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羊孤身一人盘腿坐在船头。此刻,船在暗夜中奋力拨开清冽寒冷的水花,顺流向下游疾驶。岷江两岸,山影朦胧;夜风吹来,寒气逼人;偶尔可以听到岸边传来零星的狗叫声。湍急的江面,泛出一道暗暗的白光,九曲回转,伸向远方。仿佛预示着千里征程,险阻重重;奔赴沙场,前途莫测。
阿羊从怀里掏出心爱的羌笛,用心地吹奏起来。羌笛是十几年前阿爸逃离家门时,慌乱中遗留下来的。它出自阿爸那双灵巧的手。与常见的竹制笛子不同的是,它是用四寸来长的老鹰腿骨制成,两根并排,雪白发亮;阿妈用红丝线将两端紧紧缠绕,联成一体;双排四孔,是阿爸用猎刀一点一点地抠出来的。笛声悠长,伴随哗哗的水流声,如泣如诉;扑面而来的阵阵江风,顷刻间将笛声粗暴驱散,融入幽幽的暗夜之中。
日子过得真快呀,仿佛眨眼工夫,已经五天过去了。匆匆告别阿妈,告别刚刚结婚两天的妻子阿珍,告别生活了十八年的锅底寨。对亲人的牵挂和思念,只有通过悠悠的笛声聊以排遣。
夜更深了,江风中聚集了更多的寒意。两岸星星点点的灯火早已不见踪影,整个天穹黑压压的,像一口倒扣的铁锅。只有船尾的马灯在夜风中摇晃,橘红色的火光似明似灭。此时,船老大的儿子正在船尾操舵。军情紧急,三天来,父子俩昼夜轮班,人歇船不停。船舱中,羌兵们早已休息,夜风中隐隐飘来时断时续的呼噜声。
黑暗中,阿羊听见住舱的推拉式木门轻轻响了一下。随即,一个黑影慢慢挪到前甲板上,是一个人。那人边往前挪边打着哈欠,来到船头,猛然发现坐着的阿羊,仿佛被吓了一大跳,嘴里嘟囔着:“是谁啊?”
阿羊抬起头,尽量字正腔圆地说:“我,阿羊。”那人愣了一下,又定睛看了阿羊一眼,随即转过身,来到左舷旁,解开裤腰带,向着江中哗哗撒起尿来。尿液被江风吹回,星星点点飘洒在他的身上。他一边尿一边左右摇晃,试图躲避。长长的一泡尿终于尿完了,他打了个寒颤,快步回到住舱。
尽管没有看清那人的脸,只凭那一声低低的埋怨,阿羊便猜出是他:一个三天前从雁门镇码头上船的小伙子。
那天,从锅底寨一起出来的十八名羌兵,由阿禄带队,翻过两座高山,走了一百多里山路赶到雁门镇码头。按计划准备坐船顺流而下,走一段水路。好不容易找到一条可供二十人乘坐的小船,可因为是水运淡季,船老大把船靠在岸边,父子俩拿着鬃毛刷子,手提盛满桐油的小竹筒,正准备往甲板上刷桐油。阿禄好话说了一背篓,船老大就是不肯答应租船。最后还是阿昌脑子活,假装生气地说:“我们是奉当今皇上的圣旨,用最短的时辰赶到广州府去打仗。军令紧急,耽误了军国大事,你可是要吃官司的哟。”
一听说要吃官司,船老大害怕了,嘴里嘟嘟囔囔,开始松口。阿昌趁热打铁,“这样吧,在刚才谈的价码上,再给你加五十文钱。你们父子俩轮流开船,人歇船不歇,晚上也走。”
出发前,十八户人家凑了三两银子作盘缠。寨首家出了二两,阿昌家出了半两,其他十六户人家每家出了两头羊,由寨首家收购,折抵盘缠。银子由寨首的儿子阿禄统一保管支配,这也是出征队伍头领的权力和象征。阿禄见阿昌没有经过自己同意,擅自加价五十文,心里很不高兴。但心急火燎急着赶路,自己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跟着点头允诺。
船老大感到这官司可吃不起,再说价钱也公道,便赶紧顺坡下驴,答应了。就在这个当口,这个不知姓氏的小伙子出现了。一件半旧的黑色洋布棉衫,黑色粗布大裆棉裤,头戴一顶瓜皮帽,脑后粗长油光的辫子,在屁股后面晃来晃去,辫梢还扎着一根细细的红绸线;左手提着一杆红缨枪,枪头锈迹斑斑,好像放在床底下几十年没使过,红色的樱须脏兮兮的,分不清是红色还是黑色;右手拎着一只用麻绳扎起的铺盖卷,背着一只竹背篓。他前脚踩在船帮上,后脚停在跳板上,问这条船是不是运兵去广州府?
