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同?”
李暮闻言,面色一惊。
他沉吟片刻后,又问道:“这天下大同,意欲何为?”
“兄长有所不知,此乃凉山大计。”
喝下醒酒汤后,杜斑寅似乎逐渐清醒,说话时,舌头也不打结了,变得利索些许。
哐啷一声,杜斑寅放下手中汤碗,然后抹了抹嘴,停顿片刻后,才继续说道:
“楚国苦百姓久矣,坊间恶念滋生不断,我等便是在各州郡,取恶念开花结果,将其连根拔起,根除恶念,还楚国一个朗朗乾坤!”
闻言,李暮面色恍然,只是他依旧眉头紧皱,对此事深感质疑。
沉默了一会儿,李暮认真道:“人心难测,日日从善难,事事入恶易,这恶念又岂能根除。”
哪知杜斑寅听得这话,浑然不以为意。
只见他摆了摆手,捋过络腮胡须,洒然一笑:
“无须处处根治,寻个恶贯满盈之辈,杀鸡儆猴即可,这恶念开花斩根后,自会引人向善。”
“此话怎讲?”李暮只觉如坠云雾,听得云里雾里。
杜斑寅虽被“教化”,与李暮之间产生了难以言明的玄妙联系。
但这并未篡改他的认知,因此在其心中,依旧觉得凉山大计于楚国苍生而言,至关重要。
当然,对于这位异姓大哥的询问,杜斑寅自是知无不言。
他思忖片刻,似是在酝酿措辞,停顿了好半晌,这才说道:
“昔年,晁大哥取得一滴霸王血时,还意外发现了一张古符,那古符煞是神奇,竟然遇水不化,遇火不燃。
甚至···以蛮力咬牙撕扯,都无法撕下一角。直到宋二哥上山后,那古符才好似认主一般,从密室木匣中径直飞出。
那古符通往另一方天地,宋二哥深入其中,偶获一株煞莲,摘下其上莲子种下后,可吞食一方恶念,引人向善。”
听他这么一说,李暮顿时心头一紧,连忙问道:“那古符,是为何物?”
却见杜斑寅面露遗憾,摇头道:“那古符一经使用,便无火自焚,洒家上山晚,未能亲眼目睹这古符的玄妙。”
李暮思忖了片刻,继而又问:“先前你在遂安县现身,莫非也是为了种下煞莲莲子?”
“正是!”杜斑寅重重点头。
李暮眉头一紧,又询问一番后,这才离开客栈。
回到家后,李暮便径直坐下,低头沉默,一言不发。
菡娘子瞧见他面色凝重,似是若有所思,旋即便走到近前,轻声问道:“咋了,暮哥儿?遇事了?”
婉转而来的声音,好似黄鹂鸣翠柳,将李暮错综复杂的思绪,从水中捞起。
李暮收了收心神,笑着问道:“菡姐,你说杀一个恶人,会令千千万万人一心向善吗?”
“哈?”
菡娘子愣了一愣,然后抿着唇,沉默许久,似乎是在认真思索。
过了好半晌,她才伸出修长手指,指尖轻点红唇,蹙着眉道:“暮哥儿,这些道理我不懂哩...”
“再说嘞,这要是杀死恶人的那人,也是个恶人,那可咋整?这恶人引人向善,咋想都打寒颤哩...”
话音未落,菡娘子又是话锋一转:“不过,我觉着若是真能藉此引人向善,可这些人真的是发自内心从善的么...”
“就像...就像...”
她吞吞吐吐,似是想不出词汇来表达言语之意。
“就像悬丝木偶,成了他人傀儡一样,是吗?”李暮认真道。
“对对对!”
菡娘子重重点头,微笑道:“暮哥儿,你咋这么聪明哩!”
李暮低着头,面色愈发凝重。
只是当他抬起头后,脸上神色又恢复如常。
“菡姐,这次我可能要晚些回来。”
看着屋外天色渐次黯淡,李暮不由道了一声。
菡娘子听了这话,只是默自抬起柔荑,伸出手指,替暮哥儿抚平了眉宇间不经意蹙起的褶皱。
于她而言,默默支持暮哥儿,才是娘子该尽的义务。
不知过了多久,月上中天。
看着搜山图曲径通幽,李暮不由想起今日昼时,杜斑寅口中所言的古符。
他又凝眸望向搜山图,破旧皱褶的兽皮书上,书着“搜山”、“神通”,“果位”字样,其余白色小楷一概模糊不清。
“这些白色小楷,必定与搜山图秘辛相关,必须尽快增涨修为,藉此精进神通,以观其中隐秘。”
李暮暗自思忖后,义无反顾的再进妖魔乱世。
另一边。
无垠旷野之上,茫茫黄草随风而靡,如涛似浪,层层扑卷开来。
蓦然间,那躬身缓行的老奴才,忽地停下脚步,面色凝重。
“韩貂寺,可是寻得古符踪迹了?”
