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素一个劲儿地搂着净渠,忽而“哎呦喂”地大叫一声,整个人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震出去!她连翻了四五个跟头,划出数道黑色流光,好不容易才站稳当了。若非她身板儿灵活,这会子老腰都要折了!
“宝澜小乖乖,你何时练就这般功夫?”丹素诧异道,“莫不是当真拿到了护阵晶石?!”
但凡了解叶澜止的人,都认定她不过是负气出走,碰了壁自然会乖乖回家。哥哥姐姐是这般想,二姐丹素亦然。澜止拿到护阵晶石?任谁听了都只会当个饭后笑话,塞塞牙缝罢了。
净渠仙君并未答话,转身伸手将小男婴捞进怀里,兀自走出结界的范围。
结界外头,才是真正的阴都。
灯火通明的一座不夜城,人、鬼、妖、魔混居的怪地界儿。
“人头,新鲜的人头,十两咸阴钱嘞,便宜卖嘞!”
叶澜止躺在净渠怀里,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望过去。
街市上熙熙攘攘,十分热闹,与人间的集市、妖界的妖市很像。小摊小贩沿街摆了摊子叫卖,顾客一边逛,一边挑选自己需要的货品,用咸阴钱结账。至于货品的种类,那可多了去了,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什么人头妖肺、金丹美梦、魔气鬼影……只有想不到,没有买不到。
“老板,你这人头都放了两天了吧,那血都变颜色了!”一个虎头人身的妖走过去,挑挑拣拣地道,“顶多……这个数!”
虎妖伸出三根手指,可把鹰头小贩难为死了,“哪有两天?昨儿现剁的,要不是预定货物的人没来,哪里能放到今儿贱卖?虎大哥,您打听打听,这么好的货色,怎么着也得五十两,十两已经很便宜了!”
买卖双方又是一番拉扯砍价,最后虎妖佯装要走,鹰头小贩连忙拉住他,唉声叹气地说:“好嘛好嘛,五两带一个,亏本啊亏本……大哥下回可得再来啊!”说罢,小贩拿了油布将人头打包好,虎妖心满意足地付钱提货。
许是嗅着人头脑髓的味道忒香,虎妖路上便拆了油布,把人头敲成两半,大口品尝起来。吸溜吸溜,吃得贼香,叶澜止看着看着,肚子叫了起来。
她抬头去看净渠,见他仍是一副淡然模样,心下感觉哪里不对。那是人头哎!净渠仙君不是凡人的保护者么,怎么半点怜悯或者气愤的情绪也无?
“那并非真人头。”澜止还没来得及问,净渠竟出言解释,“牛骨拆碎混合猪脑,再添些人息,至多半两。”
从古到今,买的没有卖的精。
“他不怕被发现,或者被上头查到?”
“利字当头,鬼神昏头。”
净渠说完,随手捂住她的嘴,将她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憋回去。他不喜聒噪,更不喜她用他的声音去聒噪。
于是乎,咸阴城的集市上,众怪瞧见了一幅怪画面,纷纷一怔:一个娇俏的“姑娘”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婴,手劲儿大得几乎要把男婴憋死。
“姑娘”穿街而过,那么多好东西,连看都不看一眼,兀自停在生意最差的布摊跟前,把快要闲睡着的花大娘唤醒。
“姑娘”要了一匹再素净不过的麻布,瞄了一眼后头跟着的丹素,“她会付账。”
丹素唬了一跳,细长黑眸不住地打量“姑娘”。
待丹素付了钱,“姑娘”抄起布摊上的剪刀,“咔嚓”几剪子把一头长发剪了!尤其是脑后,几乎给剪成秃瓢了!“姑娘”又把麻布剪吧剪吧,给自个儿把后脑那血淋淋的箭伤包扎了。一圈又一圈,裹得那叫一个严实。
按说治伤嘛,包扎很正常。就算心疼头发,也该是“姑娘”心疼才对。没想到,小男婴坐在布摊子上“嗷嗷”大哭,“混蛋,我的头发啊,养了两百年的头发啊!”而“姑娘”淡定地揩了揩脸上的鼻涕眼泪,随后抄起男婴扛在肩上,向街市尽头走去。
丹素紧紧跟在后头,缓缓皱了眉头,又倏而绽开一抹笑来,“小宝澜,你是惹了个不得了的人物啊……”
咸阴城本就天天有怪事儿,时时有怪人儿,以至于“怪”才叫“正常”。是以,对于今儿在街市上出现的这幅怪画面,众怪瞧瞧热闹便罢了,没怎么往心里去。却没想到,这俏姑娘和胖男婴,会给这座咸阴城带来那样恐怖的动荡。
这是后话。
现在对叶澜止而言,最恐怖的是继被散去妖力之后,又被净渠这货搞成了秃头。
而,对丹素而言,最动荡的是自个儿的暝丹府被那个不得了的人物,给破了。
净渠穿过街市,在第三个岔路口停下,紧接着脚步一摆,穿过左边小巷,路过三条巷道。路上有不少妖怪瞧姑娘和男婴白白胖胖的,看着很美味的样子,纷纷围上来要猎去做今夜的美食。
净渠却瞄都不瞄他们一眼,指尖一个火雷诀丢过去。
轰!轰!轰!
