。现在敝寺上下的一切事务都交由圆镜师叔祖打理,可是施主你又说召集各派掌门的事除方丈之外任何人都做不得主。而小僧只是少林寺中的一名普通僧人,身份低微。更没有资格代表敝寺去拜谒各大门派掌门。”
一个多月前慧见奉菩提院首座圆镜大师之命到荆州威远镖局向总镖头柳达远递上请帖,邀请他参与九月初七的洞庭剑会。慧见拜别柳总镖头之后就启程返回少林寺,在过江的船上遇到了现在这个人。此人当时一看到他就一个劲儿地问他是不是少林弟子,当确信他真的是如假包换的少林和尚之后,那人便欣喜若狂地拉着他要他以少林弟子之名拜见各派掌门,说有一件要事务必要先告知七大派掌门请他们定夺。当时慧见十分惊讶,想他不过是少林寺中一个备份较低的年轻弟子,哪有什么资格和身份去拜见各派掌门,尤其是当他向那人询问姓名以及要通知各派掌门的事是什么的时候,那人竟遮遮掩掩。刚开始,慧见以为他是江湖中心怀叵测的歹人,于是不予理睬,可是他随即发现这人竟死死地跟定了他,他走一步这人就跟一步,他逢寺挂单,这人竟也以香客的身份住在寺庙里。不仅如此,只要此人一跟着他就和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件事,后来大概是认为以慧见的身份的确不能召集各派掌门,于是就换了一套说辞,说什么也要慧见带他去见圆空方丈。别说慧见不愿带他去,即便是愿意也是不能,慧见出寺前圆空方丈正好进入达摩洞中面壁修炼,算来还要几个月方能出洞。这段期间到哪里见方丈呢?然而那人却丝毫不听他解释,没完没了的缠着他嚷嚷着见方丈,还说见不到方丈就让慧见代表少林去各大门派拜会各掌门,自己再通过慧见和各位掌门面谈。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直到此时,慧见终于明白那人极有可能是个疯子,脑子坏掉了。想到此他不免发慌,可是怎么才能摆脱他呢?
和他动手?不行,慧见的武功虽不错,但在少林寺里是倒数的,而且他感觉那人不但会武功,应该还不低。可不要打不过人家反而让他疯得更彻底,那可就糟了。还有,人家也没做什么歹事,怎么能够随随便便与人动手呢?这么做佛祖可是要怪罪的。
趁他不注意溜掉?也不行,这一路上慧见已经跑过几次了,但是每一次都被那人笑嘻嘻的跟上了。
就这样,那人每日里喋喋不休的跟着他,径直来到了少林寺外的迎客亭。就在这里那人又扯着他不放,非要让他去找方丈,不然就让慧见代表少林去拜谒各派掌门。慧见可不想把这个疯子弄到寺里,于是就在这迎客亭里他苦口婆心地规劝着这位施主放弃那些执着吧!谁知那人的口才倒是不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来说去,把慧见急得满头大汗,口干舌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心里可把这人给恨死了,可是佛门戒律又不允许他怨啊,恨啊什么的,那份胸闷可想而知。
那人摊了摊手,道:“这我自然知道,但是这件事的确是非同小可,如果不是我别无他法又怎么会强人所难?”
“可是,”慧见叹道,“施主啊!如果这件事真的是如施主所说非同小可的话,那施主又何必在小僧的身上花费那么多的时间?”
“小师傅”,那人忽的笑了,道:“你这可是在推卸责任。”
慧见急道:“阿弥陀佛,小僧这不是推卸责任,实在是……实在是……”情急之间也不知该怎么往下说。
那人看到慧见着慌的样子,笑道:“算了,小师傅,别往心里去,我这不过是随口说说。”他随即换上了一副郑重的神情,道:“照理说浪费这么长时间的确不是办法,可是小师傅你不知那件事的严重性,早防备晚防备其实都一样,不差这些时日。只是若毫无防备,恐怕就真的是灭顶之灾了!”
慧见听到此处不由得惊呆了,那人现在的神情是在之前的日子里从来没有过的,这一个多月里,那人不是满面笑容就是夸张地故作神秘,可是这一次他那人神情的郑重却是他从没有见过的,而那人说的话更加令他震惊。难道说这件秘事竟关系到七大派的生死存亡吗?
“可是……小僧不过是个身份卑微的和尚,本事有限,又能帮上什么大忙呢?”慧见的脸上满是委屈和惊恐。
“小师傅,我知道这一个多月里你被我纠缠的快要疯了,可我实在是没办法了。”那人似乎也明白了慧见的确是不可能帮上什么大忙的,只见他重重的叹了一声,眼中满是复杂的神情,似乎是在回想些什么,又道:“我独自一人来到中原,身怀要事却又举目无亲,江湖之上又是极为险恶,试问我又怎能轻易相信他人。”
那人现在讲的是在之前一个多月里从来没有慧见说过的。慧见听着似乎有点明白了,但仍旧是一头雾水,他试着问道:“难道施主并非中原人士?”
