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会说话
  • 顾真
  • 16字
  • 2025-04-16 00:18:58

戴斯蒙·麦卡锡:成就斐然的失败者

1919年1月,病痛初愈 (“拔掉一颗牙齿,加之精疲力竭,犯了头疼,我卧床了两个星期”)的弗吉尼亚·伍尔夫决定每天晚上记录一点身边朋友的事迹,聊以自娱。她打算记下 “他们的现状,描绘几笔他们的性格,再评估他们的工作,预测他们未来的作品”。关于戴斯蒙·麦卡锡(Desmond Mac­ Carthy),她是这样写的:

要写戴斯蒙,困难在于你几乎是要被迫去描写一个爱尔兰人。他怎样错过火车,仿佛天生缺少航舵那样,只会随波逐流;他怎样一直在希望和计划,却踟蹰不定,靠伶牙俐齿一路通行,编辑原谅他拖稿,店主原谅他赊账,还至少有一个贵族在遗嘱里留给了他一千镑……

伍尔夫说,麦卡锡懂得包容,懂得欣赏,可能是他们这群人里性格最好的一个,但他 “发觉玩乐太快乐,靠垫太柔软,闲混太诱惑,我有时候感到,他已经丧失抱负”。文章结尾,伍尔夫想象这样一出场景:某天,她翻检着麦卡锡的书桌抽屉,在杂乱的吸墨纸和旧账单中找出未完成的稿子,拿回去编成薄薄一本 “桌边闲谈”(table talk),证明给年轻一代看:戴斯蒙是我们中最有天赋的。——“但他为什么一事无成?他们会问。”

戴斯蒙·麦卡锡当然没有一事无成。在伍尔夫写下这篇后的二十年里,他是 “布卢姆斯伯里文化圈”中最有大众影响力的评论家,也是伦敦文艺圈中最受欢迎的人物。他先在 《新政治家》(The New Statesman)当编辑,然后继戈斯 (Edmund Gosse)出任 《星期日泰晤士报》(The Sunday Times)首席评论家。他在富豪朋友布雷特 (Olive Brett,Lord Esher)的资助下创办月刊 《人生与文学》(Life and Letters),刊载了罗素、阿道司·赫胥黎、马克斯·比尔博姆等一众名家的文章。更是身兼数职,为好几家媒体供稿,为海涅曼出版社审稿,为BBC定期录制节目,风光无限。他交际很多,日程很满,派对女主人都喜欢他、欢迎他,有他在,聊天就不会冷场;他的从容,他的儒雅,让所有人感到舒适。哪怕爽约,邀请者也会原谅他。据说他会同时答应梅费尔、布卢姆斯伯里和切尔西的三场饭局,最后不管现身哪一处,那边都为他保留了位子。从艺术家到政客,从运动员到学者,他都能交上朋友,哪怕是观念、信仰水火不容的两个人,也可以同时视他为知交。麦卡锡曾说,从十七岁到五十岁,每一年他都能收获一位挚友。

白天精力旺盛的他夜里却常常失眠,崇高的文坛地位并不能消除他的愧怍。那是一种永远在拼命赶路却总也赶不上的愧怍。他赶不上坐车,赶不上赴宴,赶不上交稿,最要命的是,赶不上写他想写的书。多年来,他相信自己能写出比肩托尔斯泰、亨利·詹姆斯和普鲁斯特的小说杰作,而且因为时常把雄心和灵感表达得天花乱坠,他的朋友比他更相信这一点。1931年,五十三岁的麦卡锡出版了《画像》初辑 (Portraits I),自序剑走偏锋,是一封写给二十二岁自己的信:“我把这本书献给你,年轻人,不过你是不会感到满意的。你会疑心我是在嘲笑你。我承认,我是有点不怀好意。”麦卡锡坦言,青年时代心比天高,可三十载春秋过去,付梓的只是区区评论集,完全不符合当年的自我期许。他说,这封信不仅写给1900年的自己,也写给所有梦想当文学家却不得不靠给报刊撰稿糊口的年轻人。撰稿人的职业固然不错,但危害也不小,因为 “思想的果实尚未成熟,就要采摘来招待客人”(must ever be cutting his thoughts in the green and serving them up unripe)。他向曾经的自己道歉:“我让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