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刘病已灾满出狱 邴少卿千里送归

书接上回。话说禁军们抬着撞木,拿着明晃晃的刀枪,在统领地指挥下,向着狱门就冲了过去。

撞木是攻城器具,能将尺厚的城门撞破。狱门虽然扎实,但毕竟只有两三寸厚,相较于城门来说,简直如纸般脆薄了。让撞木撞一下,就能将狱门瞬间撞得粉碎。狱门一破,狱中人犯将无一幸免,刘病已也难逃一死。

因此,当众人听到禁军用撞木来撞门时,知道完了,人犯们今天是难逃一死了!处于绝望中的人犯们,不由得发出了阵阵的哀嚎声,还有呼天抢地的痛哭声。

狱中侍卫也呆了,知道禁军立马就会攻进来,谁敢与禁军相抗?就是手持兵刃,那也是暴力抗旨,是造反!会被当场格杀不说,还会连累家人、族人。于是,侍卫们不得已,只能放下刀枪,垂手站在门内,准备迎接禁军的到来。

狱中除了监房中传出的犯人的悲哭声,狱门内是一片寂静。寒风停了,月亮也躲进了云层,不忍再看这即将发生的、惨绝人寰的一幕。

时间也似乎放缓了步伐,像是静止了一般,任由狱门外抬着撞木禁军们那沉重的脚步声,如催命的丧钟般一步、一步的缓缓地、缓缓地飘进狱内,撞击着人们惶恐欲碎的心。

一切似乎已成定局!

狱中人犯的生命已以呼吸相计,当在数个呼吸而已!

皇曾孙刘病已再也躲不过这劫难了!身为皇家子弟,却未享受过一天的荣华富贵,在襁褓中入狱,苟延残喘的在狱中艰难的活,映入眼睑的是狱中那方寸之地,远不如一个平民之子,甚至连一个小乞丐都不如。小乞丐虽难,但至少见识过他人是如何享受荣华富贵的吧。

以死相护皇曾孙平安的小狱吏,若地下有知,其冲天恨意当会撼动天庭吗?!

任良娣也许会在地下遗憾地哀叹:“这是天命吗?”

邴吉似乎也只能在余生中悔恨、无奈又愧然!是对终未能护住皇曾孙的悔恨和无奈,更有对任良娣托孤的愧疚。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忽然,空中传来一声惊雷般的厉喝,在寂静的天地间炸响:

“站住!”

只见邴吉已站在门楼上,对着门外高声喝道:“皇曾孙在此!门外众人休得无礼!”

这一声“皇曾孙在此”,犹如一道惊雷,瞬间在禁军中炸响,像定身法一样,将抬着撞木的、还有跟随在后的禁军立时就定住了,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一下。

邴吉这一声呼喝,也将多日的犹豫立时打破,邴吉决定了:就在今日,就在此时,就将刘病已的皇曾孙身份向世人公开!

当然,这样一公开,邴吉自己会承担什么罪责:是欺君之罪?是抗旨不遵?是砍头?还是灭族!

这些邴吉也无暇考虑了,此时只想保住刘病已的性命,保住狱中众人犯的性命。

要是我不下地狱,谁能下地狱呢?

邴吉当时就只有这个想法。

邴吉见这一声大喝,立时就将狱外的众禁军给镇住了,心中随之安定下来,回头命令狱中侍卫:

“众人听令!保护皇曾孙!”

众侍卫早就知道狱中有个小犯人,一直深受廷尉监邴大人重视,原本就猜想,这个小犯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为何如此深受邴大人的看重?现在听邴吉这么一声大喝,大家才知道,原来这是当朝皇上的曾孙!众侍卫的心情立时激动起来,纷纷拿起地上的兵器,高声应道:

“是!我等誓死护卫皇曾孙!”

狱外的郭穰听了,也是瞬时一愣:皇曾孙?真的是被邴吉藏在了狱中!看来还真让钩弋夫人说中了。郭穰此来,原本就是钩弋夫人施的一个计谋,称之为:

玉石俱焚计!

当钩弋夫人得知三方合同刺杀刘病已失败之后,心中恼怒异常,大骂这些人是饭桶,枉自称为“侠客”二字,连区区一个不足五岁的孩童都奈何不了。同时心中也逾发的焦虑,眼见卫太子余孽在狱中已长至五岁,要是再不除掉,等他长大成人,那就后患无穷了!

不行,一定要想办法将这个卫太子余孽除掉才好!

