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庸佑一路舟车劳顿,终是回到了省城家中。踏入府邸,熟悉的景致映入眼帘,可还没等他感受家的温暖,繁杂事务便汹涌而至。他先去账房,账房先生早备好账本。周庸佑眼神犀利,逐行查看数字,不时发问,还标记出可疑账目。又去前院问安保,叮嘱侍卫不可懈怠。诸事了解清楚,才走向花园看新戏台。
那戏台在花园一侧,飞檐斗拱熠熠生辉,檐角凤凰似欲腾飞,风铃清脆。朱漆柱子温热光滑,琉璃瓦五彩斑斓,周边亭台楼阁精致,看戏场地宽敞有野趣。周庸佑满意踱步,畅想闲适听戏画面。
新戏台法事做完,周府上下热切期待唱戏庆贺。丫鬟小厮们兴奋不已,小丫鬟们聚着畅想名角好戏、华丽戏服。厨娘们整日忙碌,精心备着茶点果子。
谁料,命运突生变故。是夜,月色清冷,洒在庭院。马氏靠在软榻上,与丫鬟说着看戏安排,手中把玩绣帕,牡丹娇艳。她表面神色悠然,可心底一直紧绷着。此前分娩,她就谋划换胎,暗中许给稳婆重金,盼着能诞下儿子巩固地位,毕竟二房儿子深得众人喜爱,让她满心羡慕又不甘。那次稳婆临阵退缩,事还走漏了风声,好在周庸佑彼时忙于生意,未深追究,只是随意过问几句便没了下文,可马氏却吓得不轻,之后时常梦到换胎败露受罚,半夜惊醒。
此刻,腹部忽然剧痛如潮涌。马氏瞬间脸色煞白,双手捂肚,绣帕掉落。丫鬟婆子们瞬间慌乱,小丫鬟奔去端热水,心急之下摔了跤,膝盖磕破,强忍着疼稳住身形,一瘸一拐到厨房哆哆嗦嗦舀水。年长婆子咬牙加快步伐拿毛巾,嘴里念叨“菩萨保佑”。众人簇拥马氏进产房,里头烛火摇曳,马氏痛呼不断,稳婆满头大汗安抚无用。
直熬到三更,婴儿啼哭划破夜空,马氏却产下女儿。她满心盼子稳固地位,二房儿子招人爱,她早心生羡慕不甘。这次又落空,气恼至极,脸白啐道:“枉我虔诚念佛,却得这赔钱货!”话落,天旋地转气倒。产后虚弱又气急,眼睛反白牙关紧。丫鬟花容失色,稳婆拿姜汤灌救,家人慌乱施救,半晌马氏才悠悠醒转。
周庸佑闻声赶来,见马氏虚弱,眼眶泛红心疼安慰,马氏情绪稍平。但周府气氛凝重,唱戏搁置,廊下音乐取下,下人蹑手蹑脚,戏台上幕布晃荡叹息。
接下来的几日,周府被压抑笼罩。马氏卧床,面色苍白眼神空洞,对丫鬟伺候也冷淡回应。周庸佑虽来探望,可生意缠身,来去匆匆,二人交流寥寥,往昔亲密不再。
丫鬟小厮们做事小心翼翼,打闹嬉戏不见,都低垂着头。花园没了热闹,花朵无人赏,厨娘的茶点也无人问津。府外风言风语传开,说周府主母失宠、后继无人,生意伙伴态度微妙,周庸佑压力倍增,烦闷无计,盼着日子好转。
管家们也忧心,冯管家想冲冲喜,骆管家怕惹麻烦,提议再等等。众人各怀心思,周府在阴霾中挣扎,新的风波却也在悄然酝酿。
在这沉闷的氛围持续了一段时日之后,周府似乎渐渐从那场风波的冲击中缓过劲儿来,日常运转虽说不上热闹非凡,却也恢复了几分往昔的秩序。周庸佑赋闲在家,起初的几日,心里还总惦记着马氏生女、庆典波折这些糟心事,常常对着窗外的庭院发呆,一坐就是半晌,眼神里透着几分落寞与无奈。
不过,时间终究是最好的良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暖烘烘的阳光开始频繁透过雕花窗棂,洒在屋内地上,形成一片片光斑,像是给屋内铺上了金色的锦缎。周庸佑的心情也跟着渐渐敞亮起来,慢慢找回了往日的悠闲状态。白日里,他不是和姬妾们说笑逗趣,便是慵懒地靠在软榻上,听着姬妾们娇声软语分享府里新近琐事,时不时被逗得哈哈大笑。有时候,冯少伍得闲,也会来陪着周庸佑谈天说地,从街头巷尾的奇闻轶事,一路聊到商场官场的风云变幻。这冯少伍虽是管家,却与周庸佑脾性相投,二人相处起来,不似主仆,倒更像是知己好友,和行事刻板、整日谨小慎微的骆管家全然不同。骆管家汇报事务总是一板一眼,少了几分随性与热络,冯少伍却能跟周庸佑肆意畅聊,毫无拘束,所以周庸佑更乐意和他亲近。
偶尔周庸佑也会出外,去谈瀛社寻些乐子。谈瀛社里热闹非凡,弥漫着一股混杂的气息,烟草的呛味、骰子的碰撞声、众人的欢声笑语交织在一起。他置身其中,要么摆弄赌具,手指熟练地把玩着骰子,感受着骨质骰子在掌心的凉意与质感,一边思考着下一把的赌注;要么与友人叉麻雀,在牌桌上你来我往,为一张好牌争得面红耳赤,借此消磨时光。每回从谈瀛社回来,他总是带着几分惬意与慵懒,仿佛外界的纷扰都被丢在了那扇门后。
忽一日,周庸佑正与姬妾们打趣,一个姬妾穿着一身粉嫩的衣衫,正拿着一把团扇,半掩着脸,娇嗔地讲着前几日瞧见的稀罕物。周庸佑笑得合不拢嘴,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要紧事,猛地一拍大腿,这一下拍得格外响亮,惊得周围的姬妾都噤了声,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他猛然省起关里事务,自从去了香港之后,关里的事便再没过问,起初是因为初到香港,被新奇的景致、繁华的市面晃花了眼,忙着四处游历、应酬;后来日子久了,便也渐渐抛在了脑后。如今这念头一旦冒起,就如野草般在心里疯长,挠得他心痒痒的,坐立难安。当下决定前往关里查问库书事务,想着无论如何,得把这摊子事重新捋清楚。
这关书本就有许多繁杂名目,各类物资的进出、银钱的收支,条目繁多,错综复杂。周庸佑此前也不过是个管库的人员,虽说后来地位渐升,但对这关里的门道,心里始终存着几分忌惮。他刚踏入库房门,那管库的见他前来,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路小跑着迎上来:“哟,周爷,您怎么有空来了,可真是稀客呀!”说着,忙不迭将账目呈上,双手高高举过头顶,那姿态别提多谦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