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残缺招魂法坛中飘出的香火,高大男尸迈出了一步。
这一次的脚步,不再被恶臭的白烟香火阻拦,男尸很轻易地落到了另一个位置。
沙。
脚步踩在草地上的轻响,男尸新的脚印终于不再与先前数十次数百次被迫停留的脚印重叠。
这一刻,他仿佛走出了一条新的道路,身后的所有脚印都有了意义,而不只是留下的毫无作用的痕迹。
而在他身后流下的所有血泪,滴在地上的血迹全然化作漆黑一片,变得浓稠、粘腻。
除了他脸上的血泪。
高大男尸仍然闭着眼睛,似乎无穷无尽一般从眼角流淌着殷红的血液,直到滴落在地上,再次化为漆黑一片。
周围的林子中浮现窸窸窣窣的窃响,似乎像是有无数虫子、老鼠爬动擦过树叶而出现的细微响声。
高大男尸每一步走出,树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都越发清晰响亮,逐渐挡住了那条被荫尸叩拜祭祀的山溪中发出湍流的轰响。
那条小溪流也随之变得平静。
这一刻,瘦长骨骼怪物似乎也被惹怒,伸出巨大而纤细的骨爪横扫过来,周围的视线因为阴气的浮动而发生扭曲。
高大男尸和骨骼怪物之间的距离原本就不算遥远,只不过被那漆黑炉子中升腾的恶臭白烟纠缠隔开,咫尺天涯。
此刻,白骨造就的爪子距离高大男尸不过一丈,骨爪的接触绰绰有余,但却再次停住。
身周的阴气似乎失去了指挥,从中间猛然分割出来一部分飘向了高大男尸,而高大男尸却似乎并不愿意接受,那部分阴气四散而去化作一缕缕纤细的黑色气息飘入林子中。
骨骼怪物彻底恼怒,猛然高高站起,甩起两条细长阴森的白骨手臂高高劈下,轰然溅起一地泥土纷飞。
只不过,这次的骨爪仍然没有落到实处。
高大男尸的身前,出现了一摊浮在空中的漆黑液体,散发着难以入鼻的恶臭与病气。
这摊漆黑液体被骨爪的冲碎,四处迸溅,落入林中、溪流,沾染于各处,一丝不剩。
一声不甘心地嘶吼,骨骼怪物的骨爪不断落下,一次又一次朝着高大男尸撕过来,却接连被周围漆黑的液体挡下。
窸窸窣窣的声音逐渐变成蟒蛇在草丛中穿梭行进的声音,耳中粘腻触觉让人心中泛起被打湿的头发扫过的感受。
一摊摊漆黑粘稠液体仿佛百川归海,从四面八方向着高大男尸的周围汇聚。
成片的树木倾倒,扑天的尘土飞荡,与潮湿的雾气搅合成了漫天飞舞的泥点子,遮住了月亮浮现出的幽光。
它们之间的交锋中充满了四溢的煞气,在地上生长的草木逐渐都失去了光泽,变得暗淡枯萎,暮气沉沉。
轰鸣声不断,伴随一颗颗树木的倒塌,山林中逐渐出现一个空缺的区域。
在泥污飞溅的区域中,形成了一个遮挡月光的黑褐色浓厚乌云,距离地面只有一两丈高,却响彻能够媲美惊蛰春雷的响声。
似乎这处微缩的景观里面有东西引起了天谴。
尘埃落定,这里的月光再也受不到半分遮挡。
而在那空地中间,一根根残缺断裂树桩的围绕中,一只骨骼怪物的整个身子被漆黑液体缠绕,仅剩的一只骨手也在被逐渐覆盖。
骨骼怪物不甘心地无声嘶吼,猛然挥出骨爪,这一次骨爪终于触碰到了目标,甚至取得了相当大的结果。
那锋利的骨爪将高大男尸那仍然丰盈的脸皮整个撕下,纷飞飘落,碰撞在石头上。
当啷。
只是,这声音似乎是……木头。
此时月光毫无遮掩地落下,能够看清那是一张栩栩如生的木质面具,仍然可以看到上面调配得极其精妙的色彩。
木质面具上面的眼角部分向下留有两条深红色的沟壑,那是血泪一天一天流淌之下腐蚀出的“泪痕”。
高大男尸仍然麻木、僵硬好像感受不到这一切,又似乎是根本不在意眼前拼凑出的骨骼怪物,行动之中充满了轻视。
在面具之下,是一张与荫尸们完全相同的干枯脸颊,所有的血肉都已经干枯。
在月光下,高大的身形也开始变得瘦削而枯萎,直到那张面具重新被漆黑液体托起,粘在男尸的脸上。
男尸的身躯仿佛充了气一般再次恢复壮硕。