钩弋夫人想是这么想着,却一直未找到合适的办法。刺客是不好再找了,否则容易暴露自己,给自己招来祸殃。

只得另想他法!

不久,武帝又一次病倒了。

武帝在得知卫太子屈死真像后,一直痛悔卫太子之死、还有巫蛊之祸中死伤的数十万人长安民众,以致寝食难安,龙体也因之日渐衰弱,终于再次病倒,来到甘泉宫养病。

此时,已近古稀之年的武帝,加上正在病中,会时不时的犯糊涂,总是疑心有人在窥视着他的皇位。

钩弋夫人心想,这也许就是一个机会,必须想办法利用武帝之手除掉卫太子余孽。用胡巫,不行!巫蛊之祸后,朝廷内外对巫蛊之事已生忌惮,武帝也已醒悟,不再亲近胡巫,谁要是还想借胡巫来作祸,已几无可能了。用刺客也不行,此路走过,确已不通。

钩弋夫人想着想着,无意中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高高的天台,那是司天监观测天象的司天台。望着这司天台,钩弋夫人眼中一顿,一条毒计顿生心头。忙命人找到监正常庚,许以高官厚禄,让他对武帝说:昨晚夜观星象,见紫微星现于长安城一堣,主长安城狱中有天子之气。病中的武帝一听狱中有人有天子命,立时气急,命人拟旨,将长安城狱中人犯,不论轻重,一律处死!

于是,郭穰才得以奉旨,率禁军前来郡邸狱,准备按武帝的旨意,处死狱中所有的人犯。

郭穰知道这是钩弋夫人斩草除根的毒计,狱中许多无辜的囚犯将因此丧生。

不过郭穰也知道,此计妙就妙在就算有卫太子余孽,那也必然藏在狱中,届时也将会被一同处死。

此计毒,且狠!

谁承想,这时邴吉忽然说皇曾孙在狱中,将众禁军给喝止住了。

郭穰虽然一直怀疑卫太子余孽藏在狱中,却一直未能找到真凭实据,总是半信半疑的。现在邴吉公开宣称皇曾孙就在狱中,也打了郭穰一个措手不及,猝不及防之下也是一愣,随即冷笑道:

“邴吉,你敢妄言?狱中何来皇曾孙?”

随后又对禁军统领道:“赵统领,这邴吉抗旨不遵!请赵统领速速遵照旨意,即刻率军攻入狱中,将所有人犯就地处决!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邴吉再次大声喝道:“皇曾孙在此!尔等休得妄动!且普通之人尚不能无辜被杀,何况是皇曾孙呢!”

赵统领尚在犹豫,左右之人对他说:“统领大人,难道你忘了莽通之事吗?”

莽通在平定卫太子的兵变中以功封侯,后来武帝得知卫太子是受屈而死的真相后,便将与卫太子一战的有功的将领统统处死,曾经功劳最大的莽通还被灭了族。

因此,赵统领在左右之人的提醒下,立刻醒悟过来:皇室之尊岂容轻侮!莽通是遵命作战,尚且被处死灭族。现在自己在明知皇曾孙在狱的情况下,要是还去攻打,不管能不能杀了皇曾孙,皇上知道后,自己和众禁军肯定是一个都活不了,恐怕三族都会被灭。

想到这里,赵统领对自己刚才的轻率差点给吓趴下,这无疑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赵统领压着自己心中的惶恐,拱手对郭穰说:“郭公公,恕难从命!此事尚须禀告皇上,由皇上圣裁。”

郭穰好不容易得到铲除卫太子余孽的机会,这让皇上知道了皇曾孙的存在,岂不付之东流了?于是,郭穰厉声喝道:

“赵统领,你们也要抗旨吗?你们难道不知抗旨的后果吗?”

赵统领回答说:“郭公公,不是我们要抗旨,是情况有了变化。旨意上是说要将狱中所有人犯一律处死,可没说要将皇曾孙也一并处死啊。现在皇曾孙出现在了狱中,必须将之禀报皇上,由皇上圣裁!”

就这样,在邴吉的坚持下,狱门紧闭,不让禁军进入。禁军又就地止兵,坚持要奏明皇上之后,再由皇上圣裁以定。

邴吉与郭穰在狱门处对峙到天亮。

郭穰没有禁军的支持,个人自然无法攻进狱中,将刘病已杀死。此时见天已大亮,气急败坏地指着禁军统领和邴吉说:

“赵统领,你抗旨不遵;邴吉,你不仅抗旨,还欺君罔上。咱家这就进宫,上奏皇上。你们就等着被杀头吧!”

