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蓝黎明的天空上挂着稀疏的晨星。风从茂林中吹下来。
溪流上,雾气奔腾,在吕凯昂山峰的斜坡上盘旋,像条没有脑袋的灰色巨蛇,爬进了峡谷。
左岸的沙滩,湖沼,苇塘和披着露水的茂林——都笼罩在一片冷然迷人的朝霞里。太阳还在地平线后面懒得不肯露头。
西德公爵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半山腰,引路的奴隶走在前面,弓着腰,看不清面目。
公爵一面走着,一面摸索着绣着回纹的衬衫领子。
回想起新来的公会成员,言谈举止都颇为傲气,约莫是出来历练的公子。
一想到他那鬼头鬼脑看他女儿的样,他就想把人清出去。
真是个浪荡子弟。
他的夫人也为女儿越发娇艳的相貌而变得敏感多疑,见鬼。
“秋尔昨天又偷跑出去了……”夜里,老婆在枕边悄悄地对他说,
受不住夫人的央求,西德公爵只好一早来到吕凯昂山的牧神庙求签。
阿卡狄亚的守护者,潘。
是山民为求个人平安搞出来的东西,其中最为灵验的就是吕凯昂山中的牧神庙。
据说是求啥的都有,什么求子,下咒,姻亲钱财…
腰间几串镶着宝石的铜钥匙,在静谧的茂林中当啷作响。
树林中是无声的骚乱。
长满了青草的密林中到处闪着银色的光露,凌乱的脚步声和笑谈惊醒了水中的宁芙,她拢住头发,站起身来,两只光脚踩在草地上。阳光照透了她洁白的身体。
宁芙只披着一身半透的薄纱,两条白皙的光腿上溅满像新鲜的露珠,在草地上留下了一串脚印。
不是很耀眼的太阳已经露出小半个轮廓来了,浸在水里的榆树周围,半秃的树杈中间,跳着两只雀子,叽叽喳喳的。
两人已经走了半个钟头,茂林深郁,几乎透不过光来。
西德公爵啐了一口,昨夜的晚食在他胃里翻腾,恶心而饱胀的感觉。
他心里有些郁闷,泥泞的山路让他两条胖腿摇晃起来。
油亮的头发沾着汗水,呷呷地说道:“折腾够啦,这么还没到。”
那老家仆低头看着草地上的,巴掌大的脚印,嘶哑地说:
“大人,神庙就在上面,快了。”
“嗯。”
一枚银币被放在了家奴的手中,西德公爵气哼哼道:“老家伙,去把那头羊扛上,拿上酒。”
深林,牧神庙。
开着窗户的台子上落满了毫无生气的红色枫叶。潘一只手伸在外面,在趴着睡觉。
“潘,有人往神庙来了。”
“你说什么?”潘小声问道,把两条腿从床上耷拉下来。
“咱们要避开些,等太阳升起再回来。”
潘哼哧着,从一旁扯下一条白绸裹上,半天才从台子上墨迹起来。
“怕什么,又看不见我。”
“哎呀,那群人里面有个巫子,我感觉到气息了。”
水宁芙胆怯的瞄着她,小巧的指头好奇的摸着潘头上的角。
潘脑袋一摇,那宁芙便跳到另一边。
那深墨色的羊角好似铜铸,呈镰刀状,有力的腰身下是强壮的羊腿,内侧被毛污白,其余均是深暗的灰棕色,身后的尾巴左右晃着。
她眯着眼睛,长方形的瞳孔显现出迷蒙的姿态。俊俏的脸庞上有几道细小的划痕。
“有什么吃的吗?”她嘶哑地问道。
水宁芙玩弄着自己发带上的银片,默默不语。
潘将手环到水宁芙身上,懒散倚着,“没有的话,我就去北边的山崖咯。”
另一只手不安分的捏了一把水宁芙腰上的软肉。
水宁芙嘟囔说:“走开,你这坏孩子,在草丛中吓人还不够,经日欺负些小精灵。”
她低声唱到:
宁芙们哪里去啦
在溪边林中花里呀
牧羊人哪里去啦
在草丛里了
拿着那花儿求爱去了啊
大理石上一片被窗棂的阴影切开的,朦胧的金色光芒,墙角里,绣花手巾下的青铜圣像闪着黯淡的光芒。一群被惊动的苍蝇不住地嗡嗡叫着。
睡得稀里呼噜的潘神在悠扬的歌声中睡意渐消,也低声合唱:
那明亮的泪
涌上你蓝色的眼珠
那时候我心想
一朵紫罗兰垂着珠
这朵花的闪烁怎能比得上
你那灵活一瞥的荣光…
水宁芙将头偏到一旁,歌声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她耳朵里钻,水宁芙脸涨的通红,一双湛蓝的眼睛又闪烁着水汽。
“走咯。”
潘露出笑容,手拿着银片走了出来。
水宁芙环视一圈,将双手拂过石台,原本干燥温热的台子便散发出河岸潮湿的气味,神庙又变得荒芜而静谧。
正准备离去,麦粒掉落的声音清晰的发出一阵咝的响声,就像是有人发出的浅呼。
神庙中摆着几个青铜祈祷物,画着头戴呢帽,身着斗篷的牧羊人形象。倒在地上的酒罐散发着醇馥幽郁的味道,旁边还有些不明的骨块。
白色的纱露出一角,水宁芙这才了然。
她将白绸子往上一提,另一只手摇晃了一下小精灵的身子。
“哎呀,谁呀?”一只不过手臂大小的宁芙匆忙地摸索着,用一只赤裸的胳膊在两腿中间慌乱地向下拉被掀起的白绸。
她看了看自己粉红色,晶莹的脚趾甲,忙把两条腿蜷起来,用顽皮不安的眼神打量着她
“您是来送我回家的吗?”
