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吸血狗
——内侧(Ⅰ)
1984 年 2 月 9 日 21:10 ~
“棒极了!”
左侧响起吼声,埃尔默·昆兰不由得缩了缩身子。
轿车只有普通大小,后座上挤着三个大男人,何况还抱着行李。坐在中间的同僚旁若无人地叉着腿,更是挤得人难受。蜷在最右边的埃尔默只得委婉劝道:“伊尼戈……你稍微消停点吧。都多大的人了。”
“此时不高兴更待何时?”伊尼戈·阿斯凯里诺歪了歪满是脏污的浅黑脸庞,“别担心,我们马力全开,正沿着夜晚的高速公路急速前进。周围没别的车。就算开着窗户也不愁有人听见。”
“前提是你口中的‘此时’没从昨天起重复好几十次。”
副驾驶座上的苏珊娜·莫林斯转过脸,语露愕然。她有着深棕色的头发和眼睛。“又不是打棒球,动不动大呼小叫就没意思了。金,你倒是也说他两句啊。”
“没什么好说的。”后座左侧,金·罗凭窗叹了口气,黑发微微摇摆,“要是说了他就能听进去,我们哪儿还用得着劳苦至今?”
“等会儿等会儿,”伊尼戈探身道,“阿金,你什么意思啊?我什么时候劳烦过你们?伤脑筋的是我吧。”
随着“我”字出口,埃尔默头顶挨了一巴掌。“确实。”金的附和令他顿感烦闷。这两天来——不,从更早的准备阶段起——他拖后腿的时候比帮上忙的时候更多,这是事实。
“别吵了。”苏珊娜的语气俨然受够了顽皮孩子们的母亲,“又没犯致命错误。只要结局好——”
“还没结束。”
驾驶座响起低沉的声音。
车内一片死寂,方才的喧闹宛如虚幻一般。伊尼戈靠回后座椅背。
“只有当我们真正获得自由时,才能说是‘结束了’。”
西奥多里克·霍尔登手握方向盘,面朝挡风玻璃前方,凝视车头灯照向的黑暗。“不要掉以轻心。棒球最后一局逆转胜负是家常便饭。现阶段的成功不能保证最终一定成功。”
“知道啦,老大。”伊尼戈耸了耸肩,“毕竟上一辆车丢下了,算是留下个麻烦。虽说在计划之内。只能趁今晚能跑多远跑多远喽。”
“我不想再熬夜了。皮肤会变粗糙的。”
“放心,我安排好住处了。今晚到那儿休息。有床有淋浴。”
伊尼戈吹了声口哨。金幽幽地说:“不愧是西奥多里克,做事真周全。”
埃尔默也暗暗松了口气。从昨天直到现在,他们昼夜不停地奔波,吃饭睡觉几乎都是在旅行车里。
肚子饿了。他看向车窗玻璃。高速公路前方的黑暗中透出灯光,貌似是加油站。
同时,玻璃上反射出自己的面孔。
那是年近四十的男人的脸,明显比高中辍学时上了年纪,既无风度亦无威严。
略带棕色的金发里夹杂着一根根白发,稍显稚气的容貌犹似往昔,只是皮肤失去了光彩,鼻侧至唇角布有深深的皱纹。无法否认,有种精神不见任何成长,仅肉体徒增年龄之感。
话说回来,其他人——这几个初中同学也都差不多。
伊尼戈也好,金也好,苏珊娜也好,举止一如从前,面庞与皮肤则增添了岁月的痕迹。在旁人眼中,大概就像一群老大不小的人在同学会上重返童心了。车内五人里真正称得上成熟的,恐怕只有社会意义上最成功、越发令人生畏的西奥多里克。
加油站的灯光越来越近。照明灯下现出穿着制服的店员的身影——但载着埃尔默一行人的汽车并未减速,径直开了过去。
“欸,等等,不去待会儿吗?”
“都说了我搞定住处了。”西奥多里克笑都没笑一下,“到地方再吃饭休息,这会儿先忍忍。还两小时就到。”
伊尼戈发出呻吟,金长吁短叹。苏珊娜咕哝了句“我就知道”,打开车载收音机,广播里传出播音员严肃的报道声。
B警署今日就发生于MD州的运钞车抢劫案召开新闻发布会,披露有人在K州目击疑似犯罪团伙所乘旅行车——
“早就过了。”伊尼戈嗤笑道。
金默默伸出手。
“怎么啦,阿金?”
