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幻梦境

黑发黑眸的青年挑了挑眉。他并未回应五月雨薰，似乎等待着后者话中的下文。

“在第二次追踪魔力痕迹时，所有人脱离黎明界的那个瞬间，你用某种方式将我们拖入了幻梦境。”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却分外清晰。

自方才开始，寂静就笼罩了此处。所有人都不再言语。他们漠然地凝视着她，眼眸带着鲜明的无机质感，如同浑浊的玻璃。

“我想，你应该是趁着那个时刻，把我们所有人都传送到了幻梦境的不同地点。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我当下的处境。”

她垂下眼睑，“与现实无异的梦境，就连我也是头一回遭遇。否则，应该能更早发现这一点才对。”

“另外，你唯独不应该对我使用幻术。”她平静地说道。“这是你的失策。周遭信息的变化，我姑且是可以察觉出来的。”

“原来如此，真是可怕的能力。”黑发青年感慨道。“赐福者的能力还真是不讲道理。”

他的手心出现了那副面具:棕白相间，下端留有粗硬的短喙，让人想到凶厉的飞禽。

他戴上那副冰冷的隼面。

猎隼抬起剑尖，指向五月雨薰。

“那么，多说无益。”

“的确如此。”五月雨薰平静地回答道。

猎隼很强。或许是她迄今见到的敌人中最强大的也说不定。

不知何时，她右侧的眼眸已然浸染上猩红的血色。猩红纹路以右眼为始，如蛛网般向下蔓延，一直没入雪白的脖颈下。

“多说无益。”她的声音与先前相异，冰冷中带着鲜明的嗜血质感。

一紫一红两只眼眸同时看向猎隼。

猎隼认得那种目光:那是猎人的眼神。

面前的守夜者似乎在体内封印了某种东西。恶魔、式神、亦或是某种恶灵？他随意地猜测着。

但那其实并没有什么所谓。

因为她注定会死在这里。

所有守夜者都注定会死在这里。

——就连他自身亦如是。

绝望如狼，吞噬念想。恐惧将会吞没所有人。

“你也不例外。”他叹息一声，而后挥下手中长剑。

嗤。

利器刺入肉体的声音。

庄吾握住冰矛的长柄，将已然没入大半的长矛生生拔出。

面前的怪物已然死去。纵使如此，当冰矛上的倒钩扯下大块的血肉时，那具僵冷的巨大尸骸仍颤动了一下。

或许是由于怪物特殊的身体构造也说不定。庄吾摇了摇头，没有多想:他已经没有闲情去思考这些东西。

尸骸的外形颇为怪异，倒不如说，其形态几无可能在现实中目睹。

那是宛如毒蛇般的巨大生物，浑身裹在光滑柔软、几近胶质的漆黑表皮中。它的背部生有形似蝙蝠的巨大翅翼，顶端钩爪尖利狭长如同刀刃。

纵然已经死去，它那丑陋狰狞的身形也一刻不停地扭曲着，令人毛骨悚然。

惨白的冰霜攀附上怪物的尸骸，将其完全冻作硬块。

庄吾环顾四周。在他周围，狰狞扭曲的尸骸堆作了难以望顶的山丘。大多数的尸骸已然看不出完整的轮廓，少部分则被切的粉碎，垃圾般散落遍地。

一段时间前，当离开黎明界后，他并未如预想一般到达目标地点，而是来到了这里。

但他认得这个地方:在那个怪诞的梦中，他曾来过此处。

庄吾抬起头。

深灰如铅的厚重阴云层叠于天空，冰冷的雨水自空中落下，冲去面具上的蓝黑血迹。

周围的建筑带着鲜明的错乱感。就像是把作为内里的脏腑皆数掏出，而后翻转在了皮层表面:窗口、门户、砖石、灯盏，一切都从本应存在的位置上尽数错开。

那时，他尝试呼唤普罗米修斯程序，但迎来的惟有沉默。这里或许落在某种强力的干扰，使程序与他的链接被大幅削弱，几近断开。

庄吾曾询问过，程序与自己之间究竟是如何相互连接的。当时，普罗米修斯程序如此回答:

