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我至今仍会梦见变成吸血鬼的那天。

准确的日期已然淡忘,那天的光景却鲜明地烙印在脑海里。

十三岁那年,秋去冬来之际,品尝过赫蒂的血液之甜美后——我杀了她。

我清楚自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孩子。

魁梧、严厉的父亲与高挑、温和的母亲,生下一个头脑和身材都极普通的男孩。这个男孩就是我。

上小学的那段日子,生活总体上还算安稳。

再加上小我两岁的妹妹,一家四口围坐在餐桌旁,能让我感受到快乐。坐上校车前,妹妹会向隔壁的老先生挥手说“爷爷,我去上学啦”,惹人莞尔。

当然,也不是没有过大风大浪。

我上四年级的某一天,有人在教学楼后面冲妹妹扔了石头。

对方共有四人:两个和妹妹大约同年级的女生,一个矮个子男生,还有一个比我高的男生。

扔石头的是男生们。他们像职业棒球大联盟的投手一样高高抡起胳膊,瞄准妹妹的后背,大笑不止。

女生们也在笑。比起石头命中与否,妹妹蜷着背抽噎、遭人扔石头而惨叫的模样,似乎更令她们觉得滑稽不已。

高个子男生又抓起一块石头。明显比散落在妹妹身边的小石子要大,足有棒球大小。

为何会发展成这种状况,直到现在我都不知详情。

妹妹成绩比我好得多,总是开心地说“老师夸我啦”。是因此而招致了其他女生的嫉妒吗?她们便拜托认识的男生,比如男朋友或兄弟去制裁她?抑或——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当时我能做的,只有挺身挡在他们之间。刚把妹妹护在身下,一股刺痛便窜过背脊。

“你捣什么乱啊?让开。”

“住手……别太过分了。”

对方有四人。不能对女生动手。男生之一是人高马大的高年级生,跟他互殴我没有胜算。严格的父亲也曾三令五申,告诫我“先动手就输了”。我怀抱颤抖的妹妹,忍耐着石砸脚踢的痛楚。

记不清过了有多久,教师听闻骚动后赶来,四人如鸟兽散。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受到惩罚。其后——就我所见范围内——妹妹没再受欺负,想来是校方采取了些措施。

关于此事,我只记得妹妹抽抽搭搭地连连道歉说“对不起,哥哥”。明明不是她的错。我不停抚摸着妹妹的头,希望她快别哭了。

岁月流逝,我升上五年级那会儿,妹妹捡了只小狗回来。

是只白毛小母狗。妹妹说“想养它”,我赞成,母亲也应允了,表示“只要能好好爱护、照顾它就行”,父亲却坚决不同意。“不许把来路不明的野狗带进家里”“我们家不是动物保护中心”“养宠物根本就是浪费钱”,父亲语气强硬地驳回,妹妹抱着小狗哭起鼻子。

父亲是工程师,在一家与军方有交易的公司工作。他是个理性的人,相应地,也有固执、观念偏颇的一面。他常把“原材料的优劣基本上就决定了品质”挂在嘴边,就连对人和动物也往往凭出身断定贵贱。而且他很抠门。若是像隔壁的老爷爷那样有过敏症也就罢了——“我很想收留它,可惜身体因素不允许。”老爷爷表达了歉意——而我家连狗屋和狗食盆都没有。

于是我们偷偷在庭院的仓库里养起了它。

仓库里堆放着木工工具,据说是已故祖父的爱好。然而父亲对其漠不关心,仓库已闲置多年。这里离客厅、离父亲的房间都很远,不用担心小狗的叫声被人听见,是绝佳的隐蔽居所。

要带它玩,只需将它放进笼子,骑自行车带到远处即可。食物问题也很好解决,从我们的食物里分些给它,或者在房间里藏狗粮,总有办法……

这对策漏洞百出,但最初的两个星期还挺顺利。

我们给小狗取名为“纱音”。纱音很黏妹妹,也许是同为女孩子,比较合得来吧。

而我则遭遇了刻薄的对待。一个休息日,我们带纱音到小公园玩,我张开双臂唤道“过来”,它扭过身,明显对我爱搭不理的。

“为什么啊……”

“它可能有‘恐男症’。”

聪明的妹妹懂得许多连我都不常听到的深奥单词。“是不是呀,纱音?没关系,哥哥不可怕哟。”

妹妹抱起纱音递给我。它会乖乖待在我怀里吗?会不会挣脱开跑掉呢?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接过纱音。

——紧接着,胳膊一阵疼痛。

当我意识到挨咬了,纱音已从手中溜走,跑过草坪,藏到妹妹身后。

“纱音!你在干吗?”