“弹匣。西奥多里克嘱咐过你吧,安顿下来就交给我保管。”
金向来扮演团队二把手的角色。“哎呀哎呀。”伊尼戈嘟囔着从包里拿出枪,取下弹匣扔到金手里,“给,弹药管理员。”
埃尔默听着大家的对话,垂下双眼。
膝上与脚边放着鼓鼓囊囊的旅行包,里面装满钞票,全部加起来不下百万美元。
一九八四年二月九日,二十一点十分。17 号州际高速公路。
距离埃尔默一行五人袭击运钞车,射杀两名驾驶员兼押运员,抢劫车厢内全部现金已经过了约三十九小时。
※
正如西奥多里克所说,抵达市区是在二十三点左右。
“嚯。”苏珊娜饶有兴味地眺望着车窗外的夜景,“还以为沙漠中央的城市会很荒凉,没想到P市还挺大。氛围有点像南方。”
“A州首府名不虚传啊。比想象的繁华十倍。”伊尼戈也赞叹道。
树皮凹凸不平的棕榈树,仙人掌,土黄色墙壁的建筑。暗夜之中,路灯与车灯映照出的街景,与他们方才经过的任何一个城市都迥然不同。
“别光顾着稀奇。”西奥多里克命令大家,“之后再观光也不晚……快到歇脚的地方了。开进车库前都尽可能把包藏好。”
说是这么说,这辆轿车终究不比旅行车,实在狭小。眼下伊尼戈就把人挤得不行。埃尔默用双臂盖住了膝盖上的包。
“歇脚的地方”是郊外角落里的一栋宅邸。
从小公园再过两个街区,便是一处独栋住宅,地皮很大,跟邻家有些距离。夜幕下浮现出二层建筑的轮廓,大得惊人,何止能歇脚,称之为豪宅都不过分。
“确定是这儿吗,西奥多里克?”
就连素来沉着冷静的金也未能掩饰惊讶。
“放心吧。”西奥多里克从兜里掏出钥匙,“我找了值得信赖的地下掮客。租住手续都办完了。不会露马脚的……先不说这些了,赶快进去要紧。苏珊娜,去把车库打开。”
西奥多里克将钥匙扔向副驾驶座。“真会使唤人。”牢骚归牢骚,苏珊娜还是愉快地扬起嘴角。
他们把车停到车库里,放下卷帘门,拆掉了假牌照。
一行人各自扛着装有钞票的包,穿过车库深处的门,沿着走廊前进。打头的西奥多里克推开尽头处的门在墙上摸索,不一会儿灯就亮了。
是天井式客厅。
两张能坐三人的大沙发隔着矮桌相对,仰头一看,高高的天花板上垂着枝形吊灯。
货真价实的豪宅。
地板和墙壁略显陈旧,但不见一点污痕、一丝尘埃,可能有保洁人员打扫过。
进门右侧是玄关,左侧墙边的楼梯通往二楼。屋里全无电视、陈列架这类物品,由于没安置大件家具,给人感觉格外宽敞。
窗户上装有遮光窗帘,玄关门是磨砂玻璃的,颇显厚重。确认门锁好后,西奥多里克拉下门闩。
“真是开眼了。”伊尼戈把装有战利品的包往地上一扔,瘫坐到沙发上,“稍微做些装潢,都能媲美度假酒店了。西奥多里克,你从哪儿找到这房子的?租金肯定不便宜吧。”
“选址由掮客一手包揽。钱的事不用操心,对于现在的我们只是小数目。”
“确实。”
金咕哝着将旅行包放到伊尼戈的包旁边。苏珊娜把包抛到同一处,跳进空着的那张沙发。
埃尔默也卸下肩上的行李,关上走廊这边的门。就种种意义来说,这都是太过沉重的包袱。明明卸下了重荷,却摆脱不掉背负着墓碑般的感觉。
——倒在小巷里的押运员。弥漫开来的血泊。
——短促低沉的叫骂声。隔着手套传来的硬铝箱的冰冷触感。
——往旅行包里扔钞票时颤抖的双手……
埃尔默摇摇头,驱散昨日的景象。
“开庆功宴——是有点晚了啊。”伊尼戈看了眼手表,“不对,是太‘早’了。最终阶段还没结束,是吧。”
“暂时不聊那么严肃的话题了。”西奥多里克嘴角难得浮现一丝笑意,“食物应该已经送到厨房了。也有酒。为我们的前途干杯吧。”
片刻的沉默后,众人不约而同地发出欢呼。
所谓食物,净是些便于保存的罐头和干面包,以及充作甜品的袋装点心等,与豪宅不大相称。
不过这两天来,他们都只能在车上匆匆往嘴里送快餐,付款时还得绷紧神经注意别被店员记住脸。现在好歹能把食物装个盘——厨房里还备有餐具——大家围坐桌旁一起吃,感觉很久没这么放松过了。
伊尼戈、金和苏珊娜面前是盛有红酒的玻璃杯。西奥多里克拿出香烟和打火机,边吞云吐雾边喝兑水威士忌。埃尔默酒精不耐受,便以罐装汽水代酒。
“话说这房子真够大的。西奥多里克,原房主是个什么人?”
