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淡淡的蓝色月光穿过树冠枝叶间的缝隙倾泻到大地上。这里从来也没有真正安静过。

一根粗大的树枝突然从树干处断裂,噼啪的声响消失在浓密的树荫当中。一只雄性吼猴[1]从睡梦中醒来,向树下张望。下面有一团漆黑的东西正在移动,吼猴鼓足自己肺里的空气,向地面上的怪物发出吼叫。

空气中传来一种像是报纸被撕裂的声音。黑色的血液伴随着支离破碎的内脏喷溅出来,吼猴的腹部消失得无影无踪。断成两截的尸体从枝杈之间重重地摔落下来。

你就不能放过那该死的猴子吗?

闭嘴!

这里是生态保护区。

不关你的事,闭嘴。射击练习而已。

这团黑影犹豫了一下,然后就像一只巨大的爬行动物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过这片丛林。即使有人站在两码之外,也无法看到它。在红外线探测器里也看不到它,雷达同样无法侦察到它的存在。

它嗅到人类血肉的气息,停了下来。猎物应该就在逆风处三十米左右的地方,雄性,它闻到了他的汗酸味和呼吸时发出的大蒜气味,闻到了枪油和无烟火药残留物的味道。它测试了一下风向,然后后退,追踪着猎物的方向,绕道而行。那个男人也许正看着这条小路,所以从树林中接近是个好办法。

它从背后抓住了那个男人的脖子,就像掐落一朵枯萎的花儿一样扯掉了他的脑袋。男人的尸体抽搐着,屎尿齐流,鲜血汩汩地涌出。它把尸体放倒在地上,把他的脑袋放在两腿之间。

干得漂亮。

谢谢。

它捡起男人的步枪,将枪管弯成九十度直角,然后轻轻地放下武器,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会儿。

接着,又有三个黑影从树林中钻出来,它们全部聚集在一间小木屋旁。木屋的墙是用砸扁了的铝罐钉在厚木板上搭成的,屋顶则是廉价的胶合塑料。

它一把将门扯掉,打开了比阳光还要强烈的头灯,头灯上响起了一阵莫名其妙的警报声。屋里帆布床上的六个人害怕地缩成一团。

“——不要抵抗,”它用西班牙语说道,声音低沉,伴随着回响,“——你们将接受《日内瓦公约》条款中规定的战俘待遇。”

“他妈的(西班牙语)。”一个男人抓起一颗聚能炸弹朝着灯光处扔了过去。眨眼之间,它将迎面而来的炸弹重重地击了回去,就像用手拂开一只昆虫似的。爆炸摧毁了整个木屋前面的墙壁,剧烈的冲击波将屋里所有的人都击倒在地上。那个扔炸弹的男人身体爆裂的声音比报纸的撕裂声更大一些。

这个黑影察看了一下自己的左手,只有拇指和食指可以活动,手腕旋转时会发出咔嚓声。

反应很快。

哦,闭嘴。

另外三个影子打开头灯,掀翻了房子的屋顶,将其余的三面墙壁全部推倒。

屋里的人看起来都已经死了,血流成河,一片寂静。不过,这几个机器人还是开始逐个察看他们。一个年轻的女人突然翻过身来,举起藏在身下的激光狙击步枪。她用步枪瞄准了那个手受到损坏的机器人,在被粉身碎骨之前开了一枪,那机器人的胸膛上激起了一股烟尘。

检查尸体的机器人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来看上一眼。“无人生还,”它说,“全都死了。没有地道,也没有发现什么特殊武器。”

“好吧,我们给第八支队留了点儿事情。”它们关掉照明灯,同时向四个不同的方向撤退。

那个手受到损坏的机器人走了大约四分之一英里[2]后停了下来,用微弱的红外线检查自己的伤口。它用那只手向自己身体的侧面拍打了几下,但还是只有两根手指可以活动。

好极了,我们不得不把它带回去。

不然还能怎么办?