妹妹呵斥完小狗,又惊慌地转向我。“哥哥——”

只因春日和暖,为方便活动而挽起了袖子,才落得如此惨状。右手腕和手肘间的皮肤留下共计四个牙印,像是用粗针头扎过一般。血顺着胳膊流到了手腕上。

“没事的。你看着点纱音。”

我跑到饮水台边把血冲净,拿手帕包扎好伤口,放下衬衫袖子。

疼痛很剧烈。毕竟是直接被咬伤了皮肤。即使隔着衣服,八成也没什么差别。

我回到妹妹身边,她满脸泪痕,一个劲儿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以前也有过类似的事呢,我感慨着,用左手摸了摸妹妹的头。

“不是任何人的错。怪我吓着它了。”

“可是……”

“不说这个了。今天的事绝对不能让爸妈知道。我也会保密的。”

如果伤口让爸妈看见,纱音也会暴露,有遭遗弃的可能。此时公园里只有我俩,可谓不幸中的万幸。

许是妹妹的斥责起了作用,纱音垂头丧气地窝在妹妹脚边。我伸出手,这次它没闹也没逃,任我摩挲着脑袋。

“看,纱音也在跟我说‘对不起’呢。我也没生气。别往心里去。”

“嗯。”

妹妹擦擦眼泪,抱起纱音。

谁知一个星期后,纱音到底被父亲发现了。

他偶然来到庭院时,听见仓库里传来了纱音的叫声。虽然我靠长袖衣服把胳膊上的伤瞒到了底,可要避人耳目在这座宅院里一直养着它,终归不大现实。父亲怒吼:“把它扔了!”妹妹哭着带纱音出门了,日暮时分才终于回来。我都不敢正视她的脸。

这个故事尚有后续。

妹妹看起来实在太消沉,我便恳求母亲:“还是想要一只狗。”母亲大约也心疼妹妹,就去找父亲说情。

“来路可靠就没问题吧?养狗的开销让他们从零花钱里出就行。”

父亲依旧面有难色,但最终妥协了。“总统都养狗。”没准是母亲这句话说动了他。

两天后,经由母亲相识的饲养员介绍,一只新狗来到我家。同样是白毛母狗,和纱音很像。

妹妹露出笑脸说“谢谢”,却仍显得有些悲伤。外表再像,新狗也不是纱音。正发愁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个近乎赌博的妙计忽然浮上脑海。

我问妹妹把纱音放到哪儿了,她说是最初捡到它的地方,公园的树丛。我给要来的新狗戴上项圈、拴上绳,假称散步,和妹妹一块儿去往公园。

老天开恩,纱音还在公园里。妹妹一声呼唤,它立即从树丛后蹿出来,凑到妹妹脚边。

妹妹流着泪紧紧抱住纱音。我摘下新狗的项圈和狗绳,套到纱音身上。

“——哥哥?”

“没关系。它才刚来咱家,况且不细看的话看不出区别。至于这只新的,我会找找有没有人愿意收养。”

我有门路。前段时间,小学保健室的医生说过想要只狗。说在公园里捡到一只,医生就会收留它吧。

“谢谢。”妹妹欣喜地笑了,脸上已不见一丝阴云。

我开始和妹妹一起照料正式成为家人的第二代纱音。

跨越每个家庭都会遇到的小小风浪,我升上了初中——

与梅赫塔贝尔·英格利斯相遇了。

我并非从一开始就和她要好。

升上初一,与梅赫塔贝尔即赫蒂成为同班同学的时候,她只不过是那群开朗女生中的一员。

转变发生在午餐时间的里院。

上午的课结束后,同学们各自拿出午餐,或是走向自助食堂。我无意中瞧见她往自助食堂的反方向走去,连饭盒都没拿。

过了约莫十分钟,我隔着教室的窗户看到了赫蒂。她蹲着身,躲在里院角落的树荫里。

除了我这个靠窗的座位,别的地方貌似都看不到。教室里其他学生都没留意她。

迥异于课堂上表现活泼的寂寞身姿——与昔日在教学楼后面遭人扔石头的妹妹的身影重叠了。

我吃到一半便盖上盖子,拎起饭盒走出教室。身后是同学们热闹的谈话声。

来到里院,只见赫蒂垂首抱着膝盖。

微鬈的棕色头发,灰色眼睛,单眼皮,塌鼻子下微肿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尽管她没漂亮到能当电影童星,我还是半晌没能开口打招呼。

“——谁?”

似是察觉到动静,赫蒂抬头转向我。视线相撞。

“啊,那个……”我因方才盯着她看而心虚,躲闪着目光问,“你不吃午饭吗?”

“吃过了。有什么事吗?现在是饭后休息时间——”

话音未落,赫蒂的肚子就叫了。她的脸颊染上绯红。

“这个,要不要吃?”

我打开从教室带来的饭盒,里面是切成两块的松饼三明治,火腿、鸡蛋和生菜间夹有芝士片。

“我不太爱吃芝士,剩下又会惹爸妈发火。不介意的话,能帮我吃掉它吗?”