“不太清楚。只听说是某个富豪破产后把这儿卖掉了。”
“引人遐想啊。该不会是举家上吊了吧?”
“喂喂,金,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埃尔默会害怕的。”
“啊,没事,我还好——”
欢声笑语的时光转瞬即逝。
埃尔默垂眼看向手表。快到午夜零点了。倒是没醉,但眼皮重得抬不起来。除西奥多里克以外的另三人话也变少了。
“就喝到这儿吧。”西奥多里克起身说,“过后再收拾就行。各位,今晚好好休息。明早我会讲日后的打算。”
“知道了。”
伊尼戈不耐烦地站了起来。埃尔默、苏珊娜和金也跟随其后。
“那个……有没有换洗衣物?还有化妆水、粉底、爽身粉之类的。我想洗个澡。”
说起来,抢劫完运钞车后,上下外衣都换过了,可内衣还是原来那身。
“居然还要化妆品,我说苏珊娜,你啊——”
“你有意见?”苏珊娜以目光堵住伊尼戈的惊呼,“不是好不好看的问题。稍微上个妆,容貌给人的印象就会大幅改变。化妆品对现在的我们而言是必需品。还是说,你刚才是要讲‘都一大把年纪了’这种混账话?要论年龄,你们也都是跟我同岁的大叔。再敢胡说八道我就在你眉心开个洞。”
也不知是累了还是醉了,苏珊娜嗓音低沉,听着不像开玩笑。
“厨房角落里有未开封的纸箱。”西奥多里克接过话头,“苏珊娜,你提到的东西也基本都有。随便用。”
“真的?不愧是老大,比某个轻浮的家伙强多了。”
“做事真周全。”
这回金不是在讥讽,而是由衷赞叹。
众人依次按喜好挑选房间。
西奥多里克自然而然地走在最前面,苏珊娜和金跟着他穿过通往走廊的门。伊尼戈踏上楼梯。虽然跟他们四人相识已有几十年之久,但一到这种时候,埃尔默总是被剩下的那个。
好在房间的数量绰绰有余。
埃尔默从厨房的纸箱里酌量拿了些换洗衣物和毛巾,上到二楼,只见走廊两侧房门一字排开,着实堪比酒店。
伊尼戈似乎选了尽头角落里朝南的房间。埃尔默决定住进离楼梯最近的屋子。
屋里空荡荡的。
进门右侧墙边摆着一张床,里面朝街的窗户装有遮光窗帘。几乎没有其他家什。倒也在意料之中……光是枕头、被褥齐全就值得庆幸了。
床对面,左侧墙边,带把手的门和推拉门并排而立。像是浴室和衣柜。打开近前这扇门,映入眼帘的是光亮洁净的洗脸池、马桶和浴缸。埃尔默拧开洗脸池上的水龙头,透明的水流淌出来。
能用自来水。若抛开自身处境来评价,在这样的地方只住一晚甚是可惜。
……真是只住一晚吗?
厨房里放的食物和换洗衣物很多,远超藏身一晚所需的数量。物品或许是打算之后装进车里,水电对于单纯过夜就稍显多余了。要想确保安全,不是该逃得越远越好吗?虽说苏珊娜估计会抱怨。
算了,这是西奥多里克的决定,事到如今再埋怨也是徒劳。况且,得知住处搞定了,埃尔默自己也暗暗放下了心,这是事实。
尽管如此——揪心的不安仍挥之不去。
正如计划的那样得到一大笔钱,却也成了被追缉的目标。应该没留下会暴露身份的证据……警察实际追得有多紧,只能通过收音机广播和警车动向来推测。他们从MD州起程,途经K州——如伊尼戈所说“早就过了”——抵达A州,而警方想必也在持续搜查。真有闲工夫停留一宿吗?
