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战争与和平(全四部)
- (俄)列夫·托尔斯泰
- 3612字
- 2024-11-28 15:44:18
3
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晚会启动了。各个方面的纺锤均匀而不息不止地嗡嗡作响。除了我的姑妈,她身边只坐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长着一张像是哭多了的瘦削的脸,在这华丽的社交群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人群分为三个小圈子。一个圈子,大多是男人,以神父为中心;另一个,年轻人的——美丽的公爵小姐爱伦,瓦西里公爵的女儿,以及漂亮、面色绯红、在其青春年纪显得过于丰满的小博尔孔斯卡娅公爵夫人;第三个——莫特马尔子爵和安娜·帕甫洛夫娜。
子爵是个容貌可爱、有着柔和轮廓和举止的年轻人,他显然认为自己是有名望的人,不过,出于良好的教养,谦虚地把自己供其所处的社交界使用。安娜·帕甫洛夫娜,显然,是拿他来招待自己的客人。就像一位好侍从总管把一块令人在肮脏的厨房里看见就不再想吃的牛肉,当成某种超然神奇的美妙之物端上来,今天的晚会上,安娜·帕甫洛夫娜首先为自己的客人摆上子爵,然后是神父,把他们当成某种超然神奇的优雅之物。莫特马尔的小圈子里立刻说起了当甘公爵被杀的事。子爵说,当甘公爵死于自己的宽宏大度,波拿巴的凶狠有特殊原因。
“哦,对了,跟我们讲讲这件事,子爵。”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高兴地感觉到,这句话——“跟我们讲讲这件事,子爵”——有某种路易十五的风格。
子爵鞠躬表示遵从,恭敬地笑了笑。安娜·帕甫洛夫娜在子爵周围做了个圈子,邀请所有人听他的故事。
“子爵本人跟公爵认识。”安娜·帕甫洛夫娜对一个人低声说。“子爵是个完美的讲故事高手。”她对另一个人说道。“一看就是良好社交圈里的人。”她对第三个人说。于是,子爵就在对他来说最优雅有利的光彩中将自己呈现给了众人,就像一盘装点了青菜的烤牛肉。
子爵就要讲他的故事了,淡淡地笑了笑。
“请到这边来,可爱的爱伦。”安娜·帕甫洛夫娜对美人公爵小姐说,她坐得稍远,形成另一个小圈子的中心。
爱伦公爵小姐笑了笑,她站起身来,带着走进客厅时非常漂亮的女性所带有的那种不变的微笑。窸窣弄响装点着青藤绿苔的白色舞衣,白皙的肩头微闪,头发和钻石熠熠发光,她穿过退让开的男人们,径直向前,不看任何人,但向所有的人微笑着,像是在盛情赋予每个人欣赏自己的身材、丰满的肩膀和时兴的很是袒露的前胸与后背之美的权利,也好像随身带着舞会的光彩一样,走到安娜·帕甫洛夫娜身边。爱伦是那么美好,以至于她身上不但看不出任何卖弄的痕迹,而且,正相反,她好像为自己毋庸置疑、过于强烈而征服性地感染他人的美而羞惭。她似乎希望却又无法降低自己美的感染力。
“多么漂亮的人!”每一个看见她的人都说。就好像被某种异乎寻常的东西震惊了,子爵耸了耸肩膀并垂下眼睛,此时她在他面前坐下,她那一成不变的微笑同样照亮了他。
“夫人,面对这样的听众我真为自己的能力担心。”他说,微笑着前倾着头。
公爵小姐将自己裸露而丰满的手臂撑在小桌上,没发觉有说什么的必要。她,面带微笑,等待着。整个讲述中她一直坐得笔直,偶尔看看自己丰满漂亮的手臂,它轻松地卧在桌上,或者看看更为漂亮的胸脯,她整理一下上面的钻石项链。她整理了几次自己衣服的褶皱,继而,当故事产生出效果,她回头望了望安娜·帕甫洛夫娜,立刻流露出宫廷女官脸上的那种表情,然后又粲然一笑,安静下来。小公爵夫人也随着爱伦,从茶桌旁移了过来。
“等等我,我要拿上我的手工活。”她说道。“怎么,您在想什么?”她转向伊波利特公爵,“把我的手提包递给我。”
公爵夫人微笑着,跟所有的人说着话,突然间引发了座位的变动,她坐了下来,愉快地整了整衣服。
“现在我好了。”她说道,请求开始讲故事,着手做起活来。
伊波利特公爵把手提包递给她,也跟着她过来,把扶手椅挪到她近前,在她旁边坐下。
这位可爱的伊波利特令人惊奇之处是,他与自己的美人妹妹异常相像,不仅如此,尽管这样相像,他却惊人地丑陋。他脸的轮廓也和妹妹很像,但这轮廓在后者乐观、自满、年轻、不变的微笑和身体上显现出异乎寻常的古雅之美,让其周身光彩焕发;在哥哥身上,正相反,同样的脸孔却因愚痴而模糊不清,一成不变地显露着充满自信的怨怼之色,可他身体又瘦削孱弱。眼睛、鼻子、嘴——一切都好像缩成一个不明确而又乏味的怪相,手脚总是摆出一副不自然的姿态。
“不是讲鬼怪的故事吧?”他说,一边在公爵夫人旁边坐下,匆忙把长柄眼镜贴近双眼,好像没有这件器具他就不能说话。
“不是,我亲爱的。”吃惊的讲述者说,耸了耸肩膀。
