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悬崖,坠落于无涯黑海中,不知今夕是何夕。
一双柔软的手覆上小狼的后脑,轻轻一抹,满手猩红。
“宝澜不怕,姐姐给你包扎。”姐姐的声音温温暖暖、轻轻柔柔,满是疼惜。
叶澜止眨了眨杏眼儿,眸子微润,委屈地道:“姐,疼啊……”
“哭什么?!”旁边的俊邪男子凤眼一凛,伸出修长的指弹她脑门儿,“咱们妖族受了欺负,最不该做的就是哭。宝澜,说说是哪号仙门弟子欺负你,哥让他们见不到明天的日头!”
“哥,哥……”
叶澜止蜷缩在哥哥姐姐怀里,感到温暖又安全。从小到大,当父亲对她失望透顶,当周围人对她嗤之以鼻的时候,只有哥哥姐姐从来不会嫌她弱,反而给了她所有的疼爱和保护。她真想就这么一直缩下去,再也不出去了。
就在这时,凉薄的声音在她脑海中恶劣地投下一粒大石块,溅起片片水花——“缩头乌龟,不过如是。”
叶澜止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充血已经褪去,视线恢复清晰。她清楚地感受到身旁刮过的冷风,更清晰地看到深渊之下,倒映着她满是泪痕的脸。
凝视深渊,深渊便猝不及防地呈现了她的软弱。
“既后悔,日后躲在妖界便是,自有人保你平安。”
净渠仍被狼尾卷着,神色淡然,仿佛历尽千帆舟自游,却激不起心湖半片涟漪。他越是淡然,越是令人气愤。
“我没后悔!我才没……”
叶澜止垂下头,咬了咬嘴唇。
是的,她刚才后悔了,软弱了。她甚至在想,如果自己没有一气之下出走,如果没有去净天柱偷晶石,如果没有遇到净渠仙君,她就不必经历这些磨难……
不管如何辩解,不管如何挣扎,她从小到大,就是这般没用。每次想要摆脱这种境况,却又在困难面前败下阵来,躲进哥哥姐姐为她编织的巢里。没出息,真特喵的没出息!
“宝澜?宝澜!”
呼唤声撕裂黑暗的深渊,刺入耳膜。叶澜止一怔,这声音……
“呀,这儿呢!”一个娇媚的美人儿扛了把斧头,三下五除二,劈开深渊,将小狼捞出来,抱了个满怀,“哎哟我的小宝澜,你可叫二姐想死了!”
叶澜止被对方搂得死紧,她相当坚信,丹素就是想“死”她了。
破开深渊,将小狼打捞出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叶澜止心心念念要来寻的丹素。
黑衣裙、黑短发,足上蹬着双黑丝勾线凉靴,一双细长黑眸婉媚妖娆。她打扮得似个煞星,长得似颗明星,笑起来似个谐星。如此矛盾的诡异个体,这天下间除了丹素,还真找不见第二个。
叶澜止记得,自己第一次被丹素抱了个满怀的时候,姐姐只说了一句话:“宝澜甭理她,丫的就是个怪胎。”
三百年前的夜,没风没雨没气流,女婴呱呱坠地,也没甚难产的戏码,简直不要太正常。生在乡村,老娘给她取了名儿叫“徐丹”。
丹者,红也。
老娘指望她嫁个庄稼汉,把小日子过得红火些。谁料,徐丹偏偏跟着过路的修仙人跑了,混了个修仙的名号——丹素真人。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就在跑偏的路上撒丫子狂奔,一去不回头。
在三大仙门之一的流芳门修炼的一百年间,师父星迹真人见丹素根骨上佳,望她勤练御剑术。可丹素偏偏钻研起了炼丹术,还研究童男童女的炼制方法,把师父气吐了血。
百岁生辰时,丹素已经在流芳门混到了师叔的级别,却又放弃修仙,转而与妖族为伍。她格外喜欢妖,碰见顺眼的,甭管公妖母妖,总要调戏一番。澜止的姐姐就是被丹素调戏着调戏着,调去义结金兰了。澜止从此,多了个不靠谱的二姐。
当时,流芳门的掌门之位,已落在梦素真人手上。梦素念及师姐妹的情谊,要求丹素断了与妖族的联系,老老实实回流芳修仙。
丹素却道:“甚么姐妹情谊,你这些年被我欺负得够呛,早巴不得我滚蛋了。作甚虚伪嘴脸?”说罢,她执了丹金斧,砍去长发,坠入咸阴,与流芳门恩断义绝。顺捎手地,还炸了流芳门的一座小山头。
从此,丹素行事越发怪异,怪得不亦乐乎。
这不,丹素的手在小狼身上摸来摸去、揉来揉去,嘴里不住赞叹:“两年不见,宝澜的皮毛更滑溜了,这要是铺在丹炉前头,啧啧,躺上去定是绝妙享受。”
“……”
叶澜止额上爬过三条黑线,扭动着身体,变回人形。
“哎哟哟,这还当真了?”丹素摸不着皮毛,转而将魔爪伸向澜止的包子脸,用力一扭,“我的小乖乖,脸儿嫩得跟水豆腐似的,真是我见犹怜呐!”
