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曹魏篇》：曹操的遗产

初平元年（190）春正月，关东联军组成。史书上明确记载的这些门阀士族是：盟主渤海太守袁绍，其他还有后将军袁术、冀州牧韩馥、豫州刺史孔伷、兖州刺史刘岱、河内太守王匡、陈留太守张邈、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信等。这些都是食䘵两千石以上的高官，放到今天可以算省部级干部。

那么，曹操、孙坚、刘备在哪里呢？说起来，这三位当时都不是主角，甚至连配角都不算。

曹操的正式官职是典军校尉，东汉时代也算“比两千石”（东汉官秩），只算准将军，和前面这些人相比官位不够高。更不用说他的这个职位已经被撤了，仅是个逃犯。于是袁绍以盟主的身份安排这个从小一起偷新娘子的朋友当了“行奋武将军”。

孙坚也是军功出身，先破黄巾军，后平边章、韩遂，再斩区星，才得以拜长沙太守，封乌程侯。但是他不太自信，主动投靠到袁术麾下效力，被袁术表为“行破虏将军、豫州刺史”。

相比之下，刘备的官位最低，他此时应该是高唐县令，后来又成为幽州牧刘虞手下公孙瓒的别部司马，等到数年后才升为平原相，算是跻身军阀行列。

由此我们发现，军阀也是有门槛的，不是谁都能干的。若没有干过两千石级别的高官，都不配叫军阀，只能算个“贼寇”。其实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些联合起来讨伐董卓的关东诸侯很有意思。他们至少有两个特点：首先并不是全天下十三州都反了，而是集中在冀州、豫州和兖州这三个距离洛阳较近的州和司隶校尉辖区的一部分。并州、凉州实际是董卓的地盘，青州被黄巾军占据。徐州陶谦、幽州刘虞、益州牧刘焉都没有参与反董卓联盟。荆州刺史王叡刚刚被孙坚所破自杀，新到任的刘表一上任又和孙坚、袁术对着干，更不可能参与。扬州牧刘繇惧怕袁术，还没有到任，地方处于半无政府状态。也就是说，这场战争是握有冀州、兖州、豫州的袁绍和掌控并州、凉州和司隶校尉辖区的董卓之间的较量。

其次，这些门阀士族都没有什么战斗力。作为军阀的董卓就评价这些门阀士族：“皆畏孤，无能为也。”说白了这些人，啥也不是。果然这帮人除了曹操、孙坚，全都怕和董卓打仗。所谓讨伐董卓只不过是大家割地自雄的借口而已。所以大家摆摆样子，就各自回家展开厮杀。其中首要矛盾是割据豫州的袁术和占据冀州的袁绍兄弟两人，而孙坚和曹操分别在两人手下当马仔。所以这次门阀士族是彻底不想要大汉王朝这块招牌，准备开始单干了。只不过很可惜，他们能力太差，都没干过曹操。

曹操的身份很特别。他的父亲曹嵩干过太尉，这是三公一级的高官，是成为门阀士族的必要条件之一。他小时候又和袁绍这样的门阀士族精英一起玩耍。所以曹操可以向门阀士族方向发展，至少有这个趋势。曹嵩的养父曹腾是宦官，还是高级宦官中常侍。曹操当官之后屡次惹祸，其实都是靠他爹和爷爷的面子摆平的。所以曹操也可以向宦官集团方向发展，至少有这个人脉。曹操第一次出现在《资治通鉴》中，是官拜骑都尉，参加攻灭黄巾军的重要战役颍川之战。这说明他是以军官身份登上历史舞台的。曹操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也说自己的人生目标是成为“征西将军”。这么看来，曹操还有做军阀的潜力，至少有这个愿望。

于是我们就可以理解许邵对曹操的那句千古流传的评语：“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家族有成为门阀士族的趋势，还有宦官集团的人脉，在治世可不就是一个能臣吗？曹操又有成为军阀的欲望和能力，在乱世可不就是一个奸雄吗？许邵对他的评价十分精准！

结果曹操干得也漂亮。自初平元年（190）起兵讨董卓以来，至建安二十五年（220）这30年间，曹操艰难前行：平黄巾、定兖州，败陶谦、屠徐州，灭张邈、迎天子，迁许都、战宛城，破袁术、降吕布；与刘玄德青梅煮酒纵论英雄、败袁本初官渡乌巢方寸之地，遂北收四州、南征刘表；后败刘备于当阳，遇周瑜于赤壁，天下势成鼎足；而后晋爵魏王，设立宗庙，自成一国，天下九州得其六。陈寿称曹操乃“非常之人，超世之杰”！这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许邵的评价。

有意思的是奠定了三国基础的曹操却始终是汉臣，是东汉王朝的执刀人。所以我们今天讲三国执刀人，就没有曹操的故事，但是故事又必须从曹操说起，因为他虽然不是三国的人，却奠定了三国的魂，也因为曹操为曹丕留下了丰厚的遗产。

曹操最重要的遗产是世袭的相权。很多人都知道，中国历史上君权和相权是有矛盾的，也都知道历史上许多皇帝都试图拆分相权，最终在朱元璋时代彻底废除了丞相。但是很多人都不知道，曹操一直在强化相权甚至做好了用相权取代君权的打算。

建安十三年（208），曹操废了东汉开国以来由司空、太尉、司徒三公分掌相权的体制，改回西汉丞相、御史大夫制，由丞相府实际负责全国的行政、人事、财政、军事。曹操这个丞相当得非常霸气，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手段就是把原来属于门阀士族的选官察举权完全作废。任何士人想要当官，必须先被丞相府征辟，在丞相府任职，由曹操亲自考察之后才能够做到两千石以上的高官。