“因为我讨厌鬼怪故事。”伊波利特公爵说话用了那样一种语调,看得出他是先说了这句话,然后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
由于他说话时带有自信,任何人都没能明白,他说的话是非常聪明,还是非常愚蠢。他穿着暗绿色的燕尾服,一条长裤,如他自己所言,是受惊的宁芙女神之股的颜色,还穿了长袜和高腰鞋。
子爵出色地讲述了当时流传的笑话,当甘公爵秘密前往巴黎,与乔治小姐约会,他就在那里遇到了这位受到著名女演员垂爱的波拿巴,在那儿遇到公爵后,拿破仑偶然发作了他常患的昏厥症,处于公爵的掌控之下,公爵没有利用这个机会,波拿巴后来却以处死公爵报答了这种宽宏大量。
故事十分可爱而有趣,尤其是讲到两个竞争者突然间认出对方时,女士们显得激动不安。
“很美妙。”安娜·帕甫洛夫娜说,回头疑问般地望了望小公爵夫人。
“很美妙。”小公爵夫人低声说,一边把织针插进手工活,好像以此表示,故事的趣味和美妙妨碍了她继续做活。
子爵重视这种默然的赞美,他感激地微笑着继续讲。但安娜·帕甫洛夫娜发现自己曾一直望着的那个让她害怕的年轻人,这时候他正有点儿过于热烈而高声地跟神父说着话,便急忙走去解救这个危险的地方。的确,彼埃尔已设法与神父扯起了政治均势的话题,而神父看上去对年轻人朴直的热情有了兴趣,面对他发挥起自己所喜爱的思想来。双方过于活跃而又自然地听着、说着,而这正是安娜·帕甫洛夫娜不喜欢的。
“手段是欧洲的均势和国际法。”神父说,“让一个像俄罗斯那样以野蛮著称的强大国家,无私地站在以欧洲均势为目标的联盟之首,就能够拯救世界!”
“那么您如何找到这种均势?”彼埃尔开口道。但这时安娜·帕甫洛夫娜走了过来,严厉地看了彼埃尔一眼,又问意大利人如何经受当地的气候。意大利人的脸色突然变了,露出令人不快的假扮甜蜜的表情,看来他跟女人谈话时习惯这样。
“我如此陶醉于社交界的,尤其是女人们的才智和教养的魅力,有幸受到这里的接待,以致我还没来得及想到气候。”他说。
安娜·帕甫洛夫娜已不肯放过神父和彼埃尔,为了便于观察,把他们并入共同的小圈子里。
这时候客厅里又进来一位新面孔。这个新面孔便是年轻的公爵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小公爵夫人的丈夫。博尔孔斯基公爵个头不高,是个非常漂亮的年轻人,有着明朗而冷漠的五官。他外形上的一切,从那疲惫、厌倦的眼神到安静、匀整的脚步,与他那小小的、颇有生气的妻子形成了最为强烈的对照。看起来,客厅里所有的人他不仅都认识,而且那样让他讨厌,就连看到他们、听他们说话都让他觉得非常无聊。在所有让他觉得无聊的面孔里,他漂亮妻子的面孔看起来最让他厌烦。脸上带着丑化了他那漂亮面孔的怪相,他转过身不去看她。他吻了吻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手,然后眯着眼睛望了望整个交际场。
“您应募参战吗,我的公爵?”安娜·帕甫洛夫娜说。
“库图佐夫将军,”博尔孔斯基公爵说,像法国人那样,着重强调最后的音节“佐夫”,“想要我给他当副官……”
“可是丽莎,您的妻子呢?”
“她到乡下去。”
“您不觉得罪过吗,让我们失去您那可爱的妻子?”
“安德烈,”他妻子说,带着她对外人说话时那种卖弄的腔调转向丈夫,“子爵给我们讲的乔治小姐和波拿巴的故事好极了!”
安德烈公爵眯起眼睛转过身去。彼埃尔,自从安德烈公爵走进客厅开始就没有从他身上移开喜悦而友善的目光,走到他身边,抓住他的手。安德烈公爵没回头看,皱起脸做出一个怪相,对人家碰他的手表示气恼,但他一见彼埃尔微笑的脸,就出人意料地露出了善良而惬意的微笑。
“竟然如此!你也来社交场了!”他对彼埃尔说。
“我知道您要来。”彼埃尔回答。“我要去您那儿吃晚餐,”他低声补充道,以便不妨碍子爵继续讲他的故事,“可以吗?”
“不,不行。”安德烈公爵微笑着说,握着彼埃尔的手,让他知道这没必要问。他还想说些什么,但这时瓦西里公爵和女儿站了起来,男人们便起身为他们让路。
“请您原谅我,我亲爱的子爵。”瓦西里公爵对法国人说,亲切地抓着他的袖子向下朝椅子上拉,不让他站起来。“公使这场倒霉的庆祝会夺走了我的快乐,打断了您。离开您令人愉快的晚会让我很是忧伤。”他对安娜·帕甫洛夫娜说。
他的女儿,爱伦公爵小姐,轻轻提起裙褶,从椅子中间走过去,美丽脸庞上的微笑更加明亮耀眼。彼埃尔在她从旁边走过时,几乎是以惊慌失措、欣喜若狂的眼神望着这个美人的。
“非常美。”安德烈公爵说。
“非常。”彼埃尔说。
从彼埃尔身边经过时,瓦西里公爵抓住了他的手,转向安娜·帕甫洛夫娜。
“请为我训导这头熊吧。”他说,“他在我那儿住了一个月,这是我第一次在社交场合见到他。年轻人最需要的就是聪明女人的社交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