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公子们给叔姜过生日,崔明也去了。坐好之后,过了一会儿,叔姜后到。叔姜是和三哥卫懿一起进来的,崔明只看见了叔姜,所以高声地喊:“来了,睡醒啦!”
叔姜老老实实地答:“醒了。”
这时他才看见卫懿,于是跟他也打招呼,卫懿就不乐了。因为他刚才那么高声,好像崔明是屋里的主人一样。喝了一会,卫懿摇着杯子,走过来,翻着眼乜斜崔明:“来,我敬你一个,干了。”这次喝酒,数他喝得少,卫懿已经发现了。
卫懿已经不满意了。崔明勉强喝了几口。卫懿不休不止地催。崔明一气之下喝空,放在地毯上。
卫懿就说:“我并不是跟你过不去,你好坏跟我有什么相关?我只是看不惯你。你要像个男人,女人才会喜欢。难怪没有一个女人喜欢你。懂不懂?”然后用胳膊夹住崔明脖子,又指着呕吐成一团的庶兄卫贞说:“看看这样,有什么不行的?这就是大哥。他本来是喝一滴就要吐的。这才是大哥!你就得跟他学!”
崔明一时也很感动,跟仆人抢毛巾帮着给卫贞擦。但他随后被屈辱和疏离感包围,直到香喷喷的烤肉包子送上来,才复得了贵人的体面。这时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坐在叔姜的边上,或者对面也好,这样他和她对着桌上的灯烛一起吃。
“她早上会吃什么呢?”崔明第二天早上,又想起了烤包子,可以通过这个,把两个人无形地联系起来。于是他不辞劳苦地,跑去了一条石板路的街上,进到一家店里,特意来吃那里的烤包子。一边吃,一边还想到叔姜昨晚吃东西的样子。他看着对面,只是没有人坐着。他怕自己要在这样的空幻中死掉了。
迈出小店门的时候,有马蹄声响亮地过来了。
马蹄在石板路上的响声好像在反抗着什么,木辖刹住车轮的声音就像磨刀。车窗的帘子一拉,露出了叔姜的脸来。
崔明几乎想躲避她的目光,因为叔姜灿烂地笑着,说:“小白公子,我们踏青,去吗?”
崔明的心情很复杂,一方面想接近她,一方面避之不及。他的二哥卫坤杀了大哥,这样凶险的人家——危邦不入,不能跟她黏糊进去啊。但是,当崔明从台阶下来,迎着停下的马车走上去时,看到她,却口不由己地说道:“好哇,我去。”
于是,帘子哗地关上了,伴着她说:“从后面上。”
崔明上车,并排坐。“怎么,就你一个?”
“是啊,我偷着去祭奠一下我大哥。”她说,“我带了苹果,吃吧?”
马车悄悄地把他俩运到了淇河东岸的树林。车夫停下了车,崔明先下来,片刻之后,叔姜也跳下来,手中还捏着个苹果。
卫桓公的坟墓,在树林里边开辟的一个方格里。他和叔姜从树林的两行门廊似的树中间走进来,树叶间射下的劈开空气的阳光和飞虫舞动,使她就像一个仙子。两个人不说话而往前走。各自拿着苹果边走边吃。叔姜的手小,攥着苹果,啃掉皮再吃,崔明忍不住说话的欲望,就说:
“你下车出来那样子特像个蛮孩子,昂头阔步,脑门闪光,腆着胸脯,目不四顾,旁若无人,手里捏个大苹果,不管咬与不咬一直塞在嘴边,大大咧咧地嚼,谁敢惹我!谁敢抢我苹果。我是强盗,我用躲谁?”
叔姜一直闪着眼睛笑着听,直到最后一句才大笑着出声:“好哇,你敢这么说我!”
