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心中仍对那些孩子们的安危有些忧虑,卢平还是选择先一步将这位老人搀扶到了家中。
他实在是太老了,老到令人不禁疑惑死神为何还不收走他的地步——足有九十八岁高龄的身躯禁锢着衰老的灵魂,令他几乎不能自由行走。
这个年纪的人本该安静地躺在床上,在亲人的簇拥下含饴弄孙、安享晚年,但出于对小孙子性命的担忧,老人还是毅然决然地站在了警局的门口。
或许是由于二十区警察们那通乱棍的影响,欧仁·鲍狄埃的呼吸极为紊乱,说话也有些口齿不清。当卢平向他提问之时,对方往往也需要半天才能反应过来。
“……巴黎公社?”他费劲地咀嚼着那个短语,“那是什么东西?”
卢平用力一拍脑袋:自己也是犯了傻,这条世界线中的普法——确切地说是普波战争本就是法国一方大获全胜,公社根本就没有迎来出现的导火索。
“那么,卡尔·海因里希博士呢?”
“……什么?”
“卡尔·海因里希博士。”卢平耐心地重复道,“我们都很熟悉的那位白发、大胡子的德意志人——”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思考了许久过后,老人终于开口道,“我确信自己应该不认识这样的人。”
“什么……?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呢,怪盗先生?”欧仁·鲍狄埃反问道,“如您所见,我不过是位劳劳碌碌空活了近百年的老工人,这辈子都没有一天离开过法国,更遑论与一位德意志博士打交道了。”
“……既然如此,黑头发黑胡子的弗里德里希先生呢?再不济圣西门、傅立叶……这总该有了吧?”
想了一阵子后,老人还是用力摇了摇头:“我很确信自己根本没听过您说的这些人,怪盗先生。”
“……”
卢平顺利地将老人送回了家。
那是位于一栋破旧居民楼中的公寓,空间紧凑到不得不将客厅、厨房、卧室全部集中在狭小的一居室之内。
欧仁·鲍狄埃本想拿出仅剩的一点茶叶,好好款待这位救下了自己的英雄人物。可当他回过头时,看到的却是对方蹒跚远去的背影。
在老人的印象之中,这位完成过非凡壮举的怪盗本该意气风发。可不止为何,此时的他却总感觉对方的步伐左右摇晃着,仿佛弄丢了魂儿。
几分钟后,神秘学研究社的二人终于找到了卢平的身影。
“……卢平先生?”克拉丽丝担忧地注视着他的面容,“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有个好消息……我想我找到失踪案的线索了。”
“可……可您的表情看起来好糟糕啊……”
“……一点私事罢了。”他勉强地笑了笑,“走吧——时间尚早,我们还有空继续调查一番。”
然而,一整个下午过去。
他们都再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
深夜。
卢平一反常态地没有入睡,而是独自站立在社团大楼顶端,凝视着头顶的漫天星辰。
巴黎第十四区又名天文台区,是这座欧陆最大城市中难得没有太多灯火,可以看得清夜空群星的位置。但此刻的卢平,却感觉那片银白的星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黯淡。
在那之后,卢平也曾抽空向研究社的其他两人询问了与欧仁·鲍狄埃相同的问题,得到的答案都是不曾听说过他所说的那些名字。
考虑到那些人的思想不可能不引起各国封建君主及大资产阶级的警惕,一切的证据似乎都在显示,他们并不存在于这条世界线之上。
这一消息结结实实地给了卢平的大脑沉重的一击,打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就像一只没头苍蝇,彻底迷失了自己的方向。可话说回来,又有几位穿越者,在面对这样的情形后不会深陷迷茫的?
卢平出神地倚靠在天台的围栏之上。
可就在这时,一个意料之外的声音却适时地在他身后响起。
“还是第一次在这里看到您呢。”
卢平还有些没来得及反应过来,那抹熟悉的淡金色便在茉莉微香的裹挟下来到了他的身边。
“学姐……”
“喝点茶吗?”
