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战争与和平(全四部)
- (俄)列夫·托尔斯泰
- 2349字
- 2024-11-28 15:4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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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中,不算伯爵夫人的大女儿(她比妹妹大四岁,表现得已经像个大人)和做客的小姐,客厅里还剩下尼柯莱和侄女索尼娅。索尼娅是个纤瘦、身形娇小的黑发姑娘,有着柔和的、被长长睫毛遮蔽的目光,密实的黑色发辫在头上盘绕两圈,脸上,尤其是裸露、瘦削但优雅而肌肉强健的胳膊和颈部的皮肤色调微黄。因为平缓的动作、柔韧与灵活的小小肢体以及稍显狡黠和矜持的举止,她让人联想到美丽、但尚未生长成型的小猫,那必将是只非常迷人的猫咪。她,很显然,认为以微笑表示加入共同的谈话是礼貌得体的,但她长长睫毛下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着就要从军的表兄,那种少女的热情崇拜,让她的微笑一刻都不能骗过任何人,很显然,猫咪蹲下来只是为了更起劲儿地跟自己的表兄蹦跳玩耍,就看他们什么时候也像娜塔莎和鲍利斯一样,逃脱这间客厅了。
“是的,我亲爱的。”老伯爵说,转向女客人,指着自己的尼柯莱。“他的朋友鲍利斯被提升为军官,他出于友谊不肯离开他;他要丢下大学,丢下我这个老头子,要去服兵役,我亲爱的。可已经在档案部给他准备了位置,什么都有了。这就是友谊喽?”伯爵质询般地说。
“是啊,据说已经宣战了。”女客人说。
“早就这么说,”伯爵说,“又是商讨、再商讨,然后就停下了。我亲爱的,这就是友谊喽!”他重复道,“他要去当骠骑兵。”
女客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摇着头。
“根本不是出于友谊,”尼柯莱回答说,脸一下子红了,辩解着,像是在摆脱对自己的可耻诽谤,“根本不是友谊,只是我感知到了从军的志向。”
他回头看了看表妹和做客的小姐一眼,二人都以赞许的微笑看着他。
“今天舒伯特来我们家吃饭,他是帕甫洛格拉德骠骑兵团的上校。他在这里休假,要带上尼柯莱走。怎么办呢?”伯爵说,耸着肩膀,玩笑一般说着显然让他遭受很大痛苦的事情。
“我对您说过了,爸爸,”儿子说,“倘若您不想放我走,我就留下。但我知道,除了去服兵役,我去哪儿都不合适,我不适合当外交官,不适合当官员,不会隐藏自己的感觉。”他说,一直以漂亮青年的卖弄神气望着索尼娅和做客的小姐。
猫咪用眼睛吸紧了他,似乎每分每秒都准备玩耍,展示自己全部的猫咪天性。
“哦,好吧,好吧!”老伯爵说。“总是那么性急。都是波拿巴让所有人昏了头脑,全都想着他是怎么从尉官起家当了皇帝。好吧,上帝保佑。”他补充道,没有察觉女客人嘲讽的微笑。
大人们谈起了波拿巴。朱丽,卡拉金娜的女儿,转向年轻的罗斯托夫。
“真遗憾您星期四没去阿尔哈洛夫家。您不在我觉得无聊。”她说,温柔地朝他微笑着。
受了恭维的年轻人带着年少卖弄的微笑朝她挪得更近些,跟微笑着的朱丽开始了单独的谈话,完全没去留意他无意中的微笑像一把嫉妒的尖刀刺伤了红着脸强作微笑的索尼娅的心。谈话当中他回头望了望她。索尼娅满怀愤恨地看了他一眼,勉强忍住眼里的泪水,嘴唇上保持着假装的微笑,站起身走出了房间。尼柯莱的活泼神气一下子消失了。他等到谈话刚有停顿,就一脸慌张地走出房间去找索尼娅。
“这些年轻人的秘密简直就像用白线缝在那儿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说,指着走出去的尼柯莱。“姑表近亲是危险的。”她又补充道。
“是啊。”伯爵夫人说,随着年轻一代的到来而透入客厅的阳光消失之后,她像在回答谁都没有问她、却一直占据着她内心的问题,“经受过多少痛苦,多少不安,才能为他们高兴啊!可现在呢,真的,担忧还是多于高兴。总是担惊受怕,总是担惊受怕!这种年纪恰恰有那么多危险,不论是对女孩子还是男孩子。”
“一切取决于教育。”女客人说。
“是啊,您说得对。”伯爵夫人继续说,“到现在为止我还是——感谢上帝——还是自己孩子们的朋友,拥有他们的充分信任。”伯爵夫人说,重复着许多父母的谬见,认为他们的孩子没有瞒着他们的秘密,“我知道,我一直是我女儿们的第一个知心人,知道尼柯连卡[1]虽然性情热忱,但即使调皮淘气(男孩子免不了会这样),也总不会像这些彼得堡的先生那样。”
“是啊,都是非常好、非常好的小伙子。”伯爵附和道。他总是用那种办法解决复杂的问题,就是认为一切都非常好,“您瞧瞧!他想去当骠骑兵!是啊,您又想怎么样呢,我亲爱的!”
“您的小女儿多么可爱啊!”女客人说,“火药性子!”
“是的,就是火药,”伯爵说,“随我了!可她那嗓子,虽说是我的女儿,可我说实话,她会当上歌唱家的,又一个萨洛莫妮[2]。我们雇了个意大利人教她。”
“不会太早吗?听说,这个年纪就学唱对嗓子有害。”
“哦,不,这还算早!”伯爵说,“我们母亲那一代不是十二三岁就出嫁了吗?”
“可她现在爱上了鲍利斯!怎么样?”伯爵夫人说,平静地微笑着,望着鲍利斯的母亲,显然想回答一直占据内心的想法,继续说道:“哦,您看,我要是严厉管束她,我禁止她……上帝知道,他们会偷偷摸摸做出什么事(伯爵夫人指的是他们会接吻),可现在,我知道她的每句话。她自己晚上会跑过来,把什么都讲给我听。或许我在娇惯她,但说实话,这样似乎好一些。我对大女儿就管得太严。”
“是的,我受的完全是另一种教育。”大女儿,漂亮的伯爵小姐薇拉微笑着说。
但微笑并未像通常那样,把薇拉的脸孔装点得更美;相反,她的脸孔变得不自然起来,因而也就令人不快。大女儿薇拉人长得好看,不笨,学习很好,受了很好的教育,她的嗓子很悦耳,说的话正确而又得当,但奇怪的是,所有人,无论女客人还是伯爵夫人,都回头望着她,仿佛吃惊为什么她要说这种话,这让人感到很尴尬。
“人们在长子女身上总是过于聪明,想要做出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来。”女客人说。
“没什么好隐瞒啊,我亲爱的!我的小伯爵夫人对待薇拉就是过于聪明。”伯爵说。“不过,该说什么呢!总归出落得非常好。”他补充道,赞许地朝薇拉眨了眨眼睛。
客人们答应赴宴,站起来离开了。
“什么做派!就这么坐了又坐!”送走客人后,伯爵夫人说。
[1]尼柯莱的昵称。
[2]德国歌剧演唱家,一八〇五至一八〇六年在俄巡回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