赫蒂垂眼看了看,猛地抬起头来。“不要。”她一口回绝,起身跑走了。

我都来不及出言挽留。我和她的第一次单独谈话,在不怎么友好的氛围中结束了。

说不生气是假的。当时的我没有意识到,那番举动于她而言是种侮辱。

第二天,赫蒂带来了午饭,在教室里跟其他女生一起吃着。

所谓午饭,仅仅是勉强充数的点心面包。她看都不看我。我也没刻意向她搭话,边吃饭边和班里的男生闲谈。

自那以后,她再没忘带午饭,点心面包也换成了用饭盒装的三明治。我寻思那天她真的只是想去里院休息一会儿,也渐渐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

直到几个星期后,我目睹她再次一个人离开教室——倒在了教学楼背阴处。

事后回想,她并非那一日身体才突然垮掉,而是一直强撑,问题日积月累。

我莫名心神不定,吃完饭立刻像之前那天一样走出教学楼。

里院不见赫蒂的身影。她去哪儿了?我纳闷地拐过墙角,撞见她在教学楼背阴处靠着墙滑倒在地上。

“你……你没事吧?!”

我急忙跑到赫蒂身边。

“不行。”她抓住我的脚腕,“别声张……别告诉任何人。”

就算她这么说,我也不可能放着她不管。我试图呼救,赫蒂却泫然欲泣地摇头道:“求你了。”

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呢,周围没有教师和其他学生。结果我只能握住她的手扶她坐起来。

“真没事吗?最好去医务室看看吧。”

“我会去的……谢谢你。”

赫蒂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独自走向教学楼。

我没能出声呼唤,也没能追上去。一如当初——然而不安和动摇都与那时不可同日而语。

* * *

那天下午的课,赫蒂全都缺席了。

放学后,我快步赶到医务室,看见有一张床拉上了隔帘。好像有人躺在床上,不知是不是她。

护士不在。正纠结要不要打招呼,对方发现了我,隔帘里传出一句:“谁?”是赫蒂。

“德里克·赖利,跟你一个班的。”

说罢,便听帘内响起如释重负的叹息。隔帘打开,她从帘缝间露出脸。看她挪到床边坐下的架势,怕是还没完全恢复。

“感觉怎么样?好些了吗?”

“不碍事。只是贫血而已。”

说得轻描淡写,可贫血不是小毛病吧?我连一句“哦,那回见”都说不出口,迟迟无法转身告辞。赫蒂见状,无力地垂下头。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的。”

我答道,同时看向赫蒂的手腕。细得惊人,仿佛一捏就要断了。她身上穿的便服细看也很旧。迄今为止一直抛在脑后的不协调感,霎时间凝聚成形。

“早饭和晚饭有没有好好吃?”

赫蒂的表情僵住了。她双手紧紧抓住被褥,神色悲伤地摇了摇头。

“爸爸丢了工作……妈妈也不在了……刚才我还担心有人叫救护车的话可怎么办呢。”

这个国家的诊疗费很贵。我也曾听父亲苦口婆心地叮嘱:千万别生病、受伤。父亲纯属吝啬,而赫蒂的情况肯定不同。她生活拮据到负担不起住院就诊的费用,饭都没条件好好吃,以致病倒。

我想起几周前的事。我给她松饼三明治,想以此为由头和她聊聊天,但在她听来,肯定像是在说:“穷鬼,赏你点剩饭。”我为自己的迟钝感到羞愧。

“今天的事别跟任何人说,拜托了。”

“我不说。条件是——”

“什么?”

“午饭里有芝士的时候能不能帮帮我啊?我是真的不太爱吃。”

赫蒂愕然睁大双眼,继而捂嘴捧腹,浑身颤抖起来。遏制不住的笑声从纤细的手指间溢出。

就这样,我和赫蒂有了共同的秘密。

赫蒂的家庭情况自不待言,对彼此的情愫,我们也都秘而不宣。

上街玩不在考虑范围内。若是让班上的同学看见了,冷嘲热讽是免不了的,万一再闹出什么风言风语,辗转传到父亲耳中,他肯定会说“不许跟穷人家的孩子玩”——我不想伤害赫蒂。

替代选项是休息日去郊区爬山。

我们闯入无路的山林探险,发现一栋明显多年无人踏足的陈旧小屋,就带上国际象棋和扑克牌进去玩,在那儿吃午饭、吃点心。

这栋小屋似乎原本是个伐木作业棚。木架子最上方,跳起来才能将将够到的顶板上,放着一把锯条生锈的锯子。置于最下层的工具箱大敞着口,里面装有锥子、撬棍和木槌。架子本身也有年头了,正中间的搁板因钉子断了而呈倾斜状。许是资金周转不开了,我们发现之际,小屋周围已长满杂草。

为了掩饰去的是同一个地方,我和赫蒂在离山很远的地方分别停放自行车,各自绕路,到半山道上的老树桩附近碰头。

我很担心她一爬山又会倒下,她则笑称:“没事的。我在好好吃饭了。”上学的日子里,她开始常在午餐时间去自助食堂,说不定是进医务室一事惊动了教师,校方了解到她的难处,暗中施以援手。

在独属于我们的秘密基地度过的时光,令我和赫蒂的交情更加深厚。

一天,我俩正往山的深处走着,赫蒂让树根给绊了个跟头。

“啊!”