逃到哪里才是个头?这场逃亡究竟有没有终点?
成功抢劫之后的计划,埃尔默只知道个大概。西奥多里克只说“最终要离开U国”,具体手段还在他脑子里。就连他在P市找了这么个藏身处,埃尔默都是刚刚才得知。
此行将去往何处?
埃尔默摇了摇头。
计划得以实施,他们亲手扣动了扳机。已然没有回头路。在确保安全之前,唯有不停奔走。
埃尔默把上衣和全套换洗衣物扔进衣柜,然后坐到床边,从后裤兜里掏出铅笔和小便笺本。
尽管西奥多里克百般叮嘱他们别留下字条,可要问能否牢牢记住被告知的全部计划,在需要时立即回想起来,滴水不漏地实施,埃尔默实在没这个自信。商讨计划时,他趁大家不注意,把西奥多里克讲的内容偷偷用笔记下来了。谁知此刻重读,连自己都不得要领。

埃尔默手握铅笔继续往下写。
换乘。到达P市。豪宅。明天T会讲下一步打算……
比起备忘,倒更像是日记。再擦掉也麻烦,他把便笺本塞回了后裤兜。
他想洗个澡冲冲身上的汗,架不住困意更浓。P市在二月的夜晚也很暖和。埃尔默盖起毛毯,闭上眼睛。
※
——慢了二十秒。磨蹭什么呢,赶紧的。
耳畔传来西奥多里克急促的呵斥声。埃尔默戴着手套的双手颤抖着,抓起硬铝箱中的钞票装进包里。
硬铝箱本身就是犯罪证据,自然不能带在身边,多余的东西只能丢在现场。
事先演练过好几次了,然而一旦动真格,非同一般的紧张与恐惧、视野角落的可怖尸体,以及硝烟味和血腥味,足以令埃尔默全身瑟缩。
迟了三十秒总算装完。昏暗的小巷里无人目击。埃尔默扛起塞满钞票的包跑向旅行车——
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肩膀。
本已死去的押运员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眉心滴着血,失去光彩的眼球转向埃尔默。
还来不及尖叫,颈部便传来强烈的压迫感。
埃尔默痛苦地睁大了眼睛。视野转为一片漆黑。他想甩开押运员的胳膊,双手徒然在空中挥舞。
当然……这是梦。死人不会再爬起来,更不会掐人脖子。
埃尔默孤立无援,意识坠入黑暗……
※
睡醒之际,有朦胧的天光透过遮光窗帘的缝隙照进屋里。
是陌生的房间……埃尔默花了几十秒,才想起自己正藏身于P市的宅邸。
头好沉。嗓子疼。好难受。是因为做了那种梦吗?他痛恨自己精神太脆弱,摆脱不掉罪恶感。
总之先洗个澡。他强撑着下床,从衣柜里拿出换洗衣物和毛巾,走向一体化浴室。拧开水龙头,不一会儿,浴缸里冒出热气。看来热水供应系统也在照常运行。
没有沐浴露和洗发水,相应地,昨晚每人领到一块香皂代用。他并不奢求更多。要知足,能泡在热水里就不错了。
大致冲了冲汗后,埃尔默擦拭着身体看向镜子——饶是再怎么粗心,也终于注意到了那个。
他发出悲鸣。那是如同青蛙被碾死时的哀嚎般短促而凄惨的叫声。
什么东西……这是什么啊?
埃尔默慌忙穿上贴身衣物,夺门而出,迎面撞见有人搭话:“埃尔默——你怎么了?”
是西奥多里克。许是错觉,他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但埃尔默顾不上关心这些了。
“怎么办……你快看这个。什么情况……为什么这种东西会——”
“冷静点。”
西奥多里克用低沉的声音打断了他,继而盯着留下那个的部位看了少顷,深感无可救药般叹了口气。
“埃尔默,你睡觉之前锁门了吗?”
啊——
“好像……忘了。”
“那就是有人恶作剧。你呼呼大睡时,有人悄悄溜进来弄出了这个。”
埃尔默全身脱力。也太恶俗了吧。自己居然会以为是某种诅咒,真丢人。
“可你说的‘人’到底是……”
“打住吧。别过分计较这种孩子气的恶作剧,无视才是最有效的反击——也没时间追究是谁干的了。”
咦?
