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芥下苔

一场秋雨浸透了身上的粗麻衣,湿漉漉的感觉裹满我的周身。

周乔乔昨日扔来的绫罗堆成小山,绯色纱衣泡在寒潭里,吸饱了水重得像浸血的尸皮。

王知迎在十丈外的药圃除草,玄铁锁链扣着他脚踝,每次移动都带起哗啦声响——那是李潇封他天罡战体时烙下的禁制。

“陈师妹可要当心。“倚着朱栏的彩衣少女轻笑,腕间金铃随抬手的动作叮咚作响。

她是秋意宗周掌门的女儿周乔乔,听其他弟子说,她自小便锦衣玉食长大,周掌门的三个女儿中,数她最为得宠,在秋意宗,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即便是杂役弟子死,也只不过一句话而已。

我手上动作不停,她自从在无名山见了我,便处处看我不顺眼,三年来我除了做杂活之外,一旦步入修行,她便找我些麻烦,闲暇时她若无事,更是想尽办法折磨我。

取笑我,仿佛已经成了她每日必做的事。

周乔乔鬓角的金丝鸾鸟步摇垂落流苏,正扫过身后侍女捧着的暖手炉,“这批鲛绡沾不得铁锈,若是洗坏了...“她丹蔻指尖掠过我冻疮遍布的手背,“就拿你那双爪子来抵吧。“

我垂首盯着水面倒影,额间李潇烙下的符咒泛着青灰,像条盘踞的毒蛇。这咒印仿佛封住了我体内的涅槃火,如今我掌心只剩溃烂的冻疮,连拧干衣料的力气都使不出。

“你聋了不成?“金铃骤响,潭水突然沸腾,周乔乔掐诀的手指莹白如玉,滚烫的水花溅上我的手背,长满冻疮的手上,又被烫出一串水泡。

我咬牙咽下痛呼,听见药圃传来锁链绷紧的铮鸣——一定是王知迎又被符咒压得跪倒在地了。

暮色染红飞檐时,我们才被准许回杂役房。

所谓杂役房居所不过是山崖下的石窟罢了,洞口垂着一张破草帘,里头砌着两张青石板床,甚至连被褥都没有。

王知迎将偷藏的止血草嚼碎敷在我手背,他腕上被锁链磨出的伤口还在渗血。

“这是李潇给的药膏。“他从床底陶罐挖出团黑糊,那是用捉来的碧眼蟾蜍与崖柏树脂熬的,“阿翎,你忍着点,可能会痒。“

“我们作为杂役弟子已经在无名山上待了三年,李潇真的会教我们修行?”

王知迎一边擦药,一边朝我手背吹着气:“他说是为了血脉保护我们,可谁都看得出来,周乔乔,一直在欺负你,他却一直都未出面,我总觉得,有些古怪。”

“我们的禁制,也一天比一天重了,如果再不踏入修行,你我只怕,撑不了多久了”

洞外忽起喧嚣。

周乔乔的贴身侍女掀帘而入,云纹绣鞋踏过满地枯草。

“小姐的雪貂跑了。“她捏着鼻子甩来条玄铁锁链,末端的银钩还泛着幽蓝,“子时前捉回来,要活的。“

山雾漫过苍松顶,我们已寻了不知什么时辰,但幸好找到了雪貂踪迹。

那小兽额间生着金纹,正蜷在断崖边的暖玉窝里——那是掌门千金才配用的灵石雕成的窝。

王知迎解下外袍正要扑罩,林间突然传来破空声。

“我的小雪儿也是你们能碰的?“周乔乔踏着玉葫芦从天而降,鬓间换了支九凤衔珠钗。

雪貂窜入她怀中,身上闪过的金纹竟与王知迎背后的图腾一模一样。

她丹蔻抚过小兽额间,“畜生都比你们识趣。“

周乔乔身上的锁链银钩突然暴起,钩尖直刺王知迎琵琶骨。我扑身去挡,肩胛也传来撕裂的剧痛。

周乔乔轻笑出声:“倒是有些意思。“她指尖金铃晃动,银钩又深三分,“不如把你也送去灵兽园,与那些双头鬣狗作伴?“

我们的血滴在青石上凝成冰珠,秋意宗的夜雨冷得刺骨,却冷不过周乔乔眼底的玩味。

她忽然俯身勾起我下巴,暖香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你这般倔的眼神...倒让我想起林师兄养的那只火狐。“她大笑着,轻轻将染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刮过符咒,嘴里还念念有词:“只可惜,被我剥皮制成了大氅。“

子时的钟声救了我們,宵禁时辰到了。

周乔乔临走前将雪貂塞进我淌血的衣襟,那小兽的金纹触到我的血,突然发出幼猫般的呜咽。

“我的小雪儿交给你,可照顾好它,若是它少一根汗毛,你们两条贱命,还不够赔。”

我抱着雪貂,和王知迎回到石窟。

王知迎伤的很重,我让他撕开中衣给我包扎,却发现他后背图腾又淡了些,像是被什么吸走了颜色。

“知迎,你的天罡战脉,一点点黯然了,明日我就去求师姐们要入门心法。”

王知迎摇摇头,“既然李潇迟迟未教我们,这些师兄师姐又怎敢教我们。”

我见他这样,心中难免动容,“我已管不了这么多了,你再不修行,会死的。”

他压住我躁动的手,道“我们这几年也看了不少书籍,但修行之法却未涉及皮毛,一定是李潇故意为之,你身负凤凰血,同门中人视你为眼中钉,找入门心法的事,交与我,你顾好自己就好。”

我点点头,待他穿好衣裳,这才沉沉睡去。

次日卯时,不知又做错了什么,我们被罚去扫登云阶。

九百九十九级汉白玉阶覆满霜,周乔乔故意打翻的灵果浆冻成琉璃般的冰壳。

我握着竹帚的手已无知觉,王知迎锁链拖地的声响也逐渐迟缓。

“抬头。“

一个朱漆描金的食盒砸在我膝前,盒子里的水晶虾饺与灵米粥洒了满地。

周乔乔广袖盈风,披着的火狐裘正是昨夜她提及的那件。

她舀起勺粥浇在我手背,滚烫的米粒粘在冻疮上,烫的吓人,:“这,是本小姐赏你的。“

我疼的厉害,嘴上却不敢吱声。

王知迎见我受辱,突然暴起,那锁链尚未扬起,他就被符咒压得呕血。

周乔乔扔下勺子,一只绣鞋碾过他的手指,金丝履底沾了血,在玉阶上印出梅似的痕:“天罡战体?不过是我秋意宗的一条...“

她忽然顿住。我顺着那怨毒的视线望去,见李潇立在云端,正将一枚青铜铃铛系在周乔乔豢养的碧眼玄鹰脚上。

那铃铛纹样与林善无的玉牌如出一辙,在日光下泛着血光。

当夜,王知迎在咳血时发现了雪貂的异样。

那小兽原本不明显的金纹已蔓延至全身,此刻正趴在我结冰的衣襟处舔舐血渍。

每舔一口,我额间符咒就灼痛一分,而它额间便渐渐浮现出凤凰虚影。

“明日是祭剑大典。“王知迎抹去嘴角血丝,眼底映着雪貂诡异的金瞳,“听说会来许多宗门,就连春水宗的人也会来。“

真是个,好机会。

洞外忽起鹤唳,夜空掠过道霜白剑光。我攥紧雪貂的手突然刺痛,发现它爪间勾着片银甲残片——正是那日林善无腕甲上的凰鸟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