随后就带着几个小内侍向甘泉宫奔去,找武帝告状去了。

赵统领见郭穰走了,也命禁军就地扎营,自己也欲回去向武帝禀明情况和请罪。

邴吉将赵统领唤住,说:“赵统领请稍候,待犯官与你一道入宫面圣,向皇上请罪!”

邴吉交待狱吏说:“本官现在入宫向皇上请罪。你等保护好皇曾孙,在本官回来之前,若无皇上旨意,谁来也不开门。”

随后,邴吉出了狱门,与赵统领相偕来到甘泉宫,准备觐见武帝,甘愿请罪。

邴吉在觐见前,先去找丞相田千秋以作奥援。

邴吉的上官是廷尉王平。王平在太子遭巫蛊之祸时,不敢为太子说一句话,此时在皇曾孙与自己生死攸关之际,邴吉又怎能对他寄予厚望呢?

但田千秋不同!当时满朝文武都不敢为太子说一句公道话时,田千秋作为一个小小的陵寝郎官,却敢冒着杀头的风险,向武帝进言,为卫太子说一句公道话,这让邴吉对田千秋不仅尊重,还很信任。相信田千秋肯定会帮自己一把、帮皇曾孙说话。

田千秋原本是守卫高祖陵寝的小郎官,借梦见高祖之口,上书武帝为卫太子辩冤,从而得到武帝赏识,任为大鸿胪。数月后,又继刘屈氂之后,被武帝任为丞相。

当田千秋听了邴吉的禀告,面对邴吉的求援,并未立即声言相帮,而是厉声责问道:

“邴大人,你为廷尉监四年以来,狱中之案一件未结,不怕本相上奏皇上,再治你渎职之罪吗?”

邴吉听了一愣,我向你求援你不答应也就是了,怎么却是一番责难呢?但邴吉心中了然,遂拱手请罪道:

“丞相大人,下官甘愿受罚。下官自任廷尉监以来,见所查之案均为无辜受冤,又与上命相违,实不忍再增冤狱,故只得施以缓兵之计,拖延结案,以免狱中之人无辜受屈而死,再添冤魂。”

邴吉想的是,我私下抗旨救了皇曾孙,要是皇上责难本就是杀头灭族的大罪,现在即使添一个拖延结案的渎职罪也就无关紧要了,便也就坦然承认了。

田千秋听后,深深为邴吉大义凛然所折服。于是,点了点头,语气舒缓地应道:“哦原来如此,少卿真是高义!好,我这就入宫面圣,为少卿施以援手。”

说后,便携着邴吉入宫去了。

郭穰比邴吉先一步回到宫中,立刻请求面见武帝。

此时,武帝刚好醒来,听说郭穰回来了,马上命他进来。

郭穰见到武帝,立时跪下,向武帝告状说:

“启禀皇上,郡邸狱廷尉监邴吉抗旨不遵,不让奴才入狱履行皇上的旨意,奴才只得空手回来向皇上复旨。请皇上降旨,严厉处罚抗旨不遵的邴吉!”

武帝听说有人敢抗旨,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心想:邴吉这个小小的廷尉监竟敢如此大胆,公然抗旨?是谁给了你这个胆?真当朕是不敢杀人的懦弱皇帝不成?

想到这里,武帝当即就想宣召禁军统领,让他随郭穰去将抗旨的廷尉监就地斩立决。想到禁军统领,武帝像是想起了什么,说:

“哦,郭穰,朕问你,与你同行的禁军统领干什么去了?为何不帮你将抗旨之人拿下?”

郭穰见武帝问到点子上了,脸一下就白了,将头伏在地上,吱吱唔唔地回答说:

“哦,哦,赵统领他,赵统领像是与邴吉有旧,赵统领他和邴吉一起抗旨。”

武帝见一向伶牙俐齿的郭穰说话吞吞吐吐,不耐烦的责问道:

“郭穰,你给朕说清楚,赵统领和邴吉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殿外一个声音传来:

“皇上,还是让微臣给你解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随着话音刚落,只见丞相田千秋从殿外走了进来,向武帝叩首请安后对武帝说:

“微臣田千秋,特来为皇上释疑。这其中的缘故是,因为狱中有皇曾孙!”

