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羊和伙伴们拖着疲惫的双腿来到广州城下时,暮春的阳光正照射在不远处巍然耸立、威严厚实的城墙上。阿羊的心情也像这阳光一样明媚灿烂,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阵激动的热浪。五十多天的餐风宿露,三千里地的艰辛跋涉,冥冥之中,他感到与从未谋面的阿爸,仿佛又靠近了一步。
穿行在商铺林立、人来人往的青石板街道上,他们清晰地听到前方传来“噼噼啪啪”的爆竹声。走在队伍最前头的阿禄频频回头催促道:“快点,快点。”跟在他身后的阿羊也一个劲嘀咕:“我们是不是来晚了一步,这仗已经打完了?”
加快脚步在人流中紧跑慢赶,街道的左侧出现一条向北的岔道,一座簇新的石拱桥像一道彩虹,跨过五六丈宽的护城河,连通河的两岸。桥栏杆每根立柱的顶端,都站立着一只雕刻精美的石狮子,形态各异,栩栩如生:有的神情凝重,目不转睛注视前方;有的左顾右盼,好像在寻寻觅觅;有的咧嘴大笑,仿佛欢迎过往的路人。桥栏板中央长条形的框框里,阴刻着“济民桥”三个大字。字刚刚用红油漆描摹过,亮亮的,好像还没干透。桥的另一头就是刚才老远望见的城墙。城墙上矗立着一座高高的敌楼,敌楼下面是一扇敞开的圆拱形城门。
石拱桥上下聚集着许多人。从他们的穿着打扮上猜测,应该是街上的百姓。桥中央的爆竹刚刚炸完,围观的人纷纷拍手鼓掌,还有人不住地伸出大拇指,似在夸赞什么。桥的北端,一个身穿黑色丝绸长衫、留着浓黑八字胡的中年人,冲着众人不停地拱手作揖,好像是在感谢大家的称道。他的身边,站着几位身穿官服的官员,脸上渗出矜持的笑意,双手轻柔而有节奏地鼓掌。看得出,这座新桥一定是那个中年人出资建造的,阿羊心中不禁涌起钦佩之情。修桥补路,造福乡亲,可是积善行德的大好事呀。听阿妈常常说起,阿爸以前就爱做这种事。有一年,寨子前横跨岷江的溜索桥断了。陪阿妈回娘家的阿爸知道后,带领几个年轻人忙活了两天,把溜索桥修好。这件事,被寨子里的人夸奖说道了七八年哩。
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阿羊探头向站在前面的一个人打听。那人回头望了阿羊一眼,嘴里快速蹦出几句话。阿羊感到,他说话好像鸟叫一样,叽叽咕咕,一句也没听懂。那人说完,仿佛发现了稀罕事,又高声惊呼了一句。顿时,所有围观的百姓都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用探究的眼光盯着这一队风尘仆仆的不速之客,人群中出现一阵骚动。阿羊心里明白,一定是自己和同伴们与众不同的穿戴引起了他们的好奇心。
这里的老百姓全穿上了短衣短裤,可自己这一队羌兵仍穿着镶有深蓝色花边的白色麻布对襟长袍,外面还罩着一件羊皮坎肩,两只小腿上包裹着加花绣的绑腿布,脚上是清一色的草鞋;每个人的脖子上悬挂一条用兽牙、兽骨和海贝串起来的项链,身后背着鼓鼓囊囊的竹背篓。有的把弓箭横放在背篓上,有的肩扛木柄长刀。乍一看,似乎是一支从深山老林里走出来的狩猎队伍;再细看,更像一群带着兵器的叫花子。特别是每个人头上高高盘起的如锅盖大小的白布头帕,经过几十天风吹日晒,早已变成灰褐色;阿禄的头帕左侧,还直挺挺地插着一根一尺来长的野鸡毛,更是引来无数好奇的目光。
中年男子显然也注意到桥南端的这一幕,用心地向阿羊他们看了好一阵子。很快,众人又恢复了常态。不一会儿,中年男子向那几位官员拱手作揖,告别。阿羊听见他高声招呼:“余知府、各位大人走好!”
老百姓渐渐散去。中年男子目送几位官员缓缓走进城门后,回转身,过桥,向街道走来。在与羌兵们擦肩而过时,他注视得更加专注。阿羊清楚地看到,中年男子粗大的喉结重重地上下蠕动了几下,那神情似乎想向自己打听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下了桥,向左一拐,融入熙熙攘攘的街巷之中。
“走呀,广州府到了,还傻愣在这干吗?”阿昌叫了一声。于是,羌兵们踩着满地碎红纸屑,兴高采烈地走过石桥。
“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呀,这新桥好像是特意给咱造的。”阿昌调侃道,羌兵们都咧开嘴笑了。
“阿羊,今天一进城就走新桥,好兆头呀。看来找你阿爸有门了。”阿昌说。
阿羊连连点头。本来就爱笑的他,咧开嘴,笑得更加灿烂,腮帮子上的两个酒窝,像两朵盛开的羊角花。
“别光傻笑了,你不是说一到广州城就穿上云云鞋吗?现在到了,可以穿了。”阿昌提醒说。
“对,对。我差一点儿给忘了。”阿羊停下脚步,脱下脚上的草鞋,又从背篓的最底层掏出云云鞋,换上。
“这破玩意儿可以扔到护城河里去了。”阿甲指着鞋底已经磨出一个拇指大窟窿的草鞋说。
“哎,还能穿呢。等打完仗往回走时,还能凑合着穿个百八十里呢。”说完,阿羊把两只草鞋合在一块儿,塞进背篓。
来到敌楼前,阿羊抬头仰望,足有三四丈高的城墙上,一座三层敌楼高大巍峨,雕梁画栋,四檐飞天,有点像茂州城里的老古庙。敌楼前,几个手持弓箭的士兵把头伸出垛口,好奇地向下面张望。阿羊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年轻洁净的面庞。敌楼四周,每隔一两丈远,便插着一面彩旗,有红的,有绿的,彩旗在江风的吹拂下,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好听,又有几分威严;宽厚的城墙向北向南蜿蜒伸出,与敌楼构成一道令人望而生畏的坚固屏障。
城门口站立几个身材高大的官兵,手持明晃晃的长柄大刀,远远望去很是威武。阿昌让队伍停下,和阿禄一起上前打听情况。不一会儿,两人转回。阿昌对大家说:“到了,到了,真的到了。大家听着,我和阿禄带两个人进城,去找四川总督齐大人点个卯,顺便把粮饷领回来。你们几个在这儿等着。”他四下里望望,不放心地强调道,“你们都看见了,这里的人比咱锅底寨后山上的树还多。初来乍到,千万别乱跑。走丢了,就找不着了。”
阿禄似乎不放心,又补充道:“这里由阿羊领头,谁都不准乱跑呀。”说完,冲着站在队伍最后面的阿甲喊道:“喂,阿甲,广州府到了,你也可以走了。”交代停当,阿昌和阿禄挑了两个身体结实的兵,走进城门。阿甲要走了。他拉着阿羊的手,嘴角蠕动了两下,好像想说什么,但欲言又止。
“找不到主子你就回来。”阿羊嘱咐道。阿甲点点头,说了一句“兄弟,后会有期。”说完,快步走进城门,很快淹没在人流之中。
这位叫阿甲的兄弟到底是什么人?他是羌人吗?是羌人为什么不穿羌服?尽管从家乡开始一路同行,一路上共同生活了五十多天,但对这个人的种种疑虑,却始终没有解开。望着人来人往的人群,岷江船上自己历险的那一幕,此刻又浮现在阿羊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