冲他眨了眨眼睛,克拉丽丝递出了手中的保温瓶。
面对少女的好意,卢平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他的视线下意识地紧盯着对方那樱色的唇瓣,随即触电般向上弹起。
他看见克拉丽丝那精致的面容上一片平静,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的行为有什么不妥般——这反倒让卢平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有些太过敏感了。
女方都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自己再就此说三道四是不是有些太矫情了……
保持着这样的想法,卢平并未犹豫多久,便从对方手中接过了瓶子。
“那就承蒙学姐的好意了。”
他旋开瓶盖,将杯中的液体灌入口中。沁人心脾的温热感从口腔向下一路扩散至全身,卢平一时间沉浸在那股舒适感中,以至于丝毫没注意到学姐面容上那淡淡的红晕。
沉默而微妙的气氛笼罩在二人之间,片刻之后,克拉丽丝才先一步开口道。
“今天下午……”
她犹豫着发问:“您果然是遇到了些什么吧?”
“……”
“您总是这样,喜欢将自己的事情藏在心里,仿佛生怕连累到其他人。”少女轻轻叹息着,声音无奈而柔和,“这无疑是您的温柔之处,但有些时候,也希望您多考虑一下身边那些关心您的人们的感受。”
难言的愧疚缠绕着他的内心,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都想将自己的烦恼和盘托出了。
可……自己又能如何向她解释这一切?告诉她自己正为几个不存在这世上的人,和一些不存在于这世上的思想而苦恼?
卢平久久没有言语,而克拉丽丝亦耐心地站在他的身边。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少女几乎都忍不住要暂时放弃,卢平才总算是缓缓开口道:
“我……在想那些孩子们,以及他们的家庭。”
“他们是资本主义时代一切秩序的基石与柴薪,自出生的那一刻起,便被迫要点燃自身,供奉他们头顶上的所有阶级——而这之中甚至还包括了我自己。”
“我本该明白这一点的,可在真正看见他们之前,我却被这繁荣时代呈现在自己面前的幻象所深深蒙蔽。”
“在我家乡的传说中,一位救世主般的思想家会以其锐利深刻的洞见,鼓励他们反抗这人吃人的秩序,也唤醒世人对他们的关注。”
“可真正来到这里时,我却发现那位思想家竟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警察、政府、资本家、乃至皇帝本身……没有人对人民的痛苦抱有丝毫关心,只在乎他们能在工厂中创造出多少价值。”
“人们常说,这是个美好而文明的时代。可相较于被他们认为是‘野蛮’的中世纪,底层民众的生活又究竟有多少改善?”
“我对此深感茫然:如果人类的进步总要将穷苦人民踩在脚下的话,这进步又究竟体现在何处?这一切又是否说明……人类本就有着‘吃人’的本性,以至于无论时代再怎么进步,对他人的剥削都永远无法被消灭?”
“……”
“抱歉,让你听了这些矫情的话。”卢平苦笑着摇摇头,“我知道这样的烦恼没有任何意义,也不会对他们的境遇有什么帮助。但……我到底还是忍不住……”
话音未落,少女便轻轻牵起了他的手。
“不是这样的。”克拉丽丝轻轻摇着头,“卢平先生所思考的这一切,绝不是没有意义的。”
“相较于中上阶层那种对自己看不见的苦难视之不见的想法,如果可以的话,我倒宁愿所有人都能够像您这般思考。”
“太难了……这样的事情,到底只能是一种奢望……”卢平悠长地叹息着。
“但总归是一个值得去实现的目标,不是吗?若人们当真因为一件事情看起来无法实现,而都不努力去做的话,那件事情便当真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了。”
“……”
少女轻轻执起他的双手,湛蓝的双眸中满是柔和的色彩。
“我相信,卢平先生终究是可以实现这一切的。”
“就像是屡屡创造奇迹的亚森·罗宾那样。”
“就像是,守护了我、也守护了这个社团的,那名放荡不羁的骑士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