武帝一听“皇曾孙”三字,心中既难过,又疑惑地问道:“朕的皇曾孙?不是随朕的据儿和朕的爱孙在那场巫蛊之祸中殁了吗?”

说到那场巫蛊之祸造成的动乱,武帝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田千秋说:“皇上勿悲!皇曾孙确实还在!据廷尉监邴吉所言,他刚到狱时,见皇曾孙无辜可怜,顿生怜悯之心,遂接受了太子姬史良娣所托,将皇曾孙藏在了狱中。”

武帝听说自己的皇曾孙确实还活着,是被廷尉监邴吉给救了下来。马上激动地说:

“是邴爱卿救的?那快传邴爱卿,让邴爱卿给朕说说是怎么回事。”

田千秋答道:“启禀皇上,邴吉现在宫外。邴吉自知私自藏匿时为钦犯的皇曾孙,犯了欺君之罪;现又为保护皇曾孙,又再犯抗旨不遵之罪。其自知罪责难逃,乃自缚跪在宫门外请罪。”

武帝听了,说:“速速宣邴吉入宫,先去缚,给朕说说皇曾孙一事,若所言属实,朕可赦他无罪。”

邴吉进宫后,先向武帝请罪,然后再给武帝详细说了皇曾孙刘病已的情况。当说到刘病已感应到皇孙妃受刑时的痛苦,以至哭闹不止,被风邪入浸而病得奄奄一息之时,殿中众人都落下了悲伤的眼泪,武帝流着泪,轻声呼道:

“这都是朕的过错!是朕对不起据儿,对不起朕的曾孙儿啊。”

当听到刘病已渡过病痛后,众人揪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后来听到刘病已在狱中数次遭到刺杀,武帝气得大骂道:

“是何方贼子胆大包天,竟敢刺杀朕的曾孙?朕要灭他九族!”

邴吉解释说:“据查是一帮江湖之人,被人收买为死士,已为罪臣将其尽数歼杀。至于是为何人所收买,罪臣因是私下保护的皇曾孙,就无从查知了。”

最后说到昨晚之事,众人都为邴吉大无畏的气概所敬重。武帝叹道:“这都是朕的错,是朕病糊涂了。这也是天意如此啊!”

跪在一旁的郭穰听着邴吉的述说,心却是越来越沉,知道自己难逃干系。为开脱罪责,便开口责问道:

“启禀皇上,奴才有疑:邴吉说他是皇曾孙,但宗室名册上并无此人,怕是捏造的吧?”

众人听到此言,心中也是暗生疑窦。武帝虽没说话,但用疑惑的眼神看向邴吉。

邴吉回道:“皇上,皇曾孙出生即遇巫蛊之乱,没来得及入籍宗室,但出生时长安城中多有人知,宫中也有多人知晓,且罪臣当初就曾虑及于此,故留有证明其身份的物证。”

武帝听说邴吉有证明刘病已身份的物证,赶忙让他将物证呈上。

邴吉当即将任良娣给他的物证呈上。

见到皇孙刘进的玉佩,还有皇后送给皇孙妃大婚时的玉镯,武帝睹物思人,泪水又模糊了双眼,双手托着任良娣血书的细绢,悲呛地喃喃自语道:

“朕这是造的什么孽啊,苍天!”

田千秋见武帝悲伤不已,上前宽慰道:

“皇上切莫悲伤,保重龙体要紧。如今找回了皇曾孙,皇上应该高兴才是。”

众人也向武帝道喜:“恭喜皇上找回了皇曾孙!”

武帝听到众人的道喜声,也转悲为喜,说:

“是的,朕找回了曾孙,应该高兴才是。”

武帝看向邴吉,说:“邴爱卿,你保护皇曾孙有功,朕赦你无罪!”

邴吉向武帝叩头谢道:

“臣邴吉谢皇上鸿恩!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后抬起头来,说:“皇上,臣还有一事欲请皇上恩准。就是臣所执掌的郡邸狱,其中所羁押的人犯,均为无辜受巫蛊之祸所累,臣恳请皇上恩准,将之赦免以体皇恩浩荡!”

“好!”

武帝高兴的说:“邴爱卿所请朕准了。朕能找回曾孙也是天意。为体上天好生之德,朕不仅要赦免郡邸狱,朕还要大赦天下。”

武帝看了看郭穰,吩咐内侍道:

“将郭穰押入掖廷狱,查明他的罪责后再行发落。”

随即,武帝有点迫不及待地说:

“邴爱卿,何时让朕的曾孙入宫来?”

