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最终夜：人造神明之夜（上）

“‘时候到了，’白鲸说，

“‘很多东西都要讨论：

“鞋子——船——火漆——

“白菜——还有皇帝——

“海洋为什么汹涌沸腾？

“猪到底有没有翅膀？”

诚如叶法尼斯学派的学者路德维希所著《白鲸说》一诗所言，鲸向来是一种自然与梦幻的象征。

它们具有灵知却又更遵循于混沌，它们生存的冰海，它们的叫声，就连它们的死亡，都被赋予了美丽的意象。

但赫洛·埃尔维森更希望自己面对的是一头真正的、可以被杀死的生物意义上的鲸。那样的话他会不吝在她身边，一边吟咏这首《白鲸说》赞美她，一边随海逐流，聆听她悠长的鸣叫。

灰色的幻象随着他开枪而消散了，化作海中的无数泡沫在他身周明灭，显露出冰原最底层的景象。

是赫洛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已经消失无踪的学术之城斯奇恩底亚。

就算是熟知神秘学与超凡学的学者，赫洛依然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大脑一片空白。他很难说自己是惊喜，害怕，抑或是感伤——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简直就像是不久前刚刚参加完最爱的母亲的葬礼，好不容易花了许久时间收拾心情重新面对生活，却在推开家门的刹那发现她亲切地笑着，一面在围裙上擦着双手，一面站在门口对你说“欢迎”。

赫洛站在睡莲学派那破落的小院子里。

这是法识学区最偏僻的一处地方，相比起学术之城里的其他学派所拥有的研究场地，这儿更像是一处老旧的农庄。

假如你是学术之城的一位学者，你也会认为它也许是旁边哪个学派设立的实验用的鸡舍的。

然后你就会收到狄尔金学派和苜蓿学派寄来的警告信，告诉你他们的鸡舍远比这个院子先进、豪华许多——毕竟他们养的那些鸡关乎到他们的学术课题。

朴实的砖瓦结构与倾斜的蓝色屋顶饱受岁月的摧残，但它依旧牢靠，沉默地面对所有过路人的嘲笑；小小院子里种满了花花草草，角落还有一汪开满了睡莲的水池。

任谁走进这里，都会立刻从斯奇恩底亚那震慑人心的宏伟景象中清醒过来，感到一种平凡得让人有些害臊的、朴素又宁静的生活气息。

它就是这样与聚集了双界所有智慧的要塞格格不入，像是混进了学者们之中的一位目不识丁的老农，像是万千奇花珍木中的一株满是尘土的蒲公英，像是灿烂恒星中混入的一粒细小的行星。

但这是赫洛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家。

就在他开始这趟倒霉的游学之旅的前几天，他还想过要是有朝一日能把它拆了换成与周围一模一样的建筑就好了；但这会儿再次见到熟悉的场景，他只想好好地抚摸那粗糙的砖石，然后安安心心地在屋里睡一觉，发现自己的回归并不是一场虚幻的梦。

然而赫洛没有那么做。

他默默地取出怀里的手提箱，从里边拿出自己的枪，填好了子弹。

接着，学者将箱子塞回自己的防寒服里，一个接一个地扣好了扣子，认真肃穆得像是在为一具躺在袋子中的尸体入殓。

他再一次推开了小院子的那扇大门，然后依然没有回头。

……

学术之城斯奇恩底亚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只有赫洛的脚步声在这片静止的空间中回响。

随着学者走出了他所眷恋的那处小院，整片空间陡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先是从周围所有的建筑与街道开始，它们融化成了纯白的粘稠的血流，露出了其下斑斓的色彩。

