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小孩通常是在五、六岁的时候会被送到学校读一年学前班,为的是能提前适应进入小学的生活。条件好一点的家庭,才会在孩子三、四岁的时候就送到乡里的幼儿园。所谓的条件好一点的家庭,通常就是乡里学校的教职工、乡政府和乡信用社职工的子女。极少有农户家会送小孩去上幼儿园的,一方面是认为糟蹋钱,另一方面从村里到乡里或近或远都有一些距离,每天庄家活那么多,哪有时间接送小孩上下学呢?
然而,阿英的姐姐算是一个特例。姐姐刚满三岁就被送到了乡里的幼儿园,从家里到学校,走路需要小半个钟头,阿英的爸爸每天都会准时准点的接送大女儿去学校。让姐姐去上幼儿园的决定是爷爷做的,阿英的爷爷是从镇政府退休返乡的老干部,在乡里也算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阿英长大以后回想,或许当时的爷爷也是虚荣心在作祟吧!毕竟那个时候因为没能如愿得到孙子的事,他已经非常不待见自己的儿子一家了。可惜不知道为什么,爷爷的这一点虚荣心没能用到小阿英身上。
阿英三岁的时候,已经能记得一些事了。在她的记忆里,姐姐总是高高的梳着一对漂亮的麻花辫,走路的时候两个辫子晃来晃去的。姐姐还总爱穿一身齐膝的蓝色海军裙,一双直溜溜白净净的腿显得非常秀气。要知道在农村里,那都是在泥地里打滚的人,别说小孩衣裳赃污常见,蓬头垢面也很正常,但是她的姐姐却在印象中一直像一个小公主一样,干干净净的。每天黄昏时分,爸爸会背着姐姐准时出现在对面的山坳上,阿英也会像定好了闹钟一样,提前在家门前的石梯上或坐着或趴着,翘首以盼。
姐姐每天放学回到家,总是会拿出课本,在阿英面前读当天在学校学到的东西,一边读还一边学着学校老师的样子教阿英读。这也是阿英长大以后,对儿时的记忆里难得的美好画面。
阿英作为让一家人希望落空的罪魁祸首,就没有姐姐那么幸运了。直到当村小校长的大伯爷来到家里,提醒阿英的父母,阿英已经到了要上学小学的年纪了。劝诫说“现在国家强制九年义务教育,不兴不给孩子上学的,老爷子还是退休老干部,这传出去像什么话!”还给阿英的父母承诺,阿英去村小上学,只需要每周带一些米和蔬菜作为每天中午的口粮,再没有其他任何学杂费。阿英这才终于在六岁的时候被送到了大伯爷的村小。
村小离家很近,在阿英的家里都能听到学校的打铃声,翻过家对面的小山坳就到了。阿英在做农活的间隙经常偷偷的跑去学校玩儿。她乘同学们课间操的时候,拿过某些同学的铅笔,撕过课本里好看的插画,还偷偷的吃过别人吃剩了藏在课桌里的甜萝卜丝、蜜汁话梅……,总之干了好些偷鸡摸狗的事。所以,当看到大伯爷为了她能上学的事来找父母的时候,她既开心又忐忑。
村小在一个小山坡的坡顶,周围被山松围绕着,没有围墙,山松勾勒出了学校操场的边界。所谓的操场,是大伯爷曾经领着乡民一锄一锄挖出来的一个方形泥土坝子。学校只有三间教室、一个办公室和一个公共厕所,桌椅板凳倒是很多,村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的是木材。
阿英记忆中的学校,在偌大的操场正北面,坐落着一排黄泥墙的青瓦房,能依稀看出墙面曾经是有粉刷过白色石灰和青色水泥做墙面的,只是因为年代久远,墙面已经脱落的差不多了,远远看过去是和操场融为一体的大片的黄。这里曾经是村里供销社的地址,现在被改成了两间教室和一间办公室,倒也是物尽其用。在操场的东面和西面分别还矗立着一座红灿灿的烧砖墙面的青瓦房子,那颜色在山顶上显得格外的耀眼,一看就是刚新砌不久的,那分别是一间教室和一个公共厕所,据说还是大伯爷自掏的腰包。
很多年后,阿英回到这里,循着记忆在杂草丛生的山坡上找到那片空地,发现它的直径才不到50米。而在记忆中,学校的操场是那么的大,绕着操场跑上一圈需要好长的时间呢。
学校只有四个老师,分别是校长大伯爷,本村初中毕业的兼职邓老师和彭老师,从镇上调到本村的高中毕业的郑老师。
阿英刚入学的时候并没有把老师、上课这些当回事,迟到早退是家常便饭。本该在学校上课的时间,有的时候在田埂上玩蝌蚪,有的时候在别人家的地里刨花生,有的时候在松林里找蘑菇……,走之游手好闲的紧。
老师发现了阿英没来学校也不是很在意,因为班里同学缺席的情况时有发生。可能因为头天晚上下了雨,山间小路泥泞难行,父母又农忙没时间接送孩子,干脆就不来学校了。也有可能是因为家里让小孩照看一下弟弟妹妹,或者要帮忙下地干活,甚至可能是因为家里母猪生产小猪仔需要有人看守等等,都可以成为孩子没来上学的理由,所以老师已经见怪不怪了。
阿英插科打诨的日子过的很舒坦,家里父母以为她去学校上课了,学校老师以为她被留在家里干农活了。直到某天大伯爷在课间,拿着钉耙绕到操场背后的松林里,准备扒一些松针去铺一下因为下雨变得湿滑的上山路时,发现阿英躲在岩石背后玩儿山螃蟹!阿英的行径才彻底败露。