阿昌说:“是的,我们是茂州府锅底寨的,奉圣旨到广州府打仗。你有什么事吗?”那人仿佛找到了想要找的东西,长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说道:“终于找到了。”他自我介绍说也是羌人,家住成都府,被抽丁上前线,想搭他们的船一起走。
阿禄摇摇头,“我们已经有十八个人了,好不容易雇到这条小船,坐不下呀。”见遭到拒绝,那人满脸不高兴,两只脚没动弹。阿禄指着他说:“喂,快下去,让开道,别耽误弟兄们上船。”
那人朝阿禄白了白眼,气哼哼地把铺盖卷丢在甲板上,压根儿没有下船的意思。
“怎么?想干架是不是?”阿禄气哼哼地说,“滚下去!要不然,别怪我们人多欺负你。”
那人毫不示弱,双手操起红缨枪,摆出一副要决战的架势。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阿昌见状,赶紧把阿禄拉到一旁,悄声说:“别跟他一般见识。我们十八个人打他一个,怪丢人的。时辰不早了,就让他跟着走吧。”
“跟着走?你说得倒轻巧。你没看他全身空荡荡只剩下一张嘴吗?这一路上吃我们的,喝我们的,谁受得了呀。”说完,不高兴地瞥了阿昌一眼,“我是领头,是听我的,还是听你的?”
阿昌被抢白了一顿,愣了半晌,不瘟不火地说:“你是领头,当然听你的。”
“既然听我的,就不能让这小子上船。谁知道他是从哪个山坳里冒出来的。临走时,我阿爸一再叮嘱,少和外面的人来往,你忘了吗?”
阿羊把阿禄拉到一边,悄声说:“大少爷,就让他跟着一块儿走吧。大冬天的,船家都歇工了,叫他到哪儿去找船呀。他去打仗,肯定和我们一样,误了时辰是要挨罚的。出门在外,我们不能见难不帮呀。我们就挤一挤吧。再说,多一个人,路上也热闹。”
阿禄想了想,回头冲着那人说:“哎,你有没有带米呀?”
那人把红缨枪枪头朝下,微微侧转身子,凸显一下身后的背篓,不屑地答道:“有,带着呢。”
“有米就好,我们一人一份,可没你吃的。好吧,看你孤身一人怪可怜的,今天就看在阿羊的面子上,一起走吧。”
羌兵们陆陆续续上了船。船舱隔成两段,靠船尾的小间船家住,靠船头的大间给羌兵住。阿禄把羌兵们的铺位都安排妥当后,指着靠门边的一个空档对那人说:“诺,你就睡在这儿吧。”那人见空档不到一尺宽,只能侧身躺下,尽管满脸不高兴,但还是把铺盖卷放下。
大家对队伍里突然多了一个陌生人,都感到十分诧异。阿羊主动解释道:“和咱们一样,都是上广州府打仗去的。”大家这才停止了猜测。阿禄向船老大挥挥手,船启航了。
住舱里,有人躺在地铺上闭目想心思,有人聚在一起玩川牌,没有人理会这个陌生人。也许是觉得孤独无趣,那人独自坐在前甲板上发呆。
阿羊和阿禄、阿昌来到前甲板,席地而坐。作为这支队伍的领队,阿禄要问问情况。“喂,你叫什么名字?”