少年身穿奢华锦袍,上有九条三爪金龙腾云纹绣,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在夜色下显出熠熠金光。
“启禀殿下,老奴确实在这草原深处,发现古符蛰伏迹象。”
那老奴低头垂手,毕恭毕敬道。
“嗯,很好!”
少年低笑一声,只是他抬头见到皎月已然升入中天后,又不由恶狠狠的嘁了一声。
“快快带路,本皇子定要借助古符,斩获一丝‘慧觉’!”
老奴应了一声,然后恭维道:“殿下早慧,三岁便熟读王朝文库,一丝慧觉自当信手捏来。”
“老奴倒是觉得殿下,有望如老主人那样,借古符,得慧识,通悟武经,唤醒源血!”
“慧识么?”
少年咧嘴一笑:“有一丝慧觉,足可通悟一行武经古字。有一丝慧识,便可通悟十行武经古字。
这楚霸王昔年得了武经残篇又如何,没有慧觉加持,还不是无法参悟分毫。”
低笑一阵后,少年别过头,问:“这北原蛮军,眼下行至何处?”
老奴作揖行礼,躬身应道:“有殿下手谕,沿途各国一路放行,蛮军如今已至楚国邻国关外,待得来年严冬,必破楚!”
“哈哈哈!”
少年闻言,大笑不已:“蛊场之中,就该厮杀不断才是。”
“若非王朝不便出手干涉,本皇子都想领着麾下三万御血甲士,荡平了这片土地!”
···
···
天刚蒙蒙亮,菡娘子便已穿衣下床。
暮哥儿彻夜未归,她心里煞是着急,便只得推开房门,找些事情来做。
临安县城治安极好,哪怕是巷子胡同,也能瞧见县兵俩俩一组,巡戒森严。
菡娘子渐渐改了往脸上抹木炭灰的习惯,穿着打扮倒是没多大讲究,依旧和先前那样朴素,只是没了衣上破洞,变得素丽可人。
去集市上买过新鲜果蔬后,菡娘子便挎着菜篮子,沿着石板路,径直往家赶去。
“啧啧啧,这身段,这姿色,可比宜春楼里的姑娘们,还要胜上几分。”
一名男子露出猥琐至极的眼神,紧紧盯着女人的腰肢和臀儿。
他咽了咽口水,顿时间恶壮怂人胆,祸从胆边生。
那男子似乎是个练家子,有几年拳脚功夫在身,竟能刻意隐藏脚步,偷摸着尾随在菡娘子身后。
临近小院。
菡娘子不由眉头紧蹙。
暮哥儿都去了五个时辰了,咋还不见回来哩?
她这般想时,脚下步子不由紧了一紧,逐渐加快。
直至她推开院门,这才发现李暮换上册官公服,却未急着出门,仿佛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自然是在等菡姐回家,让她心安。
伴随着嘎吱一声,李暮抬起眼眸,循着声音,向门外望去,见到菡娘子的同时,一眼就瞧见了尾随而来的那名男子。
只是他仍是面带微笑,向着门那边,招手道:“菡姐,早上好。”
“呀,暮哥儿,你可算是回来了!”
菡娘子面露惊喜,连忙跑上前去。
“暮哥儿,你不是说在那边待不了多久的吗?”
“嗯,所以我将自己打晕了,但也只能拖延十日。”
李暮神色如常,语气闲适。
此次进入妖魔乱世,每当薄日初升,李暮便一次次打晕自己,以求慧根。
面对寨民,好在有“教化芸芸众生”在手,让他的言语莫名有种亲和力和信服力。
以至于黄风寨中,那些对其神人身份颇有质疑的声音,都接二连三,渐次消平。
甚至···
黄风寨还不惜大费周章,为其搭建了一座神庙,专门供奉他的神像。
原本李暮还唯恐事情败露,哪知沈幼雪言语挑明,说那寨中祖物,已经再现,沉入岁山之中,寨民正在倾力搜寻。
祖物甫一出世,岁山夜亮如昼。
那一夜,山鬼夫人似乎被祖物宝光压得喘不过气,渐渐销声匿迹,不复出现。
这巧合的一幕,自然而然被寨民们脑补为神人赐福,不计前嫌,唤回了黄风寨祖物,挫败山鬼夫人。
趁着逗留在妖魔乱世的这些时日,李暮探听了不少消息。可惜黄风寨中消息闭塞,无论李暮如何打探,也只能知晓些冰山一角。
其中,令他感到最为匪夷所思的,便是沈幼雪口中所言,黄风寨世世代代,口口相传的祖训故事。
据说,黄风寨先祖,曾跟随一位神人,四处征战,亲眼目睹神人斩杀造就五浊恶世,并试图引导异域鬼邪降临的“一世三身”。
可惜一世三身活在当世不同时间段,如鬼如魅,难以彻底磨灭。
即便当时有神人出手,斩灭其中一具尸身,可却未能寻到其余两具尸身。
而那神人曾断言,会在不远的未来,以及无比遥远的未来,将会再见一世三身。
沈幼雪先梦预见,一世三身,已经在当世降临,只是尚且不知置身何处。
至于这一世三身,究竟是早年神人未能磨灭的其余两具尸身,还是当世诞生降临,同样暂且无从得知。
至于李暮处处小心提防的熊大,此次进入妖魔乱世后,他便注意到,每当寨民种族由妖化人,其种族便会从人化妖。
就像是···
在吞噬着寨民身上的诅咒一样!