你们有什么好抱怨的?这次轮班我可要在基地营房里待上几天了。

这四个机器人沿着四条不同的路线到达了一个没有树木的小山顶上。它们站成一排,举起手臂,几秒钟之后,一架货运直升机在树梢一般高的低空中飞掠过来,迅速将它们带走了。

第二个人是谁杀的?那个手受到损坏的机器人想道。

一个声音同时出现在四个机器人的脑子里,“贝里曼最早做出反应,但是霍格思开火让猎物彻底死去。所以按照规矩,它们俩平分秋色。”

夜色沉沉。在树梢高的低空中,悬着四个兵孩的直升机呼啸着顺着山坡下掠,向东朝着友邻巴拿马的方向驶去。

我不希望斯科维勒在我之前使用兵孩。在接手兵孩前,你必须连续二十四小时追踪监控前任机械师的作为,做好接手的准备,敏锐地察觉到自从你上一次轮班结束后兵孩发生的变化,比如三根手指故障这样的事情。

当坐在热身座椅上时,你所要做的仅仅是观察。你不能与排里其他战友接驳,这样会使局面变得混乱不堪。我们按照严格的作息时间轮班,因此,这个排里其他九名兵孩的操作机械师同样需要跟在上一批值班人员后面等待轮换。

你肯定也听说过出现紧急情况的时候,轮班工作不得不在仓促间进行。这很容易理解。抛开被下一班机械师追踪监控的压力不提,最后一天也是最糟糕的一天。有人会出现精神崩溃、心脏病发作或中风的状况——通常这种情况会发生在任务开始后的第十天。

在波特贝洛基地的深处,机械师们并不存在任何身体上的危险,但是,我们的死亡和伤残率却要高于常规步兵。不过,并不是子弹伤害了我们,这伤害来自于我们自己的思考和情绪。

对于我以及和我一组的机械师来说,接斯科维勒所在排人员的班是件倒霉的差事。他们属于猎手/杀手组,而我们干的是“干扰与拦截”的活儿,简称为“H&I”;有时候我们也被借调到心理战行动组。我们并不经常杀戮,也并非因为杀戮的才能而被选入机械师行列。

我们组的十名兵孩在几分钟内全部进入了库房。操作它们的机械师们断开接驳,机械师们身上的外甲松开了,斯科维勒的战友们都从里面爬了出来。尽管经常在做运动,而且也适应了疲劳抑制剂,但他们看起来还是像老头儿、老太太。看到他们,你会不禁觉得自己也在同一个位置上坐了整整九天。

我中断了接驳。我与斯科维勒只在很浅的层次上进行过链接,完全不像同一个排里的十名机械师之间那样有几近心灵感应似的深层链接。尽管如此,我在中断接驳之后想要找回属于自己的思维仍然十分困难。

我们置身于一间巨大的白色房间中,里面有十个机械师外甲,以及十个理发椅模样的奇特的热身座椅。在这些装置后面的墙壁上,是一幅巨型的哥斯达黎加背光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光线显示出兵孩和空兵孩单元的作战位置;而在另几面墙上,则覆盖着各种各样的监视器和有着专业术语标记的数据显示器。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人们在四周走来走去,检查上面的数字。

斯科维勒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朝我走来。

“很遗憾你不认为最后那点暴力行为是必须的。我觉得在那种形势下需要采取直接的行动。”天哪,斯科维勒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真可以拿到这方面的博士学位了。

“你经常这么干。如果你在外面事先警告他们的话,他们就会有时间考虑当时的形势,选择投降。”

“就像他们在阿森松岛那样吗?”

“那种情况只发生过一次。”敌人的核陷阱使我们失去了十名兵孩和一名空兵孩。

“我不会让悲剧在我的排重演。世界上又少了六个姓佩德罗斯[3]的人。”他耸了耸肩膀,“我要去点上一支蜡烛。”

“还有十分钟就进入校准时间。”一个扬声器里传来指示。这点时间还不够冷却外甲呢。我跟着斯科维勒进入更衣间。他在房间的那一头穿上他的便服,我则到这一头加入我的排。

萨拉快要脱完衣服了,“朱利安,你能帮我‘做’吗?”