邴吉闻言,忙跪下奏道:“皇上,恕臣直言,臣以为眼下皇曾孙还不宜入宫!”

见武帝眼露失望、责备之色,解释道:

“皇上,臣来时想了很多。皇曾孙既为故太子之后,而敌视故太子的人又很多。故太子薨后,这些敌视故太子的人,必然对皇曾孙不利。此时入宫,实为不宜。依臣愚见,将皇曾孙暂时寄养在他的外戚家,待皇曾孙稍长、宫中安宁之时,再将皇曾孙迎回。”

武帝听了,虽然心中膈应得慌,但想到堂堂的皇太子、国之储君都能被群小构陷致死、自己的皇后也被逼得自杀,一个无知的幼子,又岂能躲得过一群宵小的暗害。自己虽为天下至尊,尚护不了太子,加上现在又病魔缠身,又怎护得了曾孙的周全?且宫中窥视太子之位的人很多,曾孙此时入宫,无异于羊入狼窝。而让曾孙暂时远离宫中、远离长安,于曾孙而言,切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等自己身体稍好,将朝野和宫中整顿一番后,再将曾孙迎回确是上上之选。

想了一遍后,武帝对邴吉说:

“好吧,邴爱卿,就依爱卿之言,让皇曾孙暂时寄养于外戚家。此事就有劳邴爱卿了。只是,在皇曾孙离京时,你带入宫来让朕看看。”

邴吉答应道:“微臣遵旨。在离京前,臣就将皇曾孙带来,和陛下辞行。”

随后,邴吉就辞别武帝,退出宫来,对跪在殿外待罪的赵统领说:

“赵统领,皇上已恕你无罪,你快回去将禁军撤回吧。”

赵统领在殿外已知道皇曾孙一事属实,心中庆幸自己未鲁莽行事,使得自己、家人、族人以及禁军们的性命都得以保全。当听到赦免自己无罪的旨意后,乃山呼万岁,谢恩后即赶回郡邸狱禁军营中。

众禁军得知邴吉所言非虚,不知不觉间,大家已都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庆幸之余,众禁军在赵统领的带领下,高高兴兴的撤了回去。

邴吉从宫中出来后,随田千秋来到丞相官衙。

邴吉先向田千秋致谢,感谢田千秋施以援手。田千秋摆了摆手,说:

“少卿不用客气。与你的大义之举相比,我所做的实在微不足道。”

邴吉听后拱手道:“保护皇曾孙,本就是为人臣子的份内之事!行份内之事,又怎敢贪功望赐?下官不敢居功!”

田千秋听了,点点头,说:“嗯,那此事就暂且如此。现在另有一事想听听你的意见。就是你所掌管的郡邸狱是为卫太子遭巫蛊之祸所设,现今皇上为寻回皇曾孙,大赦天下,也赦免了狱中的所有人犯,郡邸狱也就没有再存在的必要了。对此,不知你作何想?”

邴吉想了想,说:

“这个狱确无存续的必要,此事下官自然是听命而行。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将皇曾孙如何妥善安置好。皇曾孙出生数月就入狱,到现在已近四年。在这四年中,皇曾孙与世隔绝,其出狱后自当回到亲人身边。但他家满门被灭,宫中又暂不能回。好在其祖母史任良娣在原籍的鲁地尚有老母、兄长。我打算将皇曾孙亲自送到鲁地他舅公家。我本是以鲁国州从事征调来的,此行亦可回去看看。此事还望丞相大人替下官向皇上禀明,请皇上恩准。”

田千秋点头道:“好的少卿,现在自然是以安置好皇曾孙一事为重,我会向皇上禀明的。”

邴吉拱手道:“谢丞相大人!下官这就回去处理。”

随后告辞回到了郡邸狱。

此时,郡邸狱前的禁军已经撤回,人们见邴吉回来了,立刻站在门内夹道迎接。狱中人犯纷纷流着热泪,跪地高呼:

“罪人谢邴大人活命之恩!邴大人就是我等的再生父母!”

邴吉将众人扶起,说:

“大家起来吧!你们不用谢我。你们本来就无罪,怎能无辜受死呢?现在,我还有个更大的喜讯要告诉大家:你们已得到了皇上的赦免,你们不再是罪人了!你们自由了!”

众人听到他们不再是罪人了,他们自由了,瞬时呆住了,他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问:

“我们无罪了,我们自由了?这是真的吗?”