“……”
苍天啊,大地啊,她是抽了哪门子的风,非要来咸阴找罪受啊?!
“不过,幸而你方才出了声儿,二姐才寻得着你。”丹素话头一转,勾住了澜止的小下巴,“咸阴结界的幻境太容易让人沉溺了。你方才,是在同谁说话?”
叶澜止一怔,难道净渠仙君早知方才那处是结界幻境,怕她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才会故意激她?哎,净渠人呢?方才变回人形时没注意,狼尾一甩,不知将婴孩甩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按说她已经换回了身体,净渠的死活和她再没半毛钱关系,但让她眼睁睁看一个小男婴流落结界幻境,也实在狠不下心。
“咦,有仙气儿?”丹素在澜止周身嗅了嗅,手也不老实地向下游动,“活的仙气儿,真真儿百年难得一见呵。”
屁股墩儿一沉,叶澜止扭头向下一瞧,好家伙,小男婴正扒在她屁股上。哦不,确切地说,是扒在她屁股处的衣裙上。只是,小手抓的那双腿之间的位置,有那么点儿“不可描述”。
叶澜止“轰”的一下涨红了脸,去去去……去他奶奶的狠不下心!
她一把揪起男婴的一撮头毛,小手一甩,干脆利落地把男婴甩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
已经换回了身体,她再不理会他了!从今而后,他走他的婴儿道,她过她的狼妖桥,各不相干!
突然,叶澜止身子一热,像是有一双手在拼命拽她的头发,“嘶啦”一下把她给拽出来,又“哐当”塞进另一个容器里。
身体缩小了,四肢收缩了,腮帮子也比之前瘪了些。她睁开小圆眼儿,狠狠一眨,嘿,眼界开阔了,还是呈抛物线开阔状!哭意爬上她的眼角眉梢,叶澜止重重地跌落在地,“哇”地大哭起来。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日子小分割——呜哇呜哇——
“弟子无能,求掌门责罚。”
世人皆晓,人世间至美山峦,非落霞山莫属——青松翠柳,云霞落幽,一行白鹭,青天遨游。
那落霞山至美之物呢?
非松非柳,非云霞亦非白鹭,而是山巅高寒处,净心一仙门。
甫一至山门前,清幽之气恍然拂面,沁人心脾,使人坠入仙境、通体清沐。及至登上山巅,入得净心门中,才会发现山门前的所谓仙境,不过尔尔。
沿着青玉台阶拾级而上,两边云雾缭绕,鸟鸣涧流,焚泉幽香。目之所及、耳之所闻、鼻之所嗅,常使人陶醉其间,久久不能回神。
净心门掌门玉惊弦所居的泽被殿,便矗立在落霞山巅的云霭之中,古色古香、仙气充盈。只是这并非活的仙气,而是一些空有仙息却无仙力的“死物”罢了。
泽被殿前,九九八十一级青玉台阶,凝华真人便跪在最底下的那层。她的仙袍沾满黑灰,漂亮的脸上满是颓败之色。在她身后,一众弟子随她一道跪着,个个带伤,模样比她还要狼狈。
“请掌门允许弟子入咸阴,追查妖女……”
吱呀——
殿门轻轻开了,从里头走出个面目如玉、眉眼如月的清朗男子,那一袭纯白仙袍与凝华所穿一致,昭示出他的身份。
“师妹,掌门请你进殿一叙。”男子声音不大,却将命令清晰传至下方,“其余弟子各自回居所,好生将养。”
弟子们看了看师父的神色,见她没有反对,连忙道:“是,师叔。”紧接着互相搀扶着起身,一瘸一拐地走了。
凝华拾级而上,冷眸直视师兄,“墨安,师父说了什么,是否责怪于我?”
墨安没言语,伸手抹了抹她脸上的灰。
凝华立时退后一步,低声警告:“再动手动脚,休怪我不客气!”