紧接着，那些血流汇聚到一处，一具巨大的人体从白色的血海中抬起了她的上半身。天空中的人造天穹也跟着融化，淅淅沥沥地粘附在她的鬓角与头顶，逐渐飘洒为一头微卷的长发。

那是双目空洞的珂赛特的模样。

人造天穹的群星尚未完全化作白色的雨，兀自环绕着她的头顶盘旋，像是为她授予了一顶无上宝冠。

令人目眩的斑斓的色彩世界之中，渺小得连一粒灰尘都不及的赫洛·埃尔维森，对着似乎已经迈入了全知全能境界的她举起了自己的枪。

这就是雪裔大公艾伯哈特留下的无上至宝。

一段让集齐了他的信物的后人成为“人造神明”的萨迦。

人是无法真正触及真正的“神明”的领域的——即使是幔层界的那位短暂存世的人造神明，也不过是钻了神威这种能量形式的空子。那个女孩儿虽然有神明之名，但无神明之实。

要问为什么的话，因为无论是过去的尼希林远古诸神，还是如今的伟主埃洛希姆，祂们都有一个共同的、人类无可逾越的共性——

信徒不能没有神明，但神明可以不需要信徒。

神明什么都可以不需要——例如眼前使得这段萨迦成立的伟大存在。

祂名即是米娅妲。

即使在唯一对尼希林远古诸神有所记载的《睡莲之书》中，这位神明的有关记载也是最少的。赫洛对祂的了解，仅限于祂被称作“司掌冰雪的神王”这一点。

《睡莲之书》中并没有提过尼希林远古诸神的结局。但赫洛早在研究壤层界北地雪裔的信仰时，就发现了祂可能尚存于世的线索。

司掌冰雪与梦境的大灵母米娅妲。祂半梦半醒，据守门前，在所有被设下的界限处等候无知之人。祂也提醒您注意那些与规律有关的事物。

而那盒北地雪裔最早的、寄宿了灵母们部分力量的属相签里，米娅妲的象征就是一条白鲸。

世间有如此多的民族，又曾有如此多的信仰。

但许多流传至今的神话又有如此多的相似传说。

这就是赫洛·埃尔维森对面前这伟大存在的猜想。

“你是米娅妲。”学者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但他依然坚定地、仿佛在给自己打气一般述说着他的猜想。

“‘米娅妲’并非一个具体的神明，并非一个具体的意象。要问为什么的话，因为你就是被埃洛希姆创造的这个壤层界的‘鲸群’啊！”

仿佛是为了呼应学者的话语般，周围五彩斑斓的空间里，苍凉而悠长的角号声开始鸣响。

宛若鲸在歌唱。

“所谓‘邪祟’，那空无一物的姐妹，就是你身上剥落的碎片——你沉睡在无人能抵达的星北之极，你是壤层界最初最大的混沌意识集群……

“邪祟即是将那些曾属于鲸群的、游离在外的混沌意识一个个寻回的使者，它们又因人们的种种负面情绪、恐怖传说与自由想象被赋予了千变万化。”

珂赛特·斯匹兹——孤独的白鲸——源自米娅妲的人造神明，只是缄默不语，唯有鲸歌回荡。

“不知是意外，抑或是什么人物的指引，雪裔大公艾伯哈特，他抵达了冰原的深处，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或是无上的宝藏……

“那就是一只游移在鲸群之外的落单的白鲸。”

学者继续着他的分析。假如是真正面对伟大的米娅妲，他恐怕根本不会有现在这样举枪的机会；那正是他要举枪的原因——即使他不确定自己独有的方法是否能祓除一位神明。

“即使那条白鲸只是鲸群中的一块碎片，但她亦是‘米娅妲’……在不知用了何种办法，经历何种危险之后，雪裔大公艾伯哈特，获得了她的承认——

“获得了你的承认。

“于是他留下了这个‘萨迦’。集齐了他流传的信物的后代们，将直面你的审判，因为你就是持有这样的特性——每个人都会在你身上看见自己想要的，每个人都会在你身上看到自己害怕的，每个人都要在你面前直视真正的自己……”

学者提高了自己的声音。

“回去吧！离开那个‘神媒’！”赫洛也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否能传达到神的耳中，但他唯有如此祈求一线希望。

“回到‘鲸群’去！你不应该在这里鲸落，你应该回到属于你的梦乡！”

但白鲸只是歌唱。

仅仅是不容眨眼的瞬间，数不清的人形出现在赫洛的身边。它们周身流转着五彩斑斓的光，与周围的空间无分彼此。它们疯狂地舞动着，伴随着数不清的、潮水似的絮语呢喃，向学者飞射而来。

先是皮肤。

然后是肌肉。

接着是内脏。

再来是骨头。

最后是意识。

空无一物的姐妹们舞动着。

但就在学者被她们分食殆尽之前，那双没有陷入邪祟们的狂欢中的手臂骤然扣下了扳机。

枪声如冰山诞生，坠入大海般鸣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