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无上至宝】
- 学者赫洛的奇幻游学事件簿
- 默然徒花
- 4307字
- 2025-01-11 19:20:29
“巫术这种体系,本质上与理术是有相通之处的:因为两者都认为自然进程恒定不变,无论人类如何哀求、恐吓、劝说、威胁,都不会发生一丝一毫的改变。
“尽管北地雪裔的施法者们无一不信仰四十九灵母,但灵母之于他们,更像是某种刻板而恒定的法则的化身,而非某个有着具体人格、有着冲动与情感的存在。
“而这也沿袭到他们的‘萨迦’这种法术之上。‘萨迦’通过语言、故事、传说,来划定人们应遵循的、应视为禁忌的种种法则。
“遵循法则、抑或是发现、探索出新的法则,就会得到奖赏和利好;反之,违背法则、触犯禁忌,就会遭受惩罚与伤害。萨满们有时会遵循‘萨迦’的故事模仿前人的教导,以此获取力量和启示;有时会诱导敌人做出相应的行为,然后利用‘萨迦’的巫术来惩诫他们。
“那么,有没有一种‘萨迦’,可以让人越过那个被划定的界限?
“答案是否定的。四十九灵母虽然以姐妹相称,但祂们是实打实的自然化身。人隶属于自然,但无法僭越其上超越自然——我知道这本书的读者们看到这里在想些什么,你们在想:笔者水平太低了,幔层界的典籍里是有过拟合出人造神明的先例的。
“没有想到的读者,也没有关系,我在这里为你们用一个无聊的故事简要又好懂地说明它:
“在人类还没有与他们的神相遇之前,每个人都只能怀抱自己的苦恼。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人与人之间是无法做到彻底互相理解的。
“人就像一棵树上生长的叶子一样,每一片叶子都有独属于自己的结构。或许有的叶子之间可以拼合起一部分脉络,共享沐浴的阳光,但叶子与叶子之间终究是不同的。那么人类到底要怎么办才能没有烦恼地生活下去呢?
“一个对世事一无所知的最纯洁的少女被选了出来。人们以圣洁的白色丝绸蒙住她的双眼,让她再也无法看见。
“人们用月桂叶和橄榄花塞住了她的双耳,让她再也无法听见。
“人们用蜜糖与苦水粘住了她的双唇,让她再也无法言说。
“人们用乳香和没药熏坏了她的鼻子,让她再也无法嗅闻。
“人们为她穿上最圣洁的衣裳,为她戴上结实的石榴枝与蓬蘽编成的荆冠。
“因为无法看见,所以少女会平等地凝望世人。
“因为无法听见,所以少女会平等地聆听忏悔。
“因为无法言说,所以少女会平等地接纳愿望。
“因为无法嗅闻,所以少女会平等地享受祭献。
“于是……少女成为了第一位人造的神祇。
“当无数人的人性同时投射到同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就成为了神。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当中的一个,但唯独不可能再成为一个独立的‘人’。
“任何人都可以在祂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任何人都可以在祂的身上洞见自己的内心。无数交叉汇聚的人性在遭遇彼此时是会发生碰撞的。但唯独在神的身上,它们矛盾而又和谐地统一。
“有的人在祂身上看见了自己的罪孽。他们在少女面前痛哭流涕,祈求原谅。
“有的人在祂身上看见了自己的遗憾。他们在少女面前赌咒发誓,渴望补偿。
“有的人在祂身上看见了自己的理想。他们在少女面前祷告许愿,诉说梦想。
“有的人在祂身上看见了自己的欲望。他们在少女面前极尽手段,陷入癫狂。
“有的人在祂身上看见了自己的丑恶。他们在少女面前暴跳如雷,试图粉碎神像。
“这就是关于那个人造神的故事。
“好了,接下来让我们回到前面的正题来。
“虽然‘萨迦’之中并没有提到过人是否可以拟合成为神祇的情况,但巫术的本质也是离不开与特定的混沌意识集群——亦即他们信仰中的‘灵母’的共鸣的。在更古老的年代,一些部落里的萨满是不能拥有名字的。
“雪裔们认为,正因没有名字,他们才能保持那份能够与任意一位灵母取得交感的纯净性。只不过随着他们文化的进步,慢慢地,一个部落的萨满才被允许了拥有自己人生的权利。
“那么话又说回来了。由于人尽皆知的原因,幔层界那位人造神祇早早地就陨落了。作为一名专门研究神秘与超凡的施法者,我很好奇,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让‘萨迦’与人造神祇的方法相结合……
“创造出真正能成为那些法则中的一条的‘真正的神明’呢?