“赫蒂,你没事吧?!”

“嗯,没事……”

她嘴上这么说,表情却痛苦得扭曲了,左手手掌鲜血淋漓,明显不止是擦伤。

我吓得面如土色。看样子她是以手撑地时,被锋利的小石子划伤了。轻轻拔掉石子,拿水壶倒水润湿手帕擦拭伤处,也不见效果,伤口比想象的更深,血源源不断地渗出来,怎么都止不住。

“下山吧,得赶紧去医院。”

“不行!”

赫蒂用右手抓住我的手腕。“不能去医院……这点小伤不要紧的。”

怎么可能不要紧啊!话到嘴边,阻塞在僵住的唇里。

一样的——跟她倒在教学楼背阴处那次一样。

那之后她倒是开始好好吃饭了,但没听说赫蒂家的经济状况好转。有一回,她难过地对我说,父亲仍未找到工作。

去医院的话,治伤不知要花多少钱,会给她家里增添多大负担。

都怪我。要是我能多留点神,防止她摔倒就好了。

我得想想办法。

“抱歉,会有点刺痛。”

我翻过赫蒂的左手使手心朝上,凑过脸去。“——德里克?!”伴着耳边困惑的喊声,我伸出舌尖吸起伤口的血。

“咝——”

她发出短促的低吟,似在忍耐疼痛。

我继续轻柔地舔舐伤口。鲜红的液体才刚拭去,旋即又如泉水般涌出。

赫蒂血液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炽热的口感夹杂着淡淡的铁腥味。正沉浸其中之时——

“德……德里克……这样就可以了。”

听到赫蒂略显犹豫的声音,我慌忙抬起头。

出血已明显缓解,她的手掌上湿淋淋的都是唾液。羞耻与罪恶感一齐袭来。

“对……对不起。弄疼你了?”

“没事,忍得了……比起疼,更多是害臊。你怎么冷不丁过来用嘴舔啊,跟狗似的。”

所谓羞得脸发烧,就是指这种感觉吧。我用手帕给她的手掌做着包扎,一个劲儿地念叨:“抱歉……”

“不用在意。”她摇摇头,“谢谢你帮我治伤。”

“还没治好呢。等会儿得贴个创可贴。”

早知道我就从家里带来了。

“我明白。”赫蒂呢喃道,右手抚上我的脸颊,探头靠近我,“德里克,你也必须好好消毒。”

给哪里消毒?

不等问出口,赫蒂把脸贴得更近了——嘴唇顺势碰到一起。

直至下山,我们几乎没再交谈。

我只是紧紧握着她的右手,一刻也不曾放开。

命运难料。

我浑然不觉,这一天的行为,成了夺去赫蒂生命的血之盟约。

亦是我彻底踏上非人之路的最初一步。

所幸赫蒂的伤没有恶化,顺利痊愈。

其间有别的女生看见她手掌上的大号创可贴,她推说“没什么,收拾针线包时划破了而已”圆了过去。一个月后,伤口便愈合了。

“就是没能愈合得漂亮些。”

在老地方——山中的秘密小屋,赫蒂苦笑着摊开左手。手掌中央残留有一两厘米长的挛缩疤痕。若及时去医院,没准就能得到妥善的缝合治疗。想到这里,我因歉疚而心口作痛。

“德里克,不是你的错。是我坚持不去医院的。”

赫蒂凑近脸,对我的嘴唇做了“消毒”。

自那天以来,我们不再往山的深处走。从碰头起,到踏上归程,大部分时间我俩都在小屋里度过。

我们沉浸于对同学、老师和家人都绝口不提的“消毒”游戏,总是不知不觉间天就黑了,甚至无须碰棋盘消磨闲暇。包里也不再装别的东西,只放饭盒、点心和水壶。

间或休息一下,便分吃点心——怎料我竟不时产生奇异的冲动。

——不对,不是这个味道。

我渴求的,是更加炽热、带着铁腥味的……

我摇了摇头。疯了吗我?别胡思乱想了。这种事,哪怕开玩笑都说不出口。

——想再尝一次那个。

“德里克,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我笑着搪塞,按捺不下心里涌起的幽暗不安。

自己会不会在无意间逾越了非同小可的界线?

我实在太过愚蠢无知。

要说越界,早就越界了。我光顾着烦恼自己的失常,忽视了最应挂心的赫蒂——忽视了她的异变。

那天本应也是一如既往的秘密时光。

我来到碰头地点,却见赫蒂坐在树桩上,浑身发抖。

“没事吧?!感冒了吗?”