妖怪们火烧屁股,呜呼哀哉地逃散。
“如此解决,干脆利落。”丹素赞叹地想。
叶澜止却是越发气愤,扒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咬上去,却只留下一排口水,“不许欺负我们妖族!”
净渠揪起她的后颈子,像揪抹布似的,用她的肚皮擦口水。澜止被晃荡得晕头转向,起先还挣扎叫骂,到最后却连半句话也说不出了,只能气息奄奄地耷拉着耳朵,摇摇晃晃地在口水中凌乱。
净渠见她终于消停了,这才拎着她继续前行,最后停在一栋豪华亮丽的超大号府邸门前。朱红大门高耸、巨狮石像压阵、琉璃金瓦装点,竟是比人间皇宫还要富丽。门上匾额洋洋洒洒地书写了仨字儿:
暝丹府。
自打脱离流芳门,丹素最自豪的事儿有三桩:炼丹术天下第一、调戏的俊男美女不下三万,第三桩则是建这座气势恢宏的暝丹府。她用毕生所学,在暝丹府外、府里设下结界,共计七七四十九重,使得这座府邸比铜墙铁壁还要牢不可破。
她曾放下狂言,所有丹药全在第四十九重结界内的丹火阁搁着,谁想要就放胆来拿,只要——能破了她的结界!
净渠仙君在暝丹府门前静立片刻,伸出一根手指,往虚空处划了个“十”字。
他侧过头来,对丹素道:“换魂丹,我要了。”
“换魂丹是我的心肝儿宝贝,”丹素冷笑,“可不是谁想要就要得了的!”
“事在人为。”
净渠仙君话音刚落,虚空处的“十”字骤然颤动,跟抽风似的。甫一镇定,“十”字中央迸射出灼人的金光,似一道箭刃,横空刺入府内。
叶澜止蒙了圈儿,什么情况,刚打完架还不过瘾?之前被凝华真人追杀时,净渠不是受伤了嘛,怎的还能使出这般厉害的仙术?换魂丹,换魂丹……难道他是要……
“净渠仙君,有话好好……”
叶澜止还没来得及当和事佬,又被净渠塞了嘴。
丹素只觉周身一颤,气血霎时逆行。她纵身跃上府顶,右脚一跺!
她的脚尖下滚出无数赤色小虫,疯狂流窜,又迅速融入结界之中,致使金光箭刃穿行的速度放缓。她刚弯了唇角,笑意却忽地僵在脸上。金光突破第九重结界之后,立刻变得强势起来,以锐不可当的架势,一举冲破四十重结界!又快又狠,毫不留情。
丹素胸口剧痛,喉头腥甜,呕出一口老血。
叶澜止挥动小手,想摆脱净渠的控制,看看二姐伤得如何。净渠却没给她探病的时间,兀自抬脚穿过七七四十九重结界的破洞,穿过富丽豪华的房屋和繁华秀丽的花园盛景,来到丹火阁。
大门口,丹素从袖中取出一粒丹药,吞服而入,双指并拢点中胸前穴道,将血止住。府内的官家、小厮、侍女们感应到这番动荡,吓得连忙往外逃,见到门口的丹素,立马扑过去问:
“丹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丹主子,您咋呕血咧?”
“丹主子,您可不能死啊,您死了,我们可怎么活啊!”
……
丹素揩了揩嘴边的血,嗔笑道:“行了吧,我还死不了,甭一个个跟哭丧似的。”
下人们闻言,立即闭嘴。
“幽茶。”
“奴婢在。”
“今儿有贵客,去把府里最好的龙井取来,用碧寓砂壶。”
幽茶望了望主子,心中疑惑:那破了暝丹府结界的小姑娘,如何成了如此尊贵的客人?
“愣着做甚?快去快去!”
“是,丹主子。”幽茶得了令,急忙回府做准备。
丹素望着结界上的破洞,笑得十分欢喜。
下人们见状,抹了抹汗,互相使了个眼色:咱家主子,该不会被人给……轰傻了吧?