“换好衣服就来客厅。不要打开遮光窗帘。屋里的灯也关掉。出大麻烦了。”
埃尔默穿上裤子、套上高领毛衣来到楼下,西奥多里克、金、伊尼戈和苏珊娜已经等在客厅。
所有人的表情都沉重而僵硬,只是程度有所不同。“庆功宴”上快活的氛围已无影无踪。
天亮了,遮光窗帘却还拉着。刚才西奥多里克也嘱咐他不要打开遮光窗帘——
大家都一言不发,唯有夹着杂音的声响摇撼着客厅的空气。
桌上未收的餐盘间放着个深灰色小型收音机,八成是西奥多里克准备的。
“西奥多里克,出什么——”
尚未问完,便听女播音员的声音响起。
……下面为您播报路况。受早上八点开始的路检影响,P市市郊各道路发生交通堵塞……
路检?!
心脏几乎冻结。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
埃尔默惊愕不已。与此同时,播音员继续以淡然流畅的口吻做出无情的宣告。
…… P警署表示当前阶段会持续路检,路况恢复或需较长时间。去往市郊的居民请打好提前量。
此外,本市警方正在巡逻。请注意安全驾驶……
巡逻——
“不光是警察。”
伊尼戈的语气失去了起伏,昨晚尚在的开朗全无踪迹。他朝遮光窗帘的方向抬抬下巴。“看看外面吧……从缝隙往外看,千万别打开窗帘。”
埃尔默跑到窗边,将一只眼睛轻轻贴近窗帘缝隙。
有水母船在天空中翱翔。
离这宅子多少公里?勉强能看清标在气囊上的“AIR FORCE”字样,可见距离不远。
他踉跄着离开窗户。怎会如此——竟然连空军都出动了。
“看样子市郊周边在戒严。”向来冷静的金也难得流露出一丝紧张,“遇上这样的围追堵截,我们就算穿过荒野也逃不掉了。”
“为什么啊!”埃尔默忍不住大吼,“明明昨天还——直到半夜都还没出任何状况!”
暴露了。警方和军方发觉他们潜入了P市。只能这么想。
“谁知道呢。”苏珊娜吐出一句,“埃尔默,是不是你捅娄子了,弃车的时候?”
“干吗怪我——”
没出错……应该没有。
为防止被干线公路上的人看见,在荒野上行驶时他都没开车灯,好几次差点撞上灌木而冷汗直流。假牌照也拿走了。他穿着深色衣服,隐没在荒野的黑暗中,险遭其他人丢下。当时他近乎绝望,还以为其他人真的抛弃了他,这会儿又挨一通指责,算怎么回事?
“冷静点。”西奥多里克语气保持着平静,表情却不免阴沉下来,“如果是弃车时暴露了行踪,早在昨晚,高速公路上就该设警戒线了。但刚才广播里说路检是在一小时之前,早上八点才开始的。即便那玩意儿被发现了,最迟也是在今早六七点钟。我们躲在P市一事已彻底败露的概率微乎其微。从警方的角度来看,我们昨晚途经这里逃往别处的可能性也无法排除。”
这么一说还真是。就连埃尔默他们,也是直到前一刻才得知要在P市休息。
况且,哪怕从弃车的地方出发,埃尔默一行人的可去之处也不止一个。西奥多里克选了个难以锁定逃跑方向的地方作为弃车地点,警方不太可能即刻断定他们是去P市了。
话虽如此——
“那这状况怎么解释?”苏珊娜一脸完全没信服的表情。
“冷静点。”西奥多里克重复了一遍,又接着说,“主要有三种可能:弃车地点前方所有城市都设置了路检和巡逻;警方赌了一把,仅凭臆测集中搜查P市;或者——有跟我们毫不相干的其他恶性案件发生。”
一阵沉默。
西奥多里克轮流看向埃尔默等人,继续道:“如果是前两种情况,小心躲好就不会有闪失。警方一旦认定扑空了,不久便会解除戒严。麻烦的是第三种情况。老实说,我也判断不出形势会怎样发展。”
“‘其他恶性案件’……我们单纯是受了牵连,是吗?”金平静地发问。
伊尼戈也表示怀疑:“其他恶性案件?广播里提到的最大的案子,也就是在停车场发现了女人的尸体,设路检也就罢了,至于惊动军方?”