“在经过漫长的研究和考古后,我很遗憾地要告诉诸位读者,答案还是否定的。
“即使是尼希林远古诸神信仰的时代,‘神媒’这种存在也通常是由特定的超凡种族担任的。毕竟它们的起源本就是那些对应的伟大神祇的眷属。
“要成为真正被世界所承认的‘法则’,那需要承载的混沌意识集群恐怕会大到没有任何存在能背负得起。
“因此笔者也很好奇,假如传说中鎏金纪元的那场狩猎一位尼希林远古诸神的行动获得了成功,从那些伟大存在身上揪下了一块法则的碎片,是不是这个不可能就会转变为‘可能’了?”——《睡莲之书·追逐全见的躬行者的游学记录第三卷:法术、神明与巫觋漫谈》
……
站在一望无际的废墟里,赫洛没来由地回想着《睡莲之书》里的记录。
明明已经不再身处那片化作火海的幻象,但他能感觉得到冷汗不断在冒出,好像他的身体也察知到了最坏的可能性,想要试着把这些糟糕的猜想随着汗水一起排空。
周围尽是他没有见过的建筑的残骸。
像是一座曾经建立在沙滩上的宏伟的沙之城,曾有数不清的人在里面欢声笑语过,如今却随着潮涌潮枯,只余下了沙块与贝壳的碎片寥落地铺陈在地,任由寂寞苍凉的灰暗海水漫过朝拜者的脚踝。
很显然,他仍被困在某个幻象中。
但这绝非珂赛特·斯匹兹的梦。
这恐怕是某个他不愿猜想的存在的梦。
珂赛特·斯匹兹依然保持着徒然开放的花的姿态,静静地躺在废墟之中。
如果要赫洛来给出答案的话,他猜测的事实是这样的:曾经被叫做妮嘉的女孩刻意埋葬了自己心里最惨痛的回忆,然后真的成长为了一个挺拔、美丽、坚强的女商人。
偶然间,她打听到了那个信物所代表的含义——她知道了在这世界上或许还存在着和她流着一样血脉的人。
她之所以能把生意做到雪裔的部落中去,恐怕也是那个眼力老辣的老萨满芮卢看穿了她身负的雪裔血脉。否则按照常理来说,向来自给自足的雪裔们与帝国人的相处可不会那么愉快。
女商人如愿以偿地召集齐了与她持有同一式样信物的人,却发现这群人里,除了那个与她同病相怜的女孩以外,没有一个人能值得她结交。那个女孩儿甚至还是个源觉者,获得她的关心也不过是天赋法术使然。
但是,在遭遇邪祟的逃亡中,女商人真正认可了那个女孩儿,还集齐了雪裔大公的信物。
然后她就在邪祟的接引之下,无意间获得了雪裔大公的宝藏。
那就是这场以冰原最深处为终点的“萨迦”——而且这“萨迦”,恐怕已经获得一次践行的经验了。
也就是说,邪祟本就来源于雪裔大公留下的宝藏。
但考虑到雪裔们与邪祟斗争的历史,邪祟本应远在雪裔大公留下宝藏前就存在了。
因此赫洛还有一个他绝对不愿去承认的解答。
“这已经是最后一次轮回了。”学者率先开了口,并不怎么有底气,但他还是尽量克制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这个‘萨迦’的内容,我已经猜到了……
“它不在乎践行者是否身具超凡,因为它本就是个让人走向超凡……不,走向比超凡还要糟糕的存在的仪式。”
然而那束花依然没有对他的话做出任何回答。
“你的灵知会率先被剥离。随后是你的记忆、人格、名字……”赫洛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对她说道:
“假如你真的愿意接受一切,为什么还要把我拉进幻象中呢?那是你心里最后的防线,是你一直埋藏在自己的混沌意识深处的记忆。
“‘至少在最后,在梦里也好,想要弥补遗憾’——你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那束花蓦然开始扭动起来。
“停下来吧。你还有机会。”赫洛见状,连忙放缓了语气:“先从你的名字开始想起。你是珂赛特·斯匹兹,西北行省还有你一手经营起来的商会——就算你不想要了,至少也先回想起来,起码写一份亲笔遗嘱把它给我好吧?”