墨安不怒反笑,“进来说。”
进入泽被殿,最先入目的是一排仙龛,供奉着净心门历代仙者的牌位,共计七人。最中央的,自然是净心门创始者净渠仙君的尊位。仙龛往后,则是一排排巴掌大小的金色星子,每一颗都代表着当年仙妖大战之中,为对抗妖族而殒命的修仙者。
师兄妹二人向仙龛行了大礼,随即绕行入室。
“师父在哪儿?”
凝华左右寻了一番,未曾发现师父的踪影。
“师父今晨闭关,特地交代此事不可外露。”墨安道,“你方才那般张扬,实乃大忌。都是开门立户收徒做师父的人了,你怎么也不……”
“追踪妖女与婴孩,却几乎全军覆没,此乃我的疏忽。令师父和净心门蒙羞,难道我不该请罪?难道不该设法弥补?”凝华反唇相讥,“我自然不似某人那般厚颜,犯了错,只会躲在这儿讨好师父。”
凝华素来冷心无情、牙尖嘴利,墨安虽已习惯,此时却不免有些无奈。师父闭关,师弟云游,净心门便靠他们师兄妹二人撑着,岂能让嫌隙滋生,自乱阵脚?
“你命弟子带回的狼毫,我已查过,寻其妖气、探其形体,当是只独尾灰狼。这是妖族中寻常的狼妖族种,并非王族。”
数千年来,妖界王族经历三番更迭。先是云狐用铁血征伐的方式,将妖界各部族击溃,收编之后统一妖族;再是朱雀带领妖族席卷凡间领地,扩大妖界范围,把妖界带向了鼎盛;而如今的妖界,是九尾狼妖的天下。
妖王苍鹭被他师父朱雀取了个带“鸟”的名儿,元身却是凶蛮强狠的九尾狼妖。他的一双儿女也都是九尾狼,女儿沧起以“睿智”著称,儿子凤邪以“骁勇”著称。三人撑起妖界天下,但凡他们还在,仙门便难以再掀战事。
“嗯,”凝华忆及那只跑得极狼狈的独尾小狼,点了点头,“既是寻常狼妖,想来此番逃跑已是力竭,趁此时入咸阴,夺回那婴孩才是。”
“婴孩?”墨安问道,“果真是老师祖?”
“师父说过,净天柱近年来异动频频,既有活的仙气弥漫,也有妖气与邪气涌动。倘若老师祖复生,只怕对人间和仙门来说,并非幸事。”凝华道,“我在追捕妖女时,见那婴孩似与妖女亲密,被狼尾卷住也无挣扎迹象。长此以往,他受妖族所惑……”
墨安思量片刻,从广袖之中取出一枚掌门令牌,“追回老师祖一事,师父闭关前已交代子言。子言对咸阴很是熟悉,又与丹素是旧交,由他前往最合适。”
“蔺子言?!”凝华浑身冒着寒刺,“他常年与妖族为伍,近乎叛门,怎能委以重任?”
“师妹暂且休养些时日,”墨安顿了顿,道,“此乃掌门之令。”
凝华冷目刺向墨安,又转向掌门令牌。她心中诸多不甘,最终携着一声冷哼,愤然离去。
——婴孩小分割——有妖气咧——
“呜哇哇哇哇……”
叶澜止这一哭,直哭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哭得累了,她咳嗽几声,扭动肉呼呼的男婴身体,却怎么也爬不动,索性瘫坐下来继续哭。反正痛感相通,她哭了,他也甭想好过。
净渠扶额微叹,突然之间又变成姑娘,他也错愕不已。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哭有何用?很显然,叶澜止这丫头没这等领悟。他认命般地撸起袖子,抹掉满脸莫名冒出来的鼻涕眼泪。如此狼狈的模样,由净渠做起来,带了几分优雅的味道,令丹素双眼冒光。
“宝澜,你平日理当多哭几回。”丹素的手渐渐向上滑,堪堪托住他的包子脸,“哎呦呦,瞧这委屈的小模样,傻萌傻萌的,怎一个‘我见犹怜’了得?!若是你那双兄姊瞧见了,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们也得给你摘下来。不过今儿嘛,他们不在……”
丹素舔了舔嘴唇,一把抱住净渠,“宝澜便从了二姐吧!”
“……”
一时之间,叶澜止忘了哭,一边打嗝一边瞧热闹。丹素这副死德性,她虽不喜欢,却早已见怪不怪了。更何况,现在被调戏的不是她,而是净渠仙君。
仙君啊,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特种“生物”,这回怕是要栽到一个女色魔手上了!
澜止越想越兴奋,恨不能搬个小板凳过来,再啃上半个西瓜,见证“仙君被调戏”这一历史性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