仔细想想,她在学校时也是不太舒服的样子。赫蒂挤出笑脸,摇了摇头。

“没事……”

强风刮过,赫蒂受惊般蜷缩起身体。

果然不对劲。抖得这么厉害,明显不寻常。她的脸看上去也有些发烫。

“回去吧。你需要休息。我送你回家。”

“不行!”赫蒂快把头摇断了,“我打死也不要回家。拜托了……在小屋一样能休息。”

“可是……”

我没能说下去。这儿离她家有段距离。虽然要爬会儿坡,但还是老地方山中小屋更近。

“知道啦。走吧。”

我搀着她走在山道上。每每有风吹来,都能感觉到赫蒂的身体在颤抖。

进入山中小屋,关上门,我在架子对面的木材上铺了块毛巾,扶赫蒂坐下。

大概是因为不再吹风受寒,赫蒂平静些了。我从包里拿出水壶。

“喝吗?”

“嗯……”

赫蒂接过水壶往嘴里倒,突然呛着了。水壶从她手中滑落,水洒出来,弄湿了地板。

“赫蒂?!”

这次她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表情痛苦地摇了摇头。

……竟然连水都没法喝。

我捡起水壶放回包里,只觉手足无措。果真不是普通感冒。

到底怎么回事?

水混着唾液,从赫蒂的唇边滑到下颌。我用手帕给她擦净嘴角,只听她咕哝道:“德里克……拜托。消……毒。”

我难以责怪这不合时宜的要求,只想尽可能缓解她的痛苦。如同受湿润的嘴唇吸引着一般,我贴上自己的嘴唇。

熟悉的滋味。清爽甘甜,是她的味道。

可是,不对。我真正渴求的是……

冲动涌上心头。我本能地将唇移至她的脖颈,咬了下去。就在此时——

我的颈部一阵疼痛。

我下意识推开她,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她同样咬了我。

不止是浅咬的力道。我用手指摸摸被咬的地方。没流血。然而……

“——赫蒂?!”

我重新看向她,惊得舌头僵直。

赫蒂身上发生了剧变。

目光空洞,从张开的嘴唇里又滴落出唾液。呼吸急促,身体摇摇欲倒,仿佛失去了支撑。

“赫蒂?”

没有回应。她喉咙震颤,发出狗一样的低吼。

我不禁毛骨悚然。站在那里的,已经不是我认识的赫蒂了。

拥有所爱少女外表的某物,朝我猛扑过来。

再往后的事,我只能回忆起零碎的片段。

——我使劲推了赫蒂一把。

——她的后脑勺撞到了木材。

——她不再动弹,洁白的脖颈分外美丽。

——我的口中满溢血的味道。

——我用毛巾擦拭山中小屋的门和她的身体。

——奔跑着下山,纵身跃上藏好的自行车。

——脱掉身上的衣服塞进脏衣篮,拼命冲澡,回房间钻进被窝。

“德里克,还不起床吗?吃饭了。”

母亲隔着门喊我的时候,晚饭时间已过去半小时。

“睡午觉睡到太晚可不太好。夜里该睡不着了。”

“偶尔多睡会儿也正常。肯定是骑车骑累了。是吧?”

父亲说教,母亲打圆场,餐桌上一切如常……我算是勉强糊弄了过去,没让他们起疑。

“对不起,我以后会注意的。”

幸好衬衫领子能遮住脖子上的牙印。我挤出个苦笑顺嘴道了句歉,说得特别自然,连自己都震惊。

下个星期一,教室不见赫蒂的身影。

警方于当天下午展开搜索,在山脚下发现了她的自行车。又过了一天,赫蒂的尸体在空置多年的山中小屋里被发现。

经过伤情分析,警方断定赫蒂死于他杀。

山里发生了杀人案,且被害人是年仅十三岁的女孩,闹得镇上人心惶惶。

搜查员还来我们初中找学生问话了。女生们齐声啜泣,众口一词道:“太残忍了……害死那么好的姑娘……”

包括我在内,男生们的证词也大同小异。警察还问了“知不知道跟她关系好的都有谁”,大家答的都是女生的名字,没人提起我。

反而是赫蒂的父亲遭到了怀疑。

我通过教师间的传言了解到,赫蒂的腹部等不常暴露在外的部位有许多瘀斑。还有人做证称在她失踪前,听到她家里传出呵斥声。据说警方正按虐待加剧终致行凶的思路推进调查。

我心里未起一丝波澜。

不巧又逢隔壁的老先生去世,我亦无动于衷。他貌似是当地的名流,有很多人来参加葬礼。妹妹的抽噎声像是从极远处传来的。

说我变得麻木了,也许更为贴切。赫蒂那天的剧变,支离破碎的记忆,其后种种,都犹如遥远的梦境。我抱着渺茫的希望,期盼到了明天,赫蒂又会含笑出现在教室。

——只是在逃避现实。

未及听闻案件调查进展,我们一家便因父亲工作变动而搬到了O州。父亲对公司的待遇心怀不满,决定接受友人邀请跳槽。

真正认识到自己是杀人犯,是在赫蒂死去大约一个月后,在家乡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赫蒂仰面倒在小屋的地上。