阿英以为大伯爷会直接领着她去父母面前拆穿她,没想到大伯爷直接把她领到了学校办公室坐着。学校的办公室除了是老师的办公室外,还是学前班的教室。大伯爷对其他老师说,她现在还没有规矩,上不了一年级,先放在这里读一学期的学前班,看表现下学期再考虑要不要放回一年级去。于是阿英从一年级同学降级成了学前班的同学。
这时的学前班只有阿英一个学生,学校的四个老师轮流看着她。也不拘着她学东西,就一会儿给一些小棍儿让她在旁边数数,一会儿给她把算盘让她拨弄着玩儿,唯独就要求按上下课铃声准点出入。
阿英后来回想起来,那段时间四个老师围着她打转,应该算是童年时光里的高光时刻了。在家里爷爷奶奶把她当透明人,爸爸妈妈眼里也只有姐姐。只要她不闯祸,就不会有人留意到她,她也深谙此道,从小就在研究如何在父母的底线范围内,让自己过的舒坦。
这一天,外面黑云翻墨,办公室里光线昏暗。阿英也就没有再练数字了,正蹲在地上和大伯爷一起研究,怎么把一个卸了气的足球变圆实,眼看着大伯爷正准备上嘴吹,突然听到隔壁班传来一声惊呼伴随着一声尖叫。大伯爷腾地站起来冲出办公室,然后又匆匆的回来端走他的老茶杠。阿英也爬起来跟着大伯爷来到隔壁教室门口,正好看到大伯爷身手矫健的登上课桌,高举着自己的老茶杠,猛的一口茶水吐向着火的电线,原来是照明灯的电线着火了。
教室里的灯具很简单,一根长长的电线从房梁上垂下来,上面接着一个老式的电灯泡,平时开着窗户有风的时候,正中央悬吊着的电灯泡就会晃来晃去的,像一个不会发出声音的风铃。这种老式的电灯泡,光线是昏黄的,还会有阴影,像个通了电的煤油灯。坐在灯下面的学生,会被自己的脑袋挡住视线。
今天是因为外面的天色太暗了,这个老古董灯泡根本不能照亮整个教室,所以上课的彭老师才想法,从家里拿了一个大功率的白炽灯来接上。照亮教室的那一刻,同学们发出了一声惊叹,但是惊叹声还没有来得及收音,电灯泡上端的电线就开始冒烟了,仅几秒钟电线就燃了起来,幸好大伯爷看上去经验很丰富,眼疾手快的一口老茶把火给灭了。
随着火的熄灭,喧嚣嘈杂也跟着熄灭了,同学们规规矩矩的坐回位置上。不知道大伯爷和彭老师是从哪里变出来的矿工灯和手电筒,弄了一根绳子,一端栓在房梁上,一端栓着手电筒,看上去就像旁边的电灯泡一样,瞬时照亮了教室,接着继续上课了。
大伯爷在几个教室里面忙活完以后,出来牵着阿英的手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喃喃道:学校这些电线已经老化了,都老了呀!阿英那个时候以为大伯爷是说自己老了,所以很嘴甜的回道:大伯爷,你会长命百岁的!
回到办公室,大伯爷把阿英抱到腿上坐着,问道:小阿英呀,想去乡街小学读书吗?
小阿英当时心里说,想呀,那样就可以和姐姐一起上下学了,还有很多好看图片的自然书,有音乐课,有画画课,有彩色笔……。阿英一直想要姐姐那本有很多彩色图片的自然书,姐姐说等阿英上学了,学校也会发的。可是现在阿英上学了,书包里只有一个本子和一只铅笔。彭老师说那些书只有上乡街小学的才有,我们学校没有的。但是阿英也知道,爸爸是不会花钱让她去上乡街小学的,所以她回答大伯爷说:阿英只能来这里上学。
大伯爷道:是呀,有条件谁不想去呢,这里的学生一部分是我求来的,一部分是穷来的,如果这个学校没了,我的小阿英就没学上了呀。大伯爷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继续埋头研究他的破足球了。
大伯爷除了是校长以外,还是语文老师、体育老师,可谓是文武双全了。据说他曾经是公子哥,家里请过教书先生开蒙的,后来时代变化了,他进入了公办学校读书,念完了小学。
在阿英的记忆里,他写得一手好看的字,兴致来的时候,会在黑板上用粉笔炫耀书法,写的是繁体字,坐在下的同学,不管看不看得懂,只要他开始豪迈书写的时候,大家都会非常给面儿的发出崇拜的赞叹声。他讲课的时候可谓是潇洒肆意的,他会声情并茂的跟同学们描绘小荷才露尖尖,早有蜻蜓立上头的场景,他会拉着同学们到池塘边去一蹲就是一上午,甚至会把接下来还有邓老师数学课的事情抛掷脑后。
在课间操的时候,大伯爷会挥舞笨重的身体,在操场的正南面,那个黄土堆砌起来的升旗台上,卖力的带着全校师生一起跳第八套广播体操。
虽然学校发的课本,只有语文和数学,但是大伯爷编制的课程表上却赫然的出现了体育、音乐、自然、美术这些课程。他说孩子的健康成长是需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他每学期都会去县城“纠缠”他的老战友,让老战友带着他去县城里的小学旁听各科老师上课,每次听完课回来,不是在改课表就是在改教具。在阿英的心目中,大伯爷一直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可爱老头。
经过半学期的开小灶,阿英终于能按时按点上下课了,于是提前被送回了一年级。回到班级里的阿英,没有一点维和的,班里的其他小孩也跟她一样,还停留在1、2、3、4和a、b、c、d的阶段,只是比她听话一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