邴吉笑着说:

“这是真的!你们自由了。是皇上为了皇曾孙而大赦天下。我在回来时特意将赦免你们的圣旨讨了一份带回来,你们看看吧!”

众人看到圣旨,立时跪地,向北山呼万岁,叩头谢恩。然后又跪向邴吉,再次感谢他的活命之恩。

众人知道,他们自打入狱,就知大多犯的是死罪!也有少许人即使不是死罪的也当充军边塞到敦煌郡,在遥远的充军途中那也是九死一生。是邴吉邴大人,将他们的案子压着、拖延着,不结案也就不会被处死、被充军了,使他们得以活到现在。就在昨晚,邴吉更是以大无畏的气概,拒不执行要处死他们的圣旨,将禁军坚决拦阻在狱门外,让身处绝境的他们得以逃过一劫,重见天日。

待谢过皇恩和邴吉的活命之恩,原本寂静的大狱顿时沸腾起来了。

人们相拥在一起,有笑声,有捶地痛哭声,有仰天嚎哭声:这个哭叫父亲、那个哭叫夫君、张三哭叫兄弟、李四哭叫儿子,他们仰天长嚎道:

“我的亲人啊!你们在地下听见了吗?你们在天上看到了吗?我们活下来了!我们无罪了!你们不幸受屈而死,但我们天幸遇到了恩公,得以活了下来!愿你们的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们的恩公邴大人,保佑恩公长命百岁,无病无痛!”

邴吉默默地看着大家,看着大家笑,看着大家哭,看着大家以头叩地,看着大家尽情宣泄着四年来一直压抑着的情绪。邴吉知道,在这四年里,众人一直战战兢兢的活着;在这四年里,大家一直提心吊胆地盼着,盼着能有幸再看到明日的太阳。真的是太憋屈了,太难了!

现在好了,悬在头上的那把利剑终于撤除了,消失了!人们不再担惊受怕的活,不再提心吊胆的过。因为他们知道,从今天起,他们就可以安睡了,因为明天温暖的阳光一定会洒在自己的身上。

这时,邴吉感到身后有人拉着他的衣服。回头一看,不知何时,刘病已来到了他的身边。

刘病已流着泪,问:“邴伯伯,我们真的自由了吗?”

邴吉蹲下身,回答道:“是的病已,大家都不再是罪犯之身了!大家都自由了。”

“那我是不是就可以去外面看看了?”

邴吉用手扶着刘病已弱小的双肩,说:“是可以!但你现在还不能自己随意到外面去,因为外面还有很多坏人,这些坏人会欺负你的。不过伯伯会陪着你去外面透透新鲜空气。有伯伯在,坏人就不敢来欺负你了。”

刘病已懂事地说道:“好的伯伯,等你忙完公事,就带我去外面走走。”

这话让邴吉听得心中酸楚不已。试问有谁家的孩子能在四五年长的时间中,与世隔绝的生活着?更何况还出生于帝王家的呢。邴吉心中暗道:我一定要尽快带孩子去狱外走走、看看,让孩子充分感受世间的美好。

邴吉这一忙就是数日。

在宣布众人得到赦免已是无罪之身后,大家大肆宣泄了一番后,便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出狱回家。有几个家住长安的人,心急难耐之下,当天就出狱回家去了,大有游龙入海、飞鸟升天之势。

众人在离去时,都会到邴吉处叩头,感谢活命之恩。这让邴吉拦都拦不住。

在谢过邴吉后,大家又对众狱吏、狱卒、侍卫拱手相谢。在这四年里,在邴吉的管理下,众狱吏、狱卒知道大家是受屈入狱的,并未将他们视为真正的犯人,也从不虐待他们,双方相处还算和谐。

狱中人犯遣完后,就剩了皇曾孙一人,一直照顾刘病已的胡组、郭征卿两人也走了。两人本想再留下来以照顾刘病已,但邴吉坚决不同意,说:

“你们既已赦免为无罪之身,又数年不见亲人,此时自当速速回家,与亲人相聚。”

两人听得,只好眼含热泪,与刘病已和邴吉挥手告别而去。邴吉在两人离去后,也让人去城中寻了个妇人来专责照顾刘病已。

遣散完人犯,又着手大狱的移交和狱吏、狱卒、侍卫的安置。当移交手续办结后已近一旬。邴吉这才带着刘病已和留下的张猛、王成和李果来到长安城中,找了个客店,让张猛三人在店中保护刘病已,自己再次来到丞相府,向田千秋复命、销差、讨信。

田千秋听了邴吉的禀报后,说:

“狱中之事已善了,如此甚好!皇曾孙之事我已代少卿你,向皇上作了详细的禀明,得到了皇上的恩准。少卿打算何时启程?”