没有回应。眼睛和嘴巴微微张着,整个人一动不动……她死了。

脖颈裸露在外,肌肤洁白而柔软,令人不满足于给嘴唇“消毒”,渴望更进一步。

我任由冲动驱使,将唇贴上她的脖颈,咬了下去。继戳破香肠肠衣般的触感之后,温热的液体汩汩流出。

微苦的铁腥味一如彼时。那般炽热,让人想畅饮至永久。

鲜血自咬破的皮肤涌出,我如饥似渴地啜饮着,一滴也不放过。

饱尝血的滋味后,我松开嘴。她依旧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脖颈前方清晰地留下了我的牙印。

糟糕。得抹除痕迹。

我环顾小屋,从工具箱里拿起锥子。

将锥尖对准她的脖颈前方,意欲剜掉皮肤上的牙印,缓缓施力……

我猛地坐起身,发觉自己在床上。

全身浸满黏腻的汗水。她血液的味道,在口中鲜明地复苏。

我想起来了。

昏暗的房间里,我双手掩面,肩膀不住颤抖。方才的噩梦彻底填补了记忆的空白。

是我。

杀死赫蒂的是我。无关旁人,是我亲手杀害了她。

我没能向任何人坦承罪行,一家四口在新天地的生活就这样拉开序幕。

事到如今,我做不到冲进警署自首。坦白又能怎样?赫蒂死了,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了。我甚至无法向她道歉。

况且——会使家人陷入绝望。倘若得知我的罪孽,父亲定会暴跳如雷,母亲和妹妹怕也难保理智。

——都是借口。

我害怕被烙上杀人犯的标签。害怕世人知晓是我杀死了赫蒂。

我转到另一所初中就读,很快便成了校园欺凌的靶子。

妹妹往日遭受的痛苦,此刻我切身体会到了。欺凌者之中,为首的是拉帮结伙的五个不良少年,其中一人曾鄙夷地对我说道:“你这家伙挺狂啊。”

在之前的学校,从没有人这么说过我。为排遣罪恶感,我埋头学习,取得了优异的成绩,是因此而惹他们不爽了吗?我不敢提及家乡发生的事——赫蒂一案,故而始终与同学保持着不咸不淡的关系,或许显得有些自命清高吧。不良少年团伙向来是单方面施暴,即使出言辩解,想必他们也不会听。

我毫不抵抗,持续承受着他们的暴行。

这是报应。

杀死赫蒂后没有偿还罪孽,仍优哉游哉地活着,活该受到惩罚。

我没把在学校的处境告诉家里,极力佯装平静。

事与愿违,家人恐怕看出了我是在强作欢颜。他们可能以为我是因仓促搬家,与家乡的朋友分别才无精打采。父母建议我参加当地的体育俱乐部。

奈何身在异乡,与素不相识的大人小孩都没那么容易混熟。我也不具备堪当王牌的运动天赋。

体育俱乐部的项目像职业棒球大联盟的比赛一样有季节之分,例如足球是夏天到秋天,排球是冬天到春天,橄榄球是春天到夏天,仅在特定的时期开展活动,过季后便只能等待下一赛季的招募,抑或转投其他项目的俱乐部……无论如何,都得重新加入俱乐部。要是人际关系也能相应重置倒好了,可住在当地的孩子就那么些,到哪儿基本都是同一拨人,好比一个班的学生从音乐教室离开,又来到理科教室。

“这孩子挺认真,脾气也不错,就是总给人种距离感。”我偶然听见俱乐部成员家长们的闲谈,他们对我做出了如此评价。

我在教室和体育俱乐部都找不到容身之所,有一天,将脚步迈向郊外。

从新家出发,骑行一会儿,发现一片渺无人烟的广袤森林。

跟我与赫蒂共度秘密时光的那片山林相比,氛围截然不同。森林郁郁葱葱,无边无垠,尽覆缓缓起伏的大地。若是扬言林中有妖怪徘徊,初一学生姑且不论,幼儿园小孩说不定会信以为真。

不过——对现在的我而言,这个地方有着不可思议的吸引力。来吧。整片森林仿佛在向我低语。

假如带妹妹过来,她会有什么反应?会害怕吗?还是会两眼放光,大呼“像故事里的神奇森林一样”?万一她和第二代纱音玩起捉迷藏,在森林里走丢就麻烦了。就算带她来这儿散步,也还是走游步道保险点。