当然,就像多数男性与一位女性相处一样,我非常愿意,这点她也知道,但那并不是她想表达的意思。她摘掉假发,把剃刀递给我。三个星期时间,她的头皮上已经长出了金色的短发。我轻轻刮掉她后脑勺上输入口周围的短茬。

“他们的最后一次行动实在是太残忍了。”她说,“我想,斯科维勒需要那些尸体来凑数。”

“确实如此。再有十一个人他就可以达到E-8级别了。他们没有路过孤儿院已经算是万幸了。”

“他一心想着升为上尉。”她说。

我刮完了她的短茬,她开始帮我检查,用她的拇指摩挲着我的输入口周围。“很光滑。”她说。尽管光头对于校园里的黑人来说并不时髦,但我还是在不轮班的时间里坚持剃掉那些头发。我并不介意那些浓密的长发,只是不喜欢整日里戴着让人热得难受的假发跑来跑去的。

路易斯走了过来。“嗨,朱利安。帮我刮刮,萨拉。”他身高六英尺四英寸[4],而萨拉是个娇小的女人——当她打开剃刀时,路易斯往后缩了一下。

“让我看看。”我说。他的植入装置一侧的皮肤有些轻微的红肿,“路易斯,估计你要有麻烦了。你应该在热身前刮掉那些头发的。”

“也许吧,你总得做出决定。”一旦进入操作室,你就得在里面待上九天。像萨拉和路易斯这种头发长得快、皮肤敏感的机械师,通常只在热身和轮班中间刮一次头发。“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说,“我会从医生那儿要点儿护肤膏的。”

朱利安排的成员间关系一向很融洽,这大概也有几分机缘巧合的因素。我们都是从入伍者中挑选出来的,身材得适合操作室的大小,还需具备H&I能力。我们排中,有五个人都是最初那批选拔出来的人当中的幸存者,包括坎迪、梅尔、路易斯、萨拉和我。我们从事这项工作已经有四年时间了,工作十天,然后休息二十天。感觉好像已经干得太久了。

现实生活中的坎迪是个悲伤咨询师,而我们其余这些人都是某一领域的学者。路易斯和我从事自然科学研究;萨拉主攻美国政治学;梅尔则是一名厨师,即从事所谓的“食品科学”——他可真是一个极棒的厨子,我们每年总要去他位于圣路易斯的家中举办几次宴会。

我们一起回到操作室。“好了,听着,”扬声器里传出声音,“第一作战单元和第七作战单元受到些损伤,所以现在我们先不用校准左手和右腿。”

“那我们现在是不是需要几个给我们‘吹喇叭’的?”路易斯问。

“不,我们不会安装‘排水管’。如果你能坚持四十五分钟的话,也行。”

“我当然会试试看的,长官。”

“我们现在要做一下局部校准,你们有九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也许会是两个小时。在此期间,我们将为朱利安和坎迪的机器人安装上新的手和腿。接下来我们将完成校准工作,接通能量,然后你们就可以离开到集结待命区去了。”

“安静些吧,我的心。[5]”萨拉喃喃地说道。

我们在各自的操作室里躺下,把手臂和大腿塞进僵硬的套管中,技师们将我们接驳进入操作系统。校准工作开始时,我们被调整至涉入程度为百分之十的作战接驳模式状态,所以我几乎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只有路易斯一声微弱的“你好”,就像从一英里之外的地方传来一样。我集中精力,大喊了一声,也向他问好。

对于我们这些工作了数年之久的人来说,校准工作基本上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但是,我们确实有两次需要停下来并退回去帮助拉尔夫。他是在理查德退出后加入我们排的新手,仅仅只有两次轮班经历。其实我们十个人所要做的就是在某一固定时间内同时挤压同一肌肉群组,直到头顶上方的红色体温计与蓝色体温计的数据相匹配。但是,除非你熟悉这一切,否则你就会由于挤压力度过大,使得温度超出预期数值。

一个小时过后,他们打开了操作室,断开我们的接驳。我们可以在休息室里度过懒散的九十分钟。虽然实在不值得为重新穿好衣服再浪费时间,但我们还是那么做了。这是一种礼节。我们即将在彼此的体内生存整整九天,这足够我们受的了。

就像人们常说的:日久生情。有时这句话的确很对,一些机械师彼此间成了情侣。我曾试着和卡罗琳建立这种关系(她在三年前去世了),但是,我们永远无法跨越作战接驳状态和作为普通公民时的鸿沟。我们试着通过寻找倾诉对象解决这个问题,但其他人从没有过被接驳的经历,所以想跟他说清楚这事,无异于对牛弹琴。