而那张面具,是一张曾经出现在庙会上、曾经浮现在老宋梦里的——钟馗面。
只不过面具制作得太过精细,以至于看起来与人的皮肤毫无区别,就像是一张被人传承下来的,永远不会变色的脸。
此刻,所有的漆黑粘稠液体从四面八方钻了出来,全部聚集在了高大男尸身旁,将骨骼怪物完全包裹住。
高大男尸仰了仰头,那些漆黑的粘稠液体中开始脱落出一团团独立的液体,从地上逐渐凝聚出人形。
它们有的看向自己的双手,有的回头望向高大男尸,相同的是他们都看不清面目,只有一张漆黑粘液所构成的一张腐烂的面庞,四处散发着病气。
潜藏跻身于疫林中的病鬼,此刻全部聚集在此,从它们身上,此刻存在着同一种情绪。
迷茫。
可很快,这迷茫便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变得坚定。
它们一起看向那仍然被捆锁住的骨骼身影,伸出手抓住了其中的一部分。
骨骼身影仍然坚固异常,似乎整个身子由不可动摇的金铁铸就,感受到自己身躯坚不可摧,骨骼怪物猖狂地裂开嘴角,失去皮肤包裹的骨骼嘎嘎响动。
它那瘦长的身躯逐渐试图站立起来,但身下仍然存在着那群漆黑身影的阻拦禁锢,双方之间形成了一种巧妙地平衡。
骨骼身躯难以完全站立起来,半直的身躯不断因为巨大的拉扯而发生颤抖,因此引发出一阵阵咯咯响声。
但那群漆黑人影同样无法更进一步,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再次僵持住。
唉。
伴随着一声轻灵的叹息,一阵女孩的嘻嘻笑声诡异地荡在风中,两者之间僵持的空间中出现了什么别的东西。
那种令人心寒的感觉,明明毫无牵扯却无可阻拦地生出的愧疚和逃避让人感受到由衷心悸。
有人做了亏欠她的事情,或许在很早之前,或许正在当下,又或许将在以后,可所有人都在为她而感到惋惜,
以及恐惧。
黄霄缓缓从树丛中抬起身子,却忽然间看到刚才被自己放在地上的那小姑娘的尸身所在变得空无一物。
似乎有什么东西趁着他倒下的片刻将尸身悄无声息地挪走。
黄霄默默看向那处碰撞僵持的中心,那里有着一股令他感到熟悉的气息。
那股气息不仅仅存在于这处山林,更存在于他的家中,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香客”,他没见过吃香客的面容,却能从那里感受到自己曾经在家中日夜供养的气息,以及那曾经响彻耳畔挥之不去的轻灵笑声。
只不过,此刻黄霄却没有丝毫紧张,因为他知道吃香客,或者说那被投河的活祭品小女孩并不是冲他而来。
两者之间的矛盾早已不可化解,那是活生生折磨致死的血海深仇,
即便那轻灵的笑声和叹息中听不出来一丝痛苦,其中却充斥着凝实的滔天怨气。
当这声叹息浮现在场上的一刹那,烧着火的棺材整个炸开,散落成一地惨白的木头碎片。
骨骼怪物的笑声戛然而止,极其剧烈地挣扎起来,动作剧烈甚至远超于先前与那高大男尸抗争之时,只不过杯水车薪,有一缕气息不可阻挡地从其身上飘飞出来,落入场中那道素白身影。
这一刻骨骼怪物似乎失去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原先势均力敌的场面顿时被打破,瞬间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咔哒一声砸落在地上。
伴随着一阵虚幻地哀嚎,高大男尸再次伸出手掌一挥,那些迸溅出去的漆黑人影向着一根根骨头探去。
这一次无比顺利,一块块零碎的骨骼被毫无阻拦地拆解下来。
寂静的山林中,没有一丝虫鸣鸟叫,沉静得像是一片墓地,伴随着一阵令人胆战心惊的咀嚼声响起,那骨骼怪物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这片土地上。