“噢,”那人正朝着上游方向眺望,见阿禄主动与自己搭话,极不情愿地扭过脸,不冷不热地答道,“姓罗,叫阿甲。”说完,又扭过脸去。
阿禄碰了一个软钉子,心中有些恼怒,好心带你走,一点儿都不领情,上了船,连一个谢字都没说,早知道这样,真不该听阿羊的劝告。在锅底寨,阿禄的阿爸向来说一不二,在自家门口跺跺脚,整个寨子都要摇晃好几天。阿禄每次跟随阿爸,倒背着双手在寨子里巡视,男女老少在向寨首鞠躬致敬的同时,都忘不了向大少爷问声好。这次奉旨出征,寨首为了让儿子到外面历练历练,见见世面,将来接班也有资本,就指派儿子做了本寨羌兵的头目。此时,阿禄觉得有必要向这位初来乍到的陌生人亮明自己的身份,便自我介绍道:“我阿爸是锅底寨的寨首,这次是他叫我出来给他们当头。”说完,他用手指了指住舱。
阿甲还是不情愿地转过脸,眯着眼,表情淡漠地望着阿禄,没搭腔。
阿禄没有看到预期之中的惊慌、恭敬,而是隐约感到几分不恭和不屑,心里不禁怒火中烧,可又不便发作,于是,又重重地补充道:“我家从我老爷爷那辈起就当寨首。”
见阿甲的脸上仍然是几分不屑,阿禄便调转话题,把阿羊介绍给他认识。“他叫阿羊,是寨子里的土郎中,有他在,生个小病小灾的都不怕了。”阿羊谦逊地向阿甲笑笑,算是正式打了招呼。
“就是运气太差了,刚刚抢来一个如花似玉的新娘子,被窝还没捂热呢,就被抽了丁。阿羊,你说是吧?”阿禄试图显出几分大度,故作轻松地调侃道。
“赶得不巧呀。不过阿妈说军令如山,不来也不行呀。”阿羊回应道。这时,阿羊突然发现阿甲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先是一脸惊讶,接着变得痛苦和愤恨,随即又有几分狡黠和得意,让人揣摩不透。
三天来,阿甲很少和羌兵们说话,不是一个人侧身躺在地铺上,后脑勺枕着胳膊,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住舱壁板发呆,就是独自坐在前甲板上,失魂落魄一般眺望家乡的方向。阿羊估计他认生,几次主动过去与他搭讪,每次都莫名其妙地横遭白眼。阿羊想,他心里一定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其实,突然接到开赴前线的命令,抛家别妻,远行千里,生死难卜,哪个人不是心事重重,愁肠百结?
江风仍在拼命地呼啸,阿羊有些累了,他揉揉麻木的双腿,努力想站起身。突然,身后有一阵轻微的响动,他回过头,隐约看见一个黑影半爬半蹲闪进住舱。他没多在意,挣扎着站起身,摸着黑,一步一步走向住舱。快到住舱门口时,他猛地感到脚下一滑,整个身子剧烈地晃动起来,双手本能地在空中挥舞,想抓住一个依靠。挣扎了片刻,身体终于重重地摔在左舷旁。他伸手想抓住舷木,可巨大的惯性已把他甩出左舷,“扑通”一声,掉进冰冷的江里。
船身像一支离弦的箭,从他的身旁一闪而过。他一边用力扑打水面,一面高声呼喊:“救命啊,救命啊!”喊声迅即被江风淹没。好在他呼喊及时,当船尾驶过他时,他的第一声呼喊被坐在船尾掌舵的船老大的儿子听到,他忽地站起身,四下张望,多年的行船经验,让他敏感地意识到有人落水,他随手拿起盘圈在船尾的缆绳,用尽气力向船后方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