“也许详情还没对媒体和普通市民公布。这只是可能性之一。无论如何,既然已经发展成这种状况,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在警方收手前避避风头。严禁外出。别从窗户露出脸来。幸好这栋宅子离邻家比较远。昨晚的汽车引擎声和窗户里的灯光可能被人注意到了,但只要不让他们发现‘有不止一个人藏在这里’就没事。食物也够吃好几天。”
“西奥多里克。”埃尔默慢慢举起手,“问个问题,你原本计划在P市逗留一段时间吗?虽说现在再问也没什么意义了……”
“是的。通过非正规渠道出境照样需要办些手续。蛇头不会事事都依我们的时间安排。准备妥当前要躲也得选对地方,在离国境太近的城市,警戒反而可能更严。我本来打算今天之内从这栋宅子联系蛇头,可是……这下只能重新制订计划了。我去跟蛇头交涉,在此期间,你们几个待在这儿别出门。早饭从厨房的存货里随便拿点。千万别轻举妄动。警察找上门的话就喊我。还有,埃尔默。”
冷不防被点名,埃尔默不由得挺直了背:“怎……怎么了?”
“车子右前轮胎好像漏气了,去检查一下重新充上气……不引发骚动自然最好,但准备要做足,以便随时都能脱身。”
※
做完一番指示,西奥多里克只匆匆吃掉一个罐头,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选的房间是原房主的办公室兼卧室,电话线路可正常使用。埃尔默本来还纳闷他要怎么跟蛇头取得联系,看来是安排好了通信事宜。也可以说是特意挑了能与外界联络的房子作为藏身处。
上午九点出头,客厅里空气凝滞。
西奥多里克命令大家“待在这儿别出门”“千万别轻举妄动”,纯属多此一举,他们压根想不到什么能破局的计策,唯有祈祷警察和空军布下的戒严态势尽早解除。
不仅埃尔默,另外三人的心理状态也明显异乎寻常。伊尼戈、金和苏珊娜都精疲力竭地瘫在沙发上,慢吞吞地把早饭罐头往嘴里送,可见在西奥多里克面前只是在硬撑。
“那个……大家没事吧?”埃尔默问。
“糟糕透顶。”苏珊娜用手掌按住额头,“宿醉得厉害……简直不能更糟糕了。”
“我也差不多。感觉要胃穿孔了。”伊尼戈一改平时的说话风格,“西奥多里克那家伙居然能这么淡定。”
当真如此吗?
此刻再回想,起床后遇上西奥多里克时,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沉稳如他,也没能彻底掩饰住动摇吗?
金甚至没答话,头靠在沙发背上仰望着天花板。
“唔——”
埃尔默含糊地打了声招呼。金只动动眼球,瞪了他一眼。“还磨蹭什么呢?”
“欸?”
“西奥多里克不是吩咐你去车库检查车子吗?事不宜迟。”
好似在嘲讽“你还挺精神嘛”。
精神个鬼,我也头疼脖子疼呢——然而现状不容他还嘴。埃尔默转身向车库走去,另三人的视线犹如芒刺在背。
正如西奥多里克所说,汽车右前轮胎瘪了。
昨晚开进车库时应该没什么异常……是轧到钉子了吗?从前面看,找不出漏气的地方。
埃尔默环顾车库。角落里放着煤油桶,没有汽车充气泵,也不见有修复剂之类的东西。
只能换备胎了。他绕到车子后边——霎时僵住。
后备厢稍微开着一点。
昨天拿完包忘记关上了吗?不对,谁都没开过后备厢。换乘那会儿大家连开关后备厢都嫌费时,直接抱着包坐进车里了。
然而现在后备厢开着。
埃尔默倒吸一口气,战战兢兢地打开后备厢。
里面空空如也,只铺着层垫子。
仿佛打开了潘多拉魔盒般的不祥预感袭来……后备厢为什么开着?谁打开的?里面原本装着什么?