沿林边道路前行约五分钟,便看见游步道的入口。

入口正对面有一栋老房子,像是管理员值班室。窗户拉着窗帘,望不到里面。倒是有块看着像停车场的空地,但没有汽车或自行车停在那里。潮湿的土地上杂草丛生。

我将视线移回森林入口。标有箭头的木牌映入眼帘。细绳代替了护栏,系在铁桩和树干上,一直延伸至森林深处。

道路还算宽阔——估计是找了条足够宽的路,直接用作游步道了。路面散落着树根,凹凸不平,骑车穿过去怕是很难。

木牌上以斑驳的文字写有“10km”。这么远的距离,步行到头可够呛。再说也不知道出口通向哪儿。

去探探情况,稍微走一段就折返吧。我把自行车停到空地角落,正要走进森林——

“等等。”

背后传来沙哑的声音,我惊得跳了起来。

不知何时,一个岁数相当大的老妇人站到了房门前。

她刚才在屋里吗?好像没听见开门声。老妇人有一双蓝眼睛,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长长的白发随意束成马尾,垂在肩上。

“劝你打消进森林的念头。里面有危险的东西出没。”

“危险的东西……是指什么啊?”

我连她姓甚名谁都忘了打听,脱口反问道。是有危险的动物吗?毒蛇、野狗,抑或熊——不,怎么可能呢。

不料,老妇人的回答超乎预想。

“是吸血鬼。

“它们盘踞在这片森林。一旦迷路就全完了。你也会被变成它们的同类。”

换作以前的我,大概会嗤之以鼻。

吸血鬼?那都是大洋彼岸的传说,建国不到两百年的U国怎么可能会有。

然而如今的我无法一笑置之。试图忘却的赫蒂血液之滋味,眨眼间盈满唇齿。

“听我一句劝,回去吧。你也不想——”

老妇人的话戛然而止。她直直凝视我的脸,旋即惊叫着往后退。

“咦?!那……那个……”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

“别过来!”老妇人把我的手甩开,“从哪儿过来的……你这个吸血鬼。是来见同类的吗?”

我张口结舌。

吸血鬼——她说我是吸血鬼?

“离我远点!”

老妇人的表情里现出明晃晃的恐惧与敌意。“滚。别让我再看见你。这儿不是你们这些肮脏的家伙该来——”

老妇人这番话,在旁人听来多半只觉疯癫。而我没敢听到最后,如同逃离诅咒一般,跨上自行车骑走了。

“噢,确实听说过。”

那天吃晚饭时,我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森林的事,母亲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接过话头。

“游步道入口旁边住着一个老婆婆……逢人便说‘森林里有吸血鬼出没’。据说是在二十年前那场大战的时候,举家从P国逃过来的。谁知丈夫孩子都死在她前头,她一个人生活好多年了。很寂寞呢。”

与我不同,母亲已和街坊四邻打成一片,对当地传闻也如数家珍。

无力感席卷了我。“森林里有吸血鬼”的传闻,看来跟我的想象毫不相干。没想到只是那老妇人在自说自话地散布传言。

“为什么是‘吸血鬼’?”妹妹歪了歪头。

“不知道啊。”母亲苦笑,“在对面那个国家,这种传说倒是挺多的。肯定是那片森林和老婆婆故乡的森林特别像,让她想起吸血鬼的故事了。”

家人离世,只剩孑然一身,如今再回P国也无依无靠——莫非老妇人在不知不觉间,把那片森林当成了故乡的森林?

妹妹面露茫然,也不知是否接受这个说法。

“可老婆婆翻来覆去说了太多遍,有人开始当真了,比如小孩子,还有第一次去森林的人。”

我没好意思说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连带着周围居民都渐渐感到瘆得慌……最近往森林那边去的人变少了。不过那么危险的生物应该是不存在的。”

“是啊,什么‘有吸血鬼出没’‘你这个吸血鬼’,听了她那些话,任谁都不会再靠近了。”

“欸?她还管别人叫过吸血鬼呀。那更没人敢去了。”

我不由得脊背发凉。

——从哪儿过来的……你这个吸血鬼。

——这儿不是你们这些肮脏的家伙该来……

老妇人的怒斥在心中翻滚。

听母亲方才的口气,老妇人好像没骂过别人是吸血鬼。

那为何唯独对我……

她察觉我是杀过人的吸血鬼了?为什么,怎么发现的?