【执行者284618，你的权限尚未达到要求，很抱歉无法回答你的问题。】

庄吾从蛇形异怪们的残躯中穿过。坚硬的靴底踏上被冻作硬块的血肉，将其碾得粉碎。

那时，在进入这个空间的瞬间，他便听到了震耳欲聋的轰鸣。

起初，庄吾认为那是云层中响起的雷鸣。

但当看到空中盘旋着的、数不清的蛇形异怪后，他便意识到，那是它们齐齐发出的、震耳如雷的巨大鸣奏。

成千上万的蛇形异怪滑翔于深灰天幕中，密布的漆黑轨迹如同天空本身的裂口。

倏地，雷声戛然而止。

寂静如电光般闪过，在声音的断槽中刻下骇人的空白。

而后，他听到一声尖利的啸叫。

随即是第二声、第三声……

啸叫如水面的波纹般向着四面扩散。到了最后，仿佛世间的一切声音都尽数消失，只余下了那胜过雷声千百倍的巨大轰鸣。

数不清的黑色翅翼将天幕完全遮蔽，当它们齐声狂啸时，就连天空本身也仿佛在颤动。

无数蛇形异怪如雨落下。

起初，庄吾还会避开异怪们如同重炮的俯冲和爪击；到了最后，他索性放弃对身体其他部位的防御，只护住自身的头颅和心脏。

劈，斩，戳，刺……

庄吾放空思绪，任由冰水般的杀戮本能充斥颅腔。他机械地将接近自身的活物尽数撕碎，仿佛那些只是从空中掉下的些许蚯蚓。

四肢躯干被切断破开，但彻寒的冰霜即刻便会将之完全修复；就连痛觉本身也被冰寒所麻痹，让身躯成为高效的杀戮机器。

纵使数不清的同类已然被这个人类杀死，但它们仍不知恐惧般俯冲而下，随即变作他脚边破碎的死尸。

或许它们的杀戮欲望胜过了生存的本能。

——又或许，杀死一切入侵者就是它们存于此处的目的。

记不清过了多久，当他把冰矛从最后一只怪物的胸口拔出时，天空已然恢复作深灰，周身尸骸堆积如山。

在过去的数年中，他曾杀死过数不清的非人之物。

但或许，他刚刚所杀死的怪物，比以往累计起来的全部还要多。

倘若这里是幻梦境，那么或许时间的流逝也毫无意义。

他想起五月雨薰曾对他所说的推论：

倘若那个存在于集体潜意识海洋上方，承载千万人的梦境的梦中之梦真实存在，那里的精神性与物质性的边界或许会颇为模糊。

他此刻能以人类的身躯站在此处，也从某种程度上验证了这点。

蓝黑色的血被雨水冲刷而下，在地面积作小溪。

庄吾淌过浑浊粘稠的血水。让人难以忍受的酸痛感自全身的每寸肌肉传来，只是稍有动作便对神经处以酷刑。

梦中的雨水究竟是什么？他没来由地想到。是与现界无异的物质实体，亦或是由认知所构造的精神产物？

庄吾摇了摇头。他现在没有闲暇去思考这个问题。杀尽那些怪物消耗了他太多的体力与精力。

况且，如若这里的确是幻梦境，那么他还面临一个问题：他无法依靠自身离开这里。

倏地，断断续续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连接遭受强干扰......确认为高维存在扰动......已切换连接线路。】

【执行者284618，程序连接已经恢复，现在可以正常使用本地功能。】

庄吾轻舒口气。正欲开口询问时，他听到脑海中的声音再次响起。

【接收到来自执行者133764的留言，接收时间为六小时前】

执行者133764......庄吾记得，那是五月雨薰作为执行者的代号。进入这个空间时，他与她的意念通讯便霎时断开。之后，他就彻底失去了与她的联系。

【......执行者284618，你现在要查看留言的内容吗。】

是。庄吾点头应道。

【了解。】

而后，他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庄吾君。”

沉默片刻后，五月雨薰平静地说道：“如若没有意外，这便是最后的留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