“谁让你一点都不像淑女啊。”
“在家里闷死了,就想出来走。我都想跑起来呢。”
“我长这么大,也没见哪个国君的公女跑起来过。”
这更鼓舞了叔姜,她沿着路边的露出地面的树根踩上去走,走平衡木似的摇摆摆,有点夸张,仿佛叫崔明去扶护她。崔明仗着胆子伸出手,她又不让他碰她,碰了一下腰她就甩,然后拔腿往前奔几步。
“给我讲讲你们齐国的事。”叔姜停下来说。
崔明没什么可多说的,就把大公子诸儿和妹妹文姜,俩人偷着相好的事,不加评论地说了。“你说这以后他们怎么办?”他用感叹的口气说。
“哈……”叔姜轻轻一笑,“他们就是搂着抱着,是他们的事,高兴就好。”
“别这么说,也不脸红,还搂着抱着。”
分享了这个小秘密后,俩人一下子关系转而紧密了好些。
这时候,叔姜攀住一根低矮的横树枝,说:“我想站上去。”说着就往上登。崔明在她后面说:“你抬这只腿。”
她让他扶住自己的腰,于是崔明扶着,然后她往右扭胯。兴许是她身上的香气叫他晕了,崔明趁机忍不住摸了摸她肚子。
“干什么!”叔姜喊。
“看看你这儿是束腰还是衣服。要是束腰就撑裂了。”
“没有束腰。”
“还行,全是腰啊。好细。有人全是肚子,就像个……”
“像个什么?”
“像个麻袋。”
“怎么不说酒坛子。”
“酒值钱,麻袋里最多装点白薯什么的。”
叔姜噗嗤笑了,结果腿从横树枝滑了下来,连忙检查,发现又多了一块淤青。叔姜说:“都是你故意捣乱,我重新上,我踩着你上。”
崔明说好吧,就听话地蹲在地上。她踩住他后背,一撑而上去,树枝开始晃。她立刻侧坐着不敢动。
崔明扶着树枝和她,说:“站起来啊,可以扶着树干。”
“不行,我就坐着骑马吧。”
于是她左顾右盼。崔明说:“你可好,要是骑马比赛你就两动作,上去,然后在鼓声中坐着。”
“呸,我还下来呢。”
“你下来得让保姆抱。”
“才不是。我下去了。”
“我抱你。”
“躲开。”她断喝:“我一跳砸到你。”
“不行,你把地砸个坑也不行啊。”
她听了就笑了,一下子扑跳下来,崔明急忙抱住,不知怎的,手也触了一下她大腿的外侧。
“不用你抱。她站站好好。”
崔明也学着她刚才的样子,撑着树枝,坐了上去。
“你刚才吃苹果那样”,他坐着说道,“特别可笑,像是哭了两个时辰,为了跟大保姆要个苹果,最后总算给你了,才消了点气,气吭吭,理直气壮,抱着苹果,谁也不敢抢,看谁还敢抢你地,这么往车外走”。
“你好,你像个大土拨鼠,竖着俩小腿站下面,等着别人用苹果砸你。”
“啊?”崔明瞪起眼来。
“哈!——”叔姜突然大笑起来,为她自己想的土拔鼠一词而感到开心,充满了复仇的快感。
“这有什么可乐的,就跟猫抓自己尾巴玩似地,自己跟自己乐开了。”他说。
叔姜越想越乐,前仰后合,捂着嘴:“不行,你说我是猫!”说完,打了他一下就跑。
崔明跳下来,就追着打了她肩膀一下。
跑完,停下来走,叔姜说:“不行,你刚才多打我一下。”说完就抬起腿踢了崔明一脚,结果没踢着,鞋子飞出去了,正扑他脸上,叔姜立刻大笑不止。
“快,把鞋给我拿过来。”
崔明捡起鞋来。
“给我穿上。”
再往前,终于见到了空地,新起的坟,被四面的树木包着。
回来的路上,叔姜幽幽地对他说:“今天玩得挺好,也看了哥哥。”
崔明说:“本来是挺好,就是你有点调皮啊。”
“哎呀,要抓紧回去,晚上多吃点。”说完,急不可待地朝着车子方向小步跑去了。崔明被她这一跑,搞得有些失望,于是说:“你关心的就是玩啊。”
“小心眼,那你还让我关心什么?”她回头一笑,然后上车。
过淇河大桥时,崔明看着河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做白日梦了,只因为不敢去妄想。以后还是要做一点吧,他想。
走进木质的城里,风的温度似乎都变了,郊外的安静、自由又让给了喧闹和进取。夏天的翅膀掀动着人们的快乐,我将如何涤洗自己以承受夏天,我也要成为夏天幸福的一员,学习柳条明媚而绵久的欣悦姿态。
随后的日子,崔明尽量让自己处在无所用心的状态,他发现,可以免掉对于公主叔姜的患得患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