不——这些都是次要的。

怎么办……本性暴露了。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得出结论是在半年以后。

经确认,老妇人的胡言乱语——我是吸血鬼之事——并未传开,不曾有人听闻。

彼时我身处森林之中,俯视着老妇人的尸体。

我向被割开的前颈伸出手指,蘸起血舔尝。

——不一样。

黏黏糊糊、只有浓重铁腥味的混浊血液难喝至极,远远比不上赫蒂的。

我欲罢不能了。

第三个人,是在体育俱乐部比赛上交手过的队伍的教练。

他眼下横着浓重的阴影,瘦骨嶙峋,看起来不大健康。赛后,他向天资平平的我发出了入队邀请。

后来我通过小道消息得知,此教练用药成瘾。是见我得不到传球,在赛场上格格不入,便觉得我这个猎物很好下手吗?他的血简直无法下咽。

森林一案几个月后,友谊赛当天,脖颈前染血的教练尸体,在当地的空店铺被发现。

第四个人,是个小学男生。

老妇人的死使那片森林化为真正的“吸血鬼之森”,他和同学结伴去那里试胆。

大家全都在森林里迷了路,其中一人下落不明——过了一个星期,林中池塘漂起浮尸,由搜救队发现。

其实是我最先找到他的。但我没告诉任何人。

因为想品尝鲜血。

比第三个人的像样点……却终归与赫蒂的血味道悬殊。

男孩前颈的伤口难以解释为普通外伤或动物咬痕,人们因而将他看作“吸血鬼之森”的又一名牺牲者。

第五个人,是在邻镇经营宠物店的三十岁女性。

店铺经营不景气,她便厚着脸皮到各个城镇宣传,我家的信箱里也收到了传单。

一个月后,我安坐客厅,若无其事地听着播报她死讯的新闻。

报道仅提到尸体于公司用车的后备厢中发现,对凶手剜开被害人前颈一事只字未提。

犯罪越多,遭人目击或留下痕迹致使罪行败露的风险越大。这道理小孩子都懂。

奈何我已然无法阻止潜藏于自身内部的吸血鬼。

第六个人,亦是最后一人,是在高中认识的同班女生。

算是我的第二个女朋友。她方方面面都与赫蒂不同,无论是性格、说话方式,还是——血的滋味。

* * *

覆灭来得很快。

讨厌狗的女朋友来我家做客时,看见纱音出现在客厅,吓得摔碎杯子,碎片划伤了手。

父亲将此事理解为“家里养的狗让儿子的女朋友受伤了”,决定处理掉纱音。因其独断,我们不得不与相伴多年的家庭成员别离。

也许父亲厌恶纱音已久,女朋友受伤让他彻底下了狠心,仅此而已。

第六个人——她的尸体于“吸血鬼之森”中被发现的三天后,警方逮捕了我。

此时距我杀死赫蒂过去了三年。

我的家庭崩溃了。

以下都是我后来听说的。母亲自杀,父亲丢了工作,整日酗酒,最终出车祸丧命。那般严厉的父亲陷入自暴自弃断送了人生,堪称讽刺。虽说点燃导火线的我没资格置评。

妹妹经儿童福利机构交由他人抚养,后来一个人远足时摔死了,不知是意外还是自杀。

我是一切的元凶。

自从喝下赫蒂的血,我再也忘不掉其滋味,犯下累累罪行。

本以为会被判死刑或无期徒刑,不承想,收容我的是医院。

我没坐过牢,无从比较病房生活是否与监狱生活大同小异。

房间狭小简陋,床固定于地板上,门从内侧绝对无法打开。走廊侧墙上半部分是嵌死的透明丙烯酸树脂,看上去坚不可摧。下方有个用于递送食物的小盒子。包括勺子在内,餐具均为纸质。能当武器的物品通通别想带进来。

每个月要做一次体检,我会被缚住双臂、蒙上眼睛带到别处,用皮带绑在床上抽血。

其余时候我都是独自一人。似永远又似瞬息、如现实亦如梦境的光阴周而复始。

岁月几经流逝。

某天,有个模糊的人影立于单间一隅。

啊,是梦。

毕竟不可能再相见了。

——不用担心。

幻听振动着鼓膜。我撒娇般摇了摇头。

不是担心不担心的问题……我对你、对大家,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

——没关系。

温柔而令人怀念的声音向我低语。

——无论背负怎样的罪恶,每个人都有祈愿改过自新的权利。

——而且,你并没有失去全部。

是啊……我在此与你重逢了。

欢喜与罪孽摇撼着内心,我颤声说道:

“对不起,赫蒂。”

“‘赫蒂’?”

听到录像里他发出的呢喃,伊薇特·弗洛金心脏猛地一跳。“那个……这是……”

“轻微谵妄症状。”

年长的女研究员暂停了录像。

“估计是看见了过往恋人的幻影——话说,你也准备好了吧。该去碰面了。用不着担心。进入这里后的二十年来,他从没胡闹过,老实得很。”

“……噢。”

即便同伴如此宽慰,她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屏幕上显示的,是只有一张床的煞风景病房——其实就是个单间。

他身穿病号服,坐在床边,双眼在长长的刘海后若隐若现,从录像里瞧不出他在看哪儿。

冷静。她对自己说。

伊薇特站起身,准备去见他——“吸血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