邴吉听了,拱手道:“下官这厢谢过丞相大人。送皇曾孙千里投亲一事,我想宜早不宜迟,等明天一早带皇曾孙拜见过皇上、他的曾祖皇帝陛下后,就启程。”

田千秋惊道:“少卿为何如此匆忙?”

邴吉苦笑道:“下官今日带皇曾孙入城,总觉暗中窥视皇曾孙的眼睛不知凡几,故以为还是早点离开为妙。还有就是长安居,大不易啊!”

邴吉这几年来,将薪俸大都补贴了刘病已,已无多少积蓄,又没在长安安家,只能住店,今天一天的店费就要了一千大钱,加上众人的膳食费、车马费,几千大钱在一天之中就这么没了,这着实让邴吉肉痛不已,不由得大叹“长安居大不易”。

田千秋听了,赞同道:“如此说来,是当速离长安为好。我这就为少卿安排明日陛见之事。”

随即,田千秋邀邴吉到书房一叙。两人来到书房,坐定,沏上香茶,就闲叙起来。田千秋问:

“少卿可曾闻知近来宫中发生之事?”

邴吉答道:“回大人,这几日来,下官一直忙于狱中的遣散和移交,对宫中之事鲜有所闻。”

田千秋点头说:“哦,这也难怪少卿不知。其实这两件事于少卿而言,也是亦喜亦忧。”

邴吉不解地问:“不知是何事会与下官有关联,请大人为下官解惑?”

田千秋说:“一则是内史监郭穰畏罪自杀,另一则是钩弋宫的宫主钩弋夫人被皇上赐死了。”

在邴吉将刘病已的皇曾孙身份公开那天,郭穰被武帝喝令拿下,待后发落。关在掖廷狱中的郭穰心中无比恐惧:苏文前不久被武帝下令点天灯而活活烧死的惨景,还时时萦绕在郭穰的眼前。郭穰自知,在皇曾孙刘病已一事上,自己罪责难逃。想托钩弋夫人代为向武帝求情,而此时的钩弋夫人为脱干系,对郭穰请托的使者见都不见,让郭穰绝望之极。绝望中的郭穰,怕再步苏文的后尘,为了不再受罪,于是将衣袖撕成条,在狱中自缢而死。

当武帝查明郭穰曾欲致自己的曾孙于死地时,心中十分愤怒,得知郭穰已畏罪自杀,还觉不解恨,下令将郭穰的尸首扔到荒郊野外去喂野狗,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随后,武帝来到钩弋夫人的宫中,严厉斥责钩弋夫人对皇曾孙刘病已图谋不轨,让内侍扔下三尺白绫后,武帝就愤愤地离去了,无论身后的钩弋夫人如何哭泣哀求,武帝都无动于衷。

哭得梨花带雨的钩弋夫人跪伏在地上,在武帝走后,左思右想了许久,心中带着无比的酸楚和遗憾,知道武帝已许皇儿刘弗陵位立东宫,但自己却不能眼见皇儿登基为帝、自己在有生之年也坐不上太后之位了。于是在内侍的催促下,只得万般无奈地用白绫结束了自己的似水年华。

说了这两件事后,田千秋沉声道:“如此一来,于皇曾孙而言自是少了一敌,但如何安置皇曾孙,也是天意难测啊。”

邴吉听了田千秋之言,对刘病已能少一敌已很高兴。至于刘病已以后会怎样,还难以多加考虑,只想让刘病已能够顺利长大,还报史良娣的托孤之重。

邴吉从丞相府出来,来到客栈,带刘病已到长安大街上闲逛。

繁华的长安大街上商铺林立,饭馆、商铺、酒肆、客栈等各种五颜六色的店招迎风招展,行商、小贩、货郎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让初次踏入世间的刘病已目不暇接、惊奇不已。看到糖人要尝、见到冰糖葫芦要吃、听到拨浪鼓声音要玩。

邴吉宠溺地看着天真的刘病已,让其尽情的放飞自我。而张猛、王成、李果三人一直随侍在刘病已的左右,保护着皇曾孙的安全。

待回到客栈时,刘病已和照顾他的妇人抱着满满一大堆吃的、玩的回到客房,刘病已还意犹未尽地说:

“邴伯伯,那个糖人儿又好吃又好玩,下次我还要。”

邴吉听了,摸着刘病已的头,满口答应。

第二天一早,邴吉就带着刘病已入宫向武帝辞行。

武帝初次看到自己的曾孙,十分高兴,将刘病已拉到自己的龙椅前,仔细地看了又看。看到刘病已,依稀可见卫太子刘据、孙儿刘进的影子,武帝眼角瞬时涌出又激动、又伤心的泪水。然后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一放手他就会飞去一般。

刘病已年虽五岁,正是懵懂之时,在狱中已知,自己和大家就是被眼前这个曾祖父皇帝下令关在狱中要处死的。此时躺在武帝怀中,刘病已还是有些害怕,不知如何是好。见武帝流泪,于是怯怯地问:

“曾祖父,您怎么哭了?”

武帝慈爱地笑道:“好孩子,曾祖父没哭,曾祖父是高兴,这是曾祖父眼中进了沙子才流的泪。”

随后说:“你先到你舅公家住住,等曾祖父安排好了,就接你回来和曾祖父一起住。”

接着,武帝对邴吉说:“邴爱卿,朕先赏你黄金百斤,以作安顿皇曾孙所用。你保护皇曾孙有大功,待你从鲁地回来后,再行封赏!”

邴吉叩头道:“臣谢皇上隆恩!保护皇曾孙是为臣应尽之道。微臣一定将皇曾孙安全送到鲁地的史家。”

邴吉辞别武帝后,带着刘病已出宫回到客栈,与众人汇合,然后启程。

武帝见邴吉带着自己的曾孙走了,浑浊的泪水又模糊了双眼。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武帝叹了口气,心道:

“孩子,等曾祖父身体好了,一定让你回到曾祖父身边来。”

邴吉、刘病已与众人汇合后,即离开客栈,准备先去祭拜刘病已的曾祖母皇后卫子夫和祖母任良娣,然后再祭拜父母刘进、王翁须。刘病已刚出狱,且即将作千里之行,于礼自当祭拜先人。本当到太庙祭拜先祖,但刘病已还未入籍宗室,自然没有资格入太庙祭拜。

众人拿着备好的祭祀品,出南门,过覆盎门,来到桐柏亭皇后卫子夫和太子姬任良娣的葬身处。当年,太子刘据兵败,即从覆盎门出逃。卫皇后身死后,被黄门苏文、姚定汉用一个小棺装着,以一小车拉到桐柏亭,和任良娣一道草草葬在这里。

邴吉望着这一抔黄土葬下的当朝皇后,心中酸楚不已。

在蒿草丛生中,众人费了几许心力,才找到卫皇后的葬身之处,算墓不像墓,只是比平地隆起一点,让邴吉看得更加心酸,叹道:唉,真是落魄凤凰不如鸡,就是平民尚有坟头三尺,一个当朝皇后竟是如此不堪!邴吉带着心中酸楚,让刘病已在卫皇后墓前摆上三牲贡品,为曾祖母叩头、祭拜。

桐柏亭西边对着明堂,南边与卫太子曾居住的博望苑,北方向着武帝住的长乐宫,东边则是卫太子出逃之路。卫皇后与任良娣在这四五年里,就这样默默地躺在地下,似乎在期望着、守候着自己的爱子、夫君能经此路安然无恙的逃离?抑或是盼着、企求着卫太子能早日归来!

待为曾祖母上过坟后,刘病已又为与之相邻的祖母任良娣上坟、祭拜。

随后,邴吉带着刘病已及众人出了桐柏亭,准备折至东边的宣平门,到刘病已的生身父母刘进、王翁须的墓前祭拜。

众人刚走出数丈,忽然身后一群人向着他们奔来。只见跑在前面的一人边跑边大声喊道:“前方之人快快停步!”

邴吉知道,在长安城中皇曾孙刘病已的敌仇甚多,欲除之而后快的人不知凡几,但没想到刚出城时对方就追了上来,于是忙大声喊道:

“快快保护皇曾孙!”

三侍卫和众随从答应一声“是”,立刻将刘病已护在中间,邴吉则朝向来人,准备将任何欲伤害皇曾孙的势力击退。

正是:才出樊笼又陷险地,坎坷道上荆棘丛生。

欲知刘病已能否逃过此难,请看下回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