其中林林总总,多半有真有假。
但无论如何,相较于妖魔横行的迷漉山脉,坐落山脉一隅的黄风寨,要更为安全。
李暮打算暂且将之视作落脚点,藉此获取慧根。
拢起思绪后,他开始专注当下。
“十日是一个坎。”
李暮摸着门边,走出院子,暗自思忖道:“是九品慧根跻身八品的门槛!”
言语之际,李暮轻阖双目,脑中十条慧根如水如波,相互交融。
“铛——”
一阵青铜大吕的声音,大气磅礴,回荡脑海,仿佛从九天之上,传响而来。
下一刻。
只见那些内里好似溪流潺潺的白色慧根,逐渐汇聚,凝形,最终蜕变为一条赤色慧根。
八品慧根!
那赤色慧根缭绕火焰,内里深处仿佛有流星雨般的天火,坠入河流,顷刻映出一条赤色河流,火浪滚滚而散。
感受着八品慧根卷带而来的磅礴伟力,李暮不禁面色一喜。
这八品慧根,除却完美继承九品慧根的特性以外,还新增了一样特性。
以八品慧根,可窃取九品修为,自不必说。
新增特性,名为“滋补”,顾名思义,便是以八品慧根,滋补己身,从而舍因取果,略过中间繁多步骤,塑炼肉身。
这与技艺锻造,和“教化芸芸众生”,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前者作用于外物,从而为自身带来或多或少的增幅。
而这“滋补”,却是直截了当,受用于己,受益于己。
“大哥!”
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李暮收敛心神,抬眸寻去,见得来人,正是顶着假面皮的野虎杜斑寅。
这头野虎就像是寻味而来,狩猎那些恶意滋生之人。他不过朝着李暮那边走了几步,尚未临近,便察觉到躲在暗处的猥琐男子。
看着杜斑寅一身八品修为,李暮却浑然没有兴趣。
当务之急,不是以八品慧根寻求那些功法,而是应当找个实力强劲的九品武夫,窃取修为,藉此壮大己身。
杜斑寅很强。
八品修为,拳力三年。
也就是说,倘若撇去修为不提,他的实际战力,其实与遂安县那位闾长林崇,不相上下。
只是两者若是捉对厮杀,最终必定是杜斑寅以八品修为,慢慢磨死九品林崇。
但这也足以间接证明,林崇实力强悍所在。
搂去一眼后,李暮收回视线。
却见杜斑寅紧了紧脚步,朝着李暮竭力挤眉弄眼,使着眼色。
李暮点头道:“离远些,省的吓着你嫂嫂。”
杜斑寅双手抱拳,应了一声。
就在这时。
躲在巷子里的猥琐男子,正想偷听,只是他甫一探头,就瞧见一张大脸,露着不怀好意的笑,紧紧贴了过来。
···
···
掐断猥琐男子脖颈时,杜斑寅不幸被沿街巡戒的县兵发现。
好在他身手敏捷,未被瞧见正脸儿,否则又得找那位郭半仙,换上一张面皮。
只是那郭半仙,早就随着流云斋商队,一路向东,渡江而去,去往江东郡,播撒煞莲莲子。
倘若真被瞧见,杜斑寅便只好违背原则,出手杀害那两名县兵。
功夫不负苦心人。
甩掉县兵之后,杜斑寅又在县城大街小巷里绕了几圈,这才定下心神,走进一家路边酒肆,坐在桌前,大口饮酒去了。
他喝得正欢时,耳畔忽有一阵轻风拂过。
那轻风好似穿过数条长街,从一处酒楼之中,居高临下,将一阵低语,送进杜斑寅耳中。
“杜老哥,莫要贪杯,晁天王已经杀出重围,抵达望江城了。”
说话之人,是个头戴毡帽,花枪裹着白布条藏好的年轻男子。
“哦?”
闻言,杜斑寅顿时虎目一亮:“这么说,这淮西郡大小县城,已经都种好煞莲莲子了?”
酒楼中,年轻男子坐在靠近栏杆的位置,手指捏着帽边,向下压了一压,低着声道:
“嗯,大计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