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了小半拍(代序)
黄昱宁
顾真出书,邀我第一时间读稿,顺手写几句读后感。这当然是义不容辞的事。及至铺开校样,一页页翻下去,那种既熟悉也陌生的感觉时时在纸面晕开,我才意识到,下笔其实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容易。
熟悉是不言而喻的。说一句 “我是看着顾真长大的”固然是从俗卖老,却也大致符合事实。十多年前,编辑室里的实习生川流不息,念本科时就自荐来打暑期工的顾真是寒暄最少、出活最多的那一位。我半开玩笑,说你一毕业就来工作吧,他微微点头,并不喜形于色,只说书还要继续念下去。此后有好几年,我渐渐习惯了这个一脸老成、时不时就要来实习两个月的小伙子温水一般的性情,慢小半拍的反应,以及对未来的不置可否。顾真的硕士念到第二年时,我把最难的稿子——奥登的 《战地行纪》交到他手上。过了一个月,他默默地还回来,用铅笔写了数十条修改意见,分寸拿捏得准确而得体,每一条都讲到了点子上。这就好比传一门手艺,我本来是因为虚长了几岁占了师长的名分,不经意间掂掂分量,学生居然早已无师自通——那种仿佛占了什么便宜的窃喜,至今历历在目。我说你决定来译文了吧?他照例慢半拍,顿一顿,这才郑重地开口:是的,我确定。
这千金一诺一直兑现到了今天。由徒有虚名的 “师生”到朝夕相处的同事,顾真一直都是最让我放心 (以至于平时常常感觉不到存在)的那种人。我一直没有告诉他的是,当初让我一眼看中的,是他与生俱来的那点儿与时代稍稍隔膜却并非隔绝的气质。他坐得住,慢热之后也聊得开,更善于倾听。好几位与上海译文出版社维持了数十年关系的 “宝藏老人”,都跟他成了忘年交。以他的年纪,能稳稳地接住旧传统,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我并没有留意到,这份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派作风,并不仅仅出现在他编辑的书稿中。
《书会说话》的书稿,就给了我这样一个修正 “熟视无睹”的机会。我向来知道顾真能编善译,也时常躲在 “迤逦鸦”之类的风雅笔名之后,写一点隽永好读的散文小品。然而,于无声处,他已经攒足了厚厚一本,这却是我始料未及的。他的文章大致写文人书话,用慢了小半拍的节奏娓娓道来,很像与他平日聊天的口吻。但是此番细细读来,我对潜伏在这些平易温润的文字深处的结构,有了更清晰完整的印象。好比第一篇写戴斯蒙·麦卡锡的,以伍尔夫的讥诮质问开头,将 “麦卡锡天赋异禀何以一事无成”作为贯彻全文的悬念,一笔一笔将这个人物勾勒完整。他的引用与叙述融汇交织,作者的态度几近于无,你得使劲辨别才能听见轻轻的喟叹,也就一两声而已。如此种种,倒是真有几分十九世纪英美散文的韵致。
《书会说话》里有相当一部分篇什,是从书里的世界跳脱出来,将视线凝聚在书这一物质本身。平日在电梯里撞上顾真,他十次有八次揣着新到的快递。看他的神情,若用鲁迅那句 “仿佛抱着十世单传的婴儿”来形容,一点都不夸张。每每此时,我就知道他又从世界的某个角落淘来了某本旧书的好版本。顾真家里当然没有矿,因此他的藏书癖好一不靠砸钱,二没有投资报酬的计算,只凭着趣味与知识打底,一本一本地收,一点一点地把旧时光搬运过来。这份 “得其所哉”的笃定,注入他笔下的一段段 “藏书记趣”——讲那些插图的掌故,旧书店里的好导游,书痴的可爱情状。随手翻到哪一页,跟着他走上一段,都颇有祛烦降燥的功效。在我看,这 “慢了小半拍”的独特节奏,正是整部书的魂魄所在,也是书何以 “会说话”的真正原因。
我把这本书献给你,年轻人,不过你并不会感到满意。你会疑心我是在嘲笑你。我承认,我是有点不怀好意。过去三十年里,正是因为你,我才一直没有将自己的报刊文章结集,结果等到我终于下定决心做这件事,却发现我写太多了,读都读不完。若非洛根·皮尔索尔·史密斯 (最初还是通过你,我俩才交上朋友的)答应替我选编,这本文集和后续的作品根本不会放到一起出版。我也试过自己来编集子,你却每每站在我左右,浇灭对任何一个准备出书的作者来说都必要的那一点点自恋。我很怕你,因为我知道你自视极高,我要付梓的文字都无法满足你的期许。为什么,我问道,既然你也认为我写的一切不一定毫无价值,却会完全配不上你呢?我敬佩你的高标准,但你对待我的样子就像一个焦虑过头的母亲因为女儿并非人群中当仁不让的女王,就不让她在舞会上充分展现自己。
——戴斯蒙·麦卡锡,《致二十二岁的戴斯蒙·麦卡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