遮挡在地上的杂草中,藏匿在旁边的树林边,那些骨骼被漆黑液体凝聚出的人影们疯狂地啃食着,一点点塞进嘴中,吞进漆黑如墨的肚子里。
到了最后,它们齐齐发出一声满足的低鸣,却又似乎再次陷入了迷茫中。
轻灵的笑声响起,为它们指明了方向。
高大男尸迟钝地转过身,向着溪流边上走去,整个身影越来越淡,直到小溪边上,彻底化作透明。
那张栩栩如生的钟馗面失去了佩戴者,扑通一声掉落在寒冽的溪水之中,没有激起一丝浪花,尺高的水面里难以捕捉到那面具一丝一毫痕迹,这条溪流在此刻好像又成了一条深不见底的大河。
那一团团漆黑的粘液身影跟在高大男尸的身后,从不同的路径散乱地走着,同样逐渐消失在
过了一阵子,黄霄从溪流边收回目光,感受着浑身散了架一般的酸痛,连步子都有点迈不开。
“嘶……”
这一刻,黄霄才好像恢复了刚才被暂时屏蔽的感觉,大脑伴随着血液流通重新恢复了转动。
他已然想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那道轻灵笑声的主人是数十年前被当时的十数位村民当做活祭品送到河边活生生烧成骨灰的小女孩。
一个十五六岁或许还不到的姑娘,尚不及豆蔻年华,偏偏凑巧碰上了瘟疫萌发的年岁,被愚昧的迷信当成了置换安心的筹码。
或许那些人曾经取得了一瞬间的安定,相信了会有水神降下奇迹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但最终仍然化作一摊烂骨。
黄霄不记得自己曾经在哪里曾经看过,被火灼烧是世上最为痛苦的死法之一,并非瞬间迸发的痛苦会旷日持久地不断摧残火中之人的身心,由弱到强的疼痛更会不断刷新人的承受底线。
每当即将麻木的时候,那种灼热而猛烈地痛苦都会再次加剧,一而再再而三地突破忍耐,这个过程将会不断持续,直到再也没有知觉,再也难以动弹。
所以那块骨头才是被火烧得焦黑一片,连部位都分辨不出来。
黄霄轻叹一口气,他以为那漆黑的香炉是羊蛋子口中的宝贝,毕竟谁会拿一块丧气的人骨头当做宝贝呢?
现在看来,是他错了,错的离谱。
他一时有些沉默。
人的骨头充满了不吉利的意味,在大多数人的眼中都是如此,如果在野外碰上了,想必还要骂一声晦气。
即便是羊蛋子,刚开始也不是无所畏惧,只不过是个普通人。
可那块骨头却不仅仅是一块骨头,不论再不吉利,多么丧气,那都是他的家人。
当时被他忌惮而避之不及的厉鬼,是羊蛋子哪怕疯癫之后也百思不得一见到的人。
羊蛋子就是那高大男尸,被活祭的小女孩便是他的妹妹,是行在外界的吃香客。
两人都已经死去,可自从被村民们火烧当做祭品,哪怕死去之后也难以团圆。
一人处在这处山林之中,日夜追守着早已干枯的荫尸,渴望着报仇,另一人被迫行走在外界,难以归来。
直到黄霄打破这场轮回的仪式,将漆黑香炉中的恶臭白烟熄灭,一切才终结。
黄霄深呼了一口气,感到一阵恍惚,原来他那时的决断并没有错。
只是那小姑娘似乎还是有些怕生,并不与黄霄多交谈,随着高大男尸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给黄霄留下了几样东西。
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根由几段白骨打磨拼凑出来的锁链,眼角一瞥出脚将那漆黑香炉瞬间踩得支离破碎。
“获残香气八寸。”
他无视眼前的文字,感受着身子的酸痛,好像这世上的悲欢离合总让人感到涩然,弯腰俯身捡起一片眼熟却又不完全一样的漆黑碎骨块,独自念叨着:
“有人杀了人,有人入了土;妹子上了担架床,直往河边跑,兄长哭的眼发昏!断头流血沾馍馍,活人架锅煮死人。谁也跑不掉,一把大火,拌灰入坟。”
伴随着他的话语声,站在视野开阔的空地,能够看到山下一处山村中升腾起一片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