证据就在《三国志》里——曹操、曹丕时代的几乎所有官员，文官都有“辟为丞相掾属”的经历，司马懿入相府为西曹掾，杨修入相府为主簿，这些都有明确记载。武将则大部分都有在曹操亲自指挥下作战的经历，乐进“以胆烈从太祖，为帐下吏”，于禁“拜军司马”，张辽、张郃“拜中郎将”，徐晃“拜偏将军”。这意味着曹操直接掌握了所有人走向高官的命门。也就是说曹操看谁顺眼，谁就能当大官，否则说破天也没用。那么，曹操最看重什么呢？

曹操选人是和东汉察举制一样看重道德、品行吗？似乎不是。曹操当丞相后多次下达《求贤令》。他让各地推荐贤才时特意多次引用陈平的例子，并且强调：“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许多人据此认为，曹操用人看重才华，不看重德行。其实，就曹操使用的这些人看来，却没有多少真正有道德缺陷的，绝大部分都是德才兼备的人才。头号谋士荀彧自不必说，即使是被人认为私德有亏的郭嘉，也只是被陈群评价为“不治行检”，并没有做出什么太过头的事。至于曹魏的开国三公钟繇、华歆、王朗这三位，更是被《三国志》评价为：“钟繇开达理干，华歆清纯德素，王朗文博富赡，诚皆为一时之俊伟也。”

既然实际选拔人才的过程中既要才，又要德，那么，曹操提出“唯才是举”，目的是什么呢？其实这就涉及一个选才的标准问题。如果以德为标准，那么选官的权力就掌握在门阀士族手中。这是因为“德”只能通过日常行为体现出来。而考察一个人的“德”需要很长时间，只有负责察举官吏的地方州牧、郡守才可以真正考察一个人的德行，为“孝廉”的“德”负责。这些门阀士族经过东汉100多年的发展已经通过掌握舆论导向完全控制了两千石这一级别官员任免的实际权力。

如果以“才”为标准，那么选官的权力就掌握在曹操本人手里。因为“才”是可以通过短时间考察出结果的。以曹操的精明，你有没有才，可能他看一眼就能看出个大概。再加上进入相府之后一段时间的考察，这样一个人能放在什么位置，曹操心里就有谱了。

由此看来，所谓“唯才是举”应该改为“唯我是举”才对。也就是说，曹操通过“唯才是举”将东汉门阀士族本已经拿到手的选官权彻底抢了过来。丞相这个执刀人的权力甚至比东汉皇帝还要大得多！这还了得。所以曹魏政权不稳，就是因为曹操手下的这些门阀士族对于他夺走自己手中的“刀”耿耿于怀。

但是，站在曹操的角度来看，丞相的权力就是他最大的政治资本：“想当官，先来我这里当狗！”士族对曹操很有看法，比如在曹操帐下听用时刻有可能被打板子。这既是肉体上的痛苦，又是精神上的侮辱。有的士族子弟甚至准备了毒药，一旦受辱就要自杀。

夺下官员任免权后，曹操并没有停下自己攀登权力金字塔的脚步。他想将自己的权力固化，让自己的家族可以进行权力传承。这是以前所有拥有相权的执刀人都没有想过的问题。为此，曹操让自己晋爵魏公，后来又升格为魏王。曹操让自己的家族在爵位上有了可以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崇高地位，并且这种爵位可以世袭。而且，在曹操的解释中，王爵的世袭就等于相权的世袭。也就是说，曹操在皇帝之外另行搞了一套权力世袭模式。这是之前所有丞相都没有想过的一种抗衡君权的处理方法。

正如曹操在《让县自明本志令》中所说：“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曹操的这一系列操作，让东汉帝国的皇帝彻底变成废物，连橡皮图章都不如。影响帝国的门阀士族也变成了他的手下甚至奴隶。

但是，曹操让相权世袭的做法遭到了荀彧的明确反对。荀彧背后代表的无疑是颍川荀氏这样的顶级豪门以及许多门阀士族。有很多人因此认为，荀彧是忠于大汉王朝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如果把荀彧的忠诚具象化一些，就会发现，荀彧效忠的是大汉王朝带给门阀士族的特权。曹操称公称王背后的潜台词是将决策、选官的权力世袭化，这将直接剥夺门阀士族的特权。那门阀士族还有什么盼头？所以荀彧宁死不从。荀彧死后，董昭、陈群等士族代表不断忽悠曹操更进一步，代汉称帝，改朝换代，曹操就是不干。为什么？这不是一句“吾为周文王”就可以解释清楚的。因为一旦曹操走出这一步，成为皇帝，他虽然拥有君权，但是必须让出相权，哪有现在这样身兼君（魏王）相（汉丞相）来得爽？他才不会让那帮他打心底看不起的门阀士族如意！

作为马上得天下的军阀，曹操留给了曹丕一支数量庞大、战斗力强悍的军队，而且这支军队没有任何外人可以染指，全部被纳入曹氏家族（曹仁、曹洪、曹真、曹休）以及夏侯氏（夏侯惇、夏侯渊、夏侯尚）的指挥之下。至于其他像五子良将这样被曹操从底层提拔起来的将领更是对曹操忠诚无比。

综合来看，掌握所有行政权力的东汉王朝的丞相、东汉王朝所有官员的君主（除极少数人如夏侯惇等以外，所有汉朝官员都有魏国官职）曹魏王国主君以及整个帝国北方地区所有的精锐部队，包括土地、人口、赋税这些都是曹丕得到的遗产。

如果曹丕继续坚守这份遗产，那么他将身兼君相、董事长兼任CEO，大权独揽，门阀士族将没有翻身之日。中国历史上或许会像日本幕府一样出现一个傀儡东汉帝国政府和一个实权曹魏王国政府。

但是曹丕不愿意，因为他要让自己成为魏文帝而不是魏文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