花儿像是锻冶炉中的金属那样开始熔化,在废墟中流淌成一片白茫茫的光雾。
赫洛激动地望着那团光雾许久,但珂赛特·斯匹兹依然没有任何应答。
“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赫洛头上又一次冒出了冷汗,连忙辩解道。“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回想起你自己的名字,然后让我们回到现实中去。报酬的事我们可以慢慢谈,好吗?”
然而那光雾只是静静地翻滚着,甚至还愈发变得稀薄,作势就要向灰暗的天空飘摇而去。
很显然,女商人的意志并没有强大到能够回应学者的引导,即使赫洛已经无法判断幻象里的时间,他也很清楚,这是女商人最后一点残余的自我被“萨迦”同化的先兆。
真可恶啊,那些写小说的。他们总爱写一个满口爱与正义的勇者,一路披荆斩棘到最后,却只要动动嘴皮子就能把敌人感化。赫洛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如此危急关头还能有闲心埋怨——但他这时候真有些羡慕艾斯库尔了。
哦,是的,巨龙虽然也是个喜欢爱与正义的勇者,但他肯定不会和珂赛特讲道理,而是会一口火焰把这幻象烧个精光。
就在纷杂的思绪中,赫洛忽然想到了解决的办法。
他再一次看向周围,数不清的废墟依然静静地等待着珂赛特化身的光雾一点点弥散,像是一地萧瑟的骸骨,等待着灭亡后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地在尸骸上浇灌出花来。
眼下这里虽然仍是幻象,但显然已经不受珂赛特最后一点自主意识的管辖,而是受那个被雪裔大公留下的无上至宝,受那个赫洛不敢想象的伟大存在的掌控。
而祂……显然不会介意幻象里的存在们拥有自己的想象。因为祂曾经是那么伟大,世间哪有存在能在这混沌意识的海里威胁到祂?
赫洛在自己心里拼命勾勒着属于他自己的梦境,属于他自己的想象。
很快,他听到了某种重物落地的声响。
学者睁开双眼,打开了面前骤然出现的手提箱。
他抬头看了一眼,珂赛特化身的光雾已经变得越来越稀薄,她此刻像一条白蒙蒙的游鱼,沿着丝丝袅袅的白雾,开始缓慢地要洄游到她本应该在的地方。
所有壤层界的混沌意识本应该在的地方。
赫洛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他先是把那一套《睡莲之书》取了出来,飞快地将上边的书页一张张撕下。
那些书页在空中飞舞着,盘旋着,像是一群又一群回环的白鸟,在游鱼的身旁逐渐围成了一场洁白的风暴。
随后赫洛取出了一把仪式小刀,默念一阵后砍断了自己的一截小指,然后皱着眉呲着牙地捏着那截指头,尽力通过想象将它幻化成一颗子弹。
学者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比划着那条在半空中越升越高的游鱼与他自己的距离。
“提示有三个。”赫洛喃喃自语道。但他很清楚,他在说给一望无垠的废墟听,他在说给空中逸散的光雾听,他在说给那神秘的无上至宝听,他在说给一位即将诞生的神明听。
“你的存在形式。邪祟是经由你身上剥离出的碎片,它们袭击一切生命并增殖、喜爱将受害者拉入幻境中捕获的行为……都是出于要让混沌意识回归的本能。”
子弹装填。
“你的真实面目。你是雪裔大公留下的无上至宝——在那个传说故事中,有一点绝对错了:鲸之精灵绝对没有主动帮助过他……因为你向来半梦半醒,居住在每一个被设下的界限。很显然,他不可能直接得到谒见你的机会,但如果只是你的无数分之一的话……”
手枪上膛。
“你应离去的理法。你是已故的时光,你是尚且活在世上的奇迹,你是曾庇佑雪裔们建立起第一个部落的伟大神祇,你是司掌冰雪与梦境的大灵母,你是司掌冰雪的神王……”
然后寂静无声的第七次轮回的幻象中——
枪声响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