“算是。”
“为何跑到神庙来了?”
小宁芙的脸忽然涨红了,微微含笑,玩弄着垂在脚边的白绸:“潘爱我,说说……我的眼睛很像猫眼睛。”
风宁芙窘了一会儿,便镇定了下来,黄眼睛闪烁起来,“我要回去了。”
她轻轻地踏着风,站到水宁芙的肩上。
“潘说,要给我唱曲听。”
她低着头,面露羞怯,丰满红艳的嘴唇嘟了起来,“但是她吹了一半笛子就睡过去了。”
“我不认得路了。”
水宁芙将白绸卷起,湛蓝色,温润的眼睛中带上了隐约的笑容。
“好吧。”
“往哪儿走?”
“在峡谷那儿,风往来不停。”
气流吹起风宁芙的头发,投下一圈暗影。
“走,我带你飞呀。”她笑道。
风吹起落叶,卷着今晨的朝露散开了。
西德公爵深吸几口气,新鲜的空气令他的脑袋也清醒不少。
牧神庙的轮廓已经可以看到了,影影绰绰之下,看着的确有几分灵气。
行至神庙,他身前的奴仆放下手里的贡品,停住了脚步,扭了扭布满皱纹、青筋嶙嶙的细脖颈。
“阿卡狄亚的牧羊者,美酒与牛羊献上,愿庇佑长存。”
他低声祷告道。
西德公爵清了清嗓子,像模像样的低声祷告一番。
老奴仆在一旁默默的将贡品摆好,仍旧是弯着腰,坐在墙根下的土台上。用青紫色的手在土地上划着。
接下来,该抽签了。
供桌上的签筒生了霉,边上已经磨的光溜。
他刚将手伸到签筒中,旁边便伸出一只手来阻止。
那人叹气道:
“大人,厄运降至啊。”
她飘到西德公爵背后,笑道:“想必神明已经听到了公爵所求,就让我来为大人解签罢。”
西德一皱眉,“谁在那儿??”他不解的看向四周,却见那奴仆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
两人相隔不过几步之遥,却有千里以外的感觉。
白色的衣角出现在他右后方。
摆动的衣角下露出一双长着褐色毛的蹄子,散发着河岸淡淡的潮气,腐烂的味道。
潘带着轻浅的笑意答道:“祷告的声音给我指引方向。”
她从背后掏出卷轴,偷摸的看了一眼。潘很久没给人解签了,符号的含义都忘得差不多了。
她拽走了公爵手中的木签,西德公爵眼看着四周逐渐暗淡的神庙,努力的思考着如何脱身。
今日出行,不过是临时起意,问题必定是出在带路的奴隶身上。
西德公爵遭遇的绑架不在少数,不过是求财求权,他办事爽快利落,至今还未有过性命之虞:“你要什么?”
她在这秘境中吃喝不愁,乐得自在,要不是那人送来的实在货不对版,她都不想现身,直接把这胖球丢出秘境拉倒。
“给予比求取要难得多。”潘轻声问,“大人,您要什么?”
“免费的东西总比付费的要麻烦多了。”西德公爵回答道:“让我离开,开个价吧。”
潘看着他严肃的神情,失去了玩儿闹的兴致,胡乱应付道:
“神的祝福将指引您,大人。”
她的话音在昏瞑的神庙中回荡,引起暗中的噪杂声。
“日子还长着呢,”
潘瞄了一眼手中的木签,转而注视着他斑驳的白发和那撮形状整齐的胡子,笑着说道:“所爱及所失,”她贴近公爵的耳边,低声道,”给您个忠告,您的夫人…”
男子将她一把推开,“什么?”正要发问,他醒了。
身下是冰冷的石板,手上柔软而寒冷的触觉还未消失,他不解的看向四周。
胸口的闷痛令他呼吸不适,“人呢,人呢!”他大声吆喝着,却发现那老奴仆依旧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男子从地上爬起来,手心被碎石刮出了几道血口子。
这该死的老头,早知道在镇上找几个有气力的小伙子来,也比这老驴好用。
西德公爵叫了两声,终于觉得不对劲了,他开始本能的摇晃那个老头,被潮气侵润的心变得滚烫,开始不规律的跳动着,他心里全是些纷乱的念头。
他正在做什么?
那羊蹄子妖精竟敢在神庙愚弄他,西德公爵站起身,心道:一定要找个理由把这破庙拆了
那奴隶的耳朵流出鲜血,歪倒在地上。
一只眼睁着。
另一只眼还在梦里。
西德公爵认命的出了神庙,自己摸索着返程的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