——丹傻小分割——仙君忒暴力——
叶澜止早听姐姐说过,二姐丹素毕生痴迷炼丹术,什么稀奇古怪的丹药都炼过。可她刚刚被提溜进丹火阁,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了。
丹火阁十分宽敞,正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丹炉,炉中的三昧真火散发着灼人的热力,烤得人皮肤又干又绷。
丹炉左边,一排排青铜古架上摆放的,尽是血淋淋的心脏。心脏大小不一,形状不同,颜色也有深有浅。叶澜止轻轻一嗅,便知这些心脏皆是挖了三天以内的,小一些的是兔子和黄鼠狼的心脏,稍大一些的是鹿和羊的心脏,再大一些的深紫色心脏则是从黑熊精胸口现挖的。
每颗心脏上方都悬浮着一株小草,草中渗透出绿色的酸香气息,将心脏层层包裹。
“以心炼丹……”叶澜止喃喃地道,“她这是要治谁的心病?”心丹炼制极度复杂,也极有挑战性,或许丹素不是专为谁炼制,只是为了挑战自个儿。
咕噜噜……
肚子又饿了,叶澜止舔了舔嘴唇,眼馋地想:二姐用来炼丹的心脏可都是上乘品,味道定然不错。
可她刚伸了手想捞一颗来解解馋,后颈子一紧,又被净渠提溜到了丹炉右边。同样的一排排青铜古架,摆放的却是一个个闷葫芦。用葫芦做药罐子,确实比其他的容器如铁盒、陶罐、木箱等更好,它的密闭性极佳,自成一个结界,可保护丹药不受外界影响。
葫芦的大肚子上刻了字儿,有的是“春情丹”,有的是“腹泻丹”,有的是“隐身丹”,还有的是“变猪丹”……净渠扫视一遍,身形一闪,来到最里面一排架子,寻到了一个刻有“换魂丹”字样的葫芦。
“换魂丹?”叶澜止大喜过望,“终于可以换回身体了?!”
与食物相比,还是换回身体更有诱惑力。她咽了口唾沫,果断把伸向心脏的手转向葫芦。
净渠仙君将葫芦的塞子拔下,倒出里面的两颗指甲盖大小的黑色丹药,谨慎地嗅了嗅,不错,是换魂丹的味道。没想到他沉睡净天柱的五百年岁月中,仙门竟出了第二个炼丹奇才,只可惜……
他将换魂丹握于掌心,并未吃下,而是把澜止放在最高的架子上,然后缓缓地落下身体,原地打起坐来。
“喂,你这是做甚?”澜止趴在架上,探头向下望,只能看到他的头顶,“吃换魂丹之前,还要运气的吗?”
净渠仙君没言语,气息吞吐之间,已将丹田之气运行一个小周天。脑后被重重麻布包裹的伤口已经止了血,此时忽而闪出金光来。金光散开后,渐渐形成一个圈儿,将妖力从伤口中吸出。
他这等架势,叶澜止再熟悉不过。
“不不不……不许再散我妖力!”叶澜止急得从架子上猛扑下来,直直撞上他的后脑勺。
“嘭”的一声,她被那金光震出三米开外,肉嘟嘟的小身板儿在半空里翻了仨滚儿,重重地摔在远处的青铜架子边,撞倒了十几只葫芦。葫芦们像是起了连锁反应,一个接一个地摇摇摆摆、滚滚落落,愣是把她埋进了葫芦堆里。
天杀的,她就剩那么点儿妖力了,连飞都飞不起来,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
夺走一个妖的妖力,就像是摘了唱戏人的嗓子、拔了画者的眼珠子、斩了书生的脑袋瓜子。而夺走一个妖的全部妖力,此妖将无法再凝聚妖气,最终魂魄离散而亡。所以,她体内仅存的这点妖力,是她的命啊!或者说,他就是想要……
她的命?!
他说过,仙门从不会放过妖族,他是仙门的老师祖,定是他教的!
叶澜止挥动小胳膊,拼命扒开葫芦,终于钻出了葫芦堆。她一顿猛爬,抵达净渠后面,扒着他的后背衣裳,摇摇晃晃地起身。她要堵上缺口,要阻止最后的妖力散失,要保住自己作为一名狼妖的尊严!
终于,小手够到了他的后脑勺,可是……
金光已不再吸出妖力,后脑的缺口也不再冒出黑乎乎的气儿来。
叶澜止那点儿可怜的妖力,已经被他散了个干干净净,半丝不存。她从他后背上滚下来,颓败地趴在地上,肉身板儿一动不动。她清楚地感觉到,不管是她的身体还是她的魂魄,都变得越来越虚弱。她会死的,她一定很快就会死了,就算换回原来的身体,也不过是一条失去生命的独尾灰狼。
一百二十年前,她保不住自己的尾巴;
一百二十年后,她保不住自己的命。
鼻子一酸,眼眶湿润,可她连大哭的力气都没了。
净渠仙君转过身来,便撞上她绝望的眼神。
“为什么这样对我?”叶澜止悲哀地问,“就因为我是妖?就因为我是……最好欺负的妖?”
不是……
净渠仙君很想这样告诉她,如果这样能令她好受一些的话。但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不管是或不是,她体内的妖力,都必须清理得干干净净。
“莫要哭了。”
净渠仙君轻轻皱起了眉头,感觉相通,她的鼻酸引动他的鼻酸,她的眼泪引动他的泪珠,她的绝望让他的心随之揪起。是的,绝望,她之前也吵闹过、大哭过,却从来没有绝望过,可如今……
历经数百年岁月,他早已看淡生死。“绝望”这种情绪太过陌生,陌生得令他微感不悦。
“你不会死。”净渠仙君的语气是一贯的淡漠,却带了些安慰的意味,“吃了换魂丹,我送你回妖界。”说罢,他捏住澜止的小下巴,将一颗换魂丹强行塞进她嘴里,仿佛这样便能将那种“绝望”的情绪立刻丢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