那人叹道:“我幼时就合家迁居海外,对这中原的地形可谓是毫不熟悉,什么少林武当、峨眉点苍,具体位置在哪儿我是一概不知,言一句非中原人士也不为过。并且此事十分隐秘,除七大掌门外决计不能向任何人透漏半句。江湖险恶,我实在不便与人搭讪以防他人生疑,无奈之际只有小心翼翼地独自一人挨家挨户地找上门去。好不容易寻到青城与峨眉两派的所在,指望着通过两派掌门将这件事尽快通知各大门派,提醒各派早做准备。却不料——”说到这里,他目光一寒,似乎有什么事令他十分愤怒,看得慧见不禁心头一跳。只听那人突然喝道:“这些名门大派的看门弟子仗着些虚名竟是毫不把我放在眼中,说什么我一无拜帖、二无人引荐,掌门没功夫陪我这个无名小子插科打诨,对我一通奚落。我好话说了一箩筐,谁知掌门没见到,连山门都进不了,最后还让这些人群起而逐之。青城派是这样,峨眉派也是这样。”那人渐渐收起了气恼,换上一副极为平静的神情摇了摇头,又道:“本来此事与我毫不相干,可我受人所托必当忠人之事,何况尸骨成山、血流成河的景象我也不忍见到。于是我仍旧决定去见其余几大派掌门。”说到此处,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份坚毅的神色。
慧见望着眼前一个多月来苦苦纠缠自己的人,心中再也没有了烦恶与急躁,甚至连方才的那份闷热也已不见。现在的他对那人有的只是敬佩与同情。看这个人的样子没比自己年长多少,却万里迢迢来到陌生的中原,只是为了完成他人的嘱托。也不知他四处漂泊吃了多少苦,却又先后碰壁,劳而无获。但即便如此却也毫不放弃,此情此景如何不让慧见感动。
何况这个人竟和自己有几分相像。
“我在江湖上又混了些日子,终于在武陵遇到几个昆仑派和崆峒派的弟子,谁知我刚说明来意,人家就不耐烦地让我快滚。我下边的话还没说几句,拳头就递上来了。我虽不怕,但也没必要就此和昆仑、崆峒二派结梁子,所以就转身离去了。接下来就在渡江的船上遇见了你。”
慧见叹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怪不得施主执意要小僧引荐施主给方丈,还说如果实在不行就让小僧代表少林去带施主拜访各位掌门。”
那人道:“事实就是这样,少林派乃是武林的泰山北斗,少林弟子拜访各大门派必会受到礼遇,由少林弟子出面无论如何各大派掌门都会卖个人情。”
慧见难为情地道:“可是小僧……这个……身份低微……”
那人微笑道:“少林派千载威名之下,即便是一个小和尚也比我这籍籍无名之辈强得多,再说这本就是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在下绝不会让小师傅去打这等诳语。不过——”那人的笑中突然浮出一丝神秘,“小师傅,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和你说这些吗?”
慧见也是奇怪,那人为什么会和他说这些,随口道:“小僧不知。”
那人赞道:“那是因为通过这一个多月我对你的观察,发现你虽然也是名门弟子,但却宅心仁厚、慈悲为怀,毫无大派弟子的骄横狂妄之气,换做是别派弟子说不定早就一拳打来了。少林派能够领袖群伦果然有过人之处。”
他出言赞扬少林派和慧见,反倒让慧见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满脸堆笑道:“这个…..施主过誉了,佛门弟子本就当以慈悲为怀,小僧做的还不够。”
那人冷笑道:“小师傅不必自谦,那些峨眉派的尼姑也算是佛门弟子了,然而说话行事哪有半点佛门中人应有的慈悲。”
“这个……”涉及其他门派的事,慧见倒也不好多口,否则真要说一个不妥被峨眉弟子给听去了,保不定就要以“少林派贬低峨眉派”为由挑起点什么事端。三年前,华山派七弟子邵迁城因为酒后失言得罪点苍派大弟子赵齐川,闹得华山、点苍两派险些就此失和的事慧见至今还记忆犹新。慧见忽地想明白了一件事,问道:“这么说来,施主这一路上纠缠着小僧是在试探小僧?”
那人笑道:“若非如此怎能知道小师傅是个仁厚之人,唉,我这也是吃亏太多才想出的笨主意。一个多月的打扰还望小师傅海涵。”言罢,抱拳施了一礼。
“阿弥陀佛,”慧见连忙合掌还礼,“施主讲的是哪里话,小僧怎么会怪施主呢?”说到这里,想起自己之前确是在心里没少烦恶此人,此时的这番话倒是说得有些言不由衷,大有诳语之嫌,不由得面色一红,道:“倒是小僧实在是没能帮上什么忙,还望施主见谅。”
那人释然一笑,道:“时也,命也。事已至此强求也是没得奈何,此事虽极为隐秘只准各派掌门知晓,但非常之时也只能行非常之事。”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慧见满腹疑云,不知那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只见那人望着不远处的少林寺,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道:“小师傅,引我去见圆镜大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