他摇了摇头。
都是胡思乱想。多半是西奥多里克发现汽车爆胎了,想找修理工具,才打开了后备厢吧。关上的时候没锁好而已。肯定是这样。
还是尽快换轮胎要紧。
埃尔默在汽车修理厂工作过,换轮胎是小菜一碟。
戴上手套比较好。他离开车库上到二楼,从上衣兜里掏出手套。
是抢劫时用过的东西。埃尔默拼命将昨晚的噩梦从脑中赶走。
回到车库后,他掀起后备厢里的垫子。下面装有备胎、扳手和菱形千斤顶。
他拿出千斤顶,不禁“咦”了一声。
没有手柄。
菱形千斤顶的结构是在支撑臂中心水平嵌入螺旋丝杆,转动手柄即可调节支撑臂的高度。理论上来讲,只要能转动螺旋丝杆就行,但若不靠手柄直接转,所需的力气要大得多。
——饶了我吧,真是的。
要不叫其他人来帮忙抬起车身?可是,看他们在客厅表现出的态度,恐怕谁都不愿意帮忙。
埃尔默在车库四处寻找。储物架角落里搁着把短螺丝刀。他把千斤顶放到车身下面,将螺丝刀穿过螺旋丝杆末端的圆环,开始施力。吃劲得很。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把车身抬升到合适的高度。
他驱使着颤抖的胳膊,用扳手卸下右前轮胎。
扎着钉子的话就拔下来。补上洞没准还能用。
不承想,没找到钉子。
轮胎的接地面只有一道锋利的裂口。
埃尔默再难镇定,感到一阵恶寒。
这什么情况?
既不是自己裂开的,也不是橡胶老化导致出现裂缝。这锋利的裂口明显是用刀具划出来的。
昨晚下车前应该没有异常。轮胎上要是裂开这么道口子,眨眼间空气就会漏光,开车入库或是下车的时候肯定会有人注意到。
莫非在大家离开车库之后,西奥多里克发现之前,不明人物用刀具划破轮胎,又拿走了千斤顶的手柄?
太荒唐了。谁会干这种事,图什么?
车库的卷帘门关着,还从里面上了锁。
他硬着头皮将视线转向后备厢。
假设有人划开了轮胎,那家伙是从哪儿来的,怎么潜入的这栋宅邸——现在在何处?
※
费了半天劲总算换完备胎,回到客厅时已近正午。
唯有活计顺利完成,那股阴森的寒意却久久挥之不去。
“真够慢的——喂喂,你怎么了?吃坏肚子啦?”
伊尼戈的俏皮话也一点都不好笑。埃尔默摇头答了句“没事,没什么”,悄悄抿紧了嘴唇。
怎么办?
轮胎可能是被人为损坏的,后备厢开着——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大家?
不行。现在不能节外生枝。大家都在屏息躲藏,在这种节骨眼上追究是谁干的,万一引发内讧就完了。再说,弄不好自己也会背上嫌疑。
“西奥多里克呢?”
“回房间后就一直窝在里面没再出来。”苏珊娜望向走廊深处,“好像打了会儿电话,可从这边也听不见所谓‘交涉’的内容……他总不会是翻窗逃走了吧?”
“谁知道呢。”金瞥了眼在墙角排成一排的旅行包,“好不容易到手的战果,他不太可能眼睁睁放弃。快到午饭时间了,再等会儿吧。哦,对了,埃尔默,能帮忙从厨房拿点罐头吗?”
直至过了正午,西奥多里克仍未从房间里出来。
警察倒是没找上门,然而远处不时传来似是警车鸣笛的声响,折磨着埃尔默的神经。
“要不去叫他一声吧?”
“是啊,实在等太久了。”
伊尼戈起身走向西奥多里克的房间,金和苏珊娜紧随其后。埃尔默也跟了上去。
“西奥,快出来,都晌午了。”
伊尼戈粗暴地敲着门。没有回应。可怕的沉默在众人间流淌。
“喂,别闹了,差不多也该——”伊尼戈突然停下敲门的动作,“……西奥多里克?”
“搞什么嘛……别装听不见啊。”苏珊娜握住门把手,声音里透着紧张,“我要开门了,可以吧?”
不等对方回答,她便将门一把推开。
西奥多里克表情痛苦地躺在床上,颈部前侧鲜血淋漓。
两侧嘴角如痉挛般上翘,眉心满是皱纹,双眼紧闭。
颈部左侧像被剜掉了一块似的裂开个大口子,皮肤下的肉裸露出来。暗红色飞沫溅到床的周围,弄脏了木质地板。
床左边的桌子底下有一把刀,刀尖附着有暗红色物质。
“啊!!”苏珊娜瘫坐在地。
“西奥——”金发出呻吟。
“骗人的吧……喂。”伊尼戈浑身僵硬。
埃尔默甚至发不出声音。
怎么会……竟然……
他一阵反胃,连忙弯腰捂住嘴。就在这时,不知何人的呢喃滑入他耳中。
“‘吸血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