我不知道我与萨拉之间的感情是否应该叫作“爱”,但那只是理论上的探讨。我并不是能够吸引她的那种类型,或者说我们之间缺乏共性,当然,她也无法隐瞒这些感觉。但是,从身体的接触上来说,我们比任何一对世俗的情侣都要结合得更为紧密,因为在完全作战接驳模式下,我们大家共同构成了一个奇异的生命:拥有二十条胳膊和大腿,十个大脑,还有十个生殖器。

有些人称这种感觉为与神同在,我想可能确实存在具有类似结构的神。陪伴着我长大的那个神只是个白种男士。

我们已经研究了作战命令,当然,还有我们九天值班期间的一些特别指示。我们将继续待在斯科维勒排原来所在的地区,不过我们的工作是H&I,让哥斯达黎加雨林地区的形势变得更加复杂。这并不是一项特别危险的任务,却十分让人讨厌,就像在以强凌弱,因为敌军并没有任何一种类似于兵孩一样的远程武器。

有一次,我们坐在餐桌前喝着茶和咖啡时,拉尔夫就对此颇有怨言。

“这种滥杀无辜的行为让我心烦,”他说,“就像上次行动中树上那两个人。”

“确实令人讨厌。”萨拉说。

“那两个杂种是自寻死路。”梅尔说。他呷了一口咖啡,愁容满面地盯着杯子。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向我们开火的话,也许我们还不会注意到他们。”

“是不是因为他们还是孩子,所以让你感到心烦?”我问拉尔夫。

“是吧。你不也一样吗?”他揉搓着下巴上的胡茬,“她们还是小女孩啊。”

“拿着机关枪的小女孩。”卡伦说,克劳德用力点了点头。他们两个在排里待了一年多了,是一对情侣。

“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说,“如果我们知道她们都是小女孩会怎么做?”她们只有十来岁年纪,藏在树上一间小屋里。

“在她们开始射击之前还是之后?”梅尔问。

“就算是之后,”坎迪说,“仅凭一把机关枪,她们又能造成多大的伤害呢?”

“她们给我造成的伤害不小了!”梅尔说。那次行动使他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一个嗅感器。

“她们很清楚在攻击些什么。”

“没什么大不了的,”坎迪说,“反正你有备用件。”

“对我来说问题就大了。”

“我知道,当时我在场。”当一个传感器失灵的时候,你并不会感觉到疼痛,只会有一种和疼痛一样强烈的感觉,但具体是什么却难以言表。

“我想如果她们出现在开阔地的话,我们不一定要杀了她们的。”克劳德说,“那样的话,我们能够看清楚她们只是些小孩子,而且携带的只是些轻杀伤力武器。但是该死的,我们全都以为她们是军官,随时可能召来战术核武器。”

“在哥斯达黎加?”坎迪说。

“这种事情确实发生过。”卡伦说。三年以来,这种事情发生过一次。没有人知道造反者们是从哪儿弄到的核武器。那次他们付出了两座城市的代价:一座是当他们启动核武器时兵孩所在的城市,他们与兵孩一同化为了灰烬;另一座则是我们在报复行动中摧毁的。

“是的,是的。”坎迪说,仅仅从这两个词语中,我就已经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一个核武器对我方造成的损失不过是十个机器人;而当梅尔焚烧掉树上的小屋时,烧死的却是两个小女孩,她们还太年轻,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当我们链接在一起时,坎迪的思想里总有一股潜流。她是一个出色的机械师,但你不禁要问:为什么不给她分配一些其他的工作。她太富有同情心了,肯定会在服役期满之前精神崩溃的。

但是,也许她在这个排里扮演着全体队员的“良知”的角色。在我们这个等级的士兵当中,没人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为机械师,我们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些被指派到现在这个排的原因。从坎迪到梅尔,我们排似乎大部分人都有好斗心理。不过,我们排里还没有任何人像斯科维勒一样,喜欢从杀戮中获得那种晦涩的快感。斯科维勒的排比我所在的排参与了更多的战斗,这点绝非巧合。猎手/杀手——他们当然更适应暴力行为。因此,当悬浮在空中的大型计算机决定由谁来干什么时,斯科维勒排就理所当然地负责杀戮,而我们排则负责侦察。

梅尔和克劳德两人对此颇多抱怨。惯常的杀戮行为会自然而然地使人踏上晋升之路,即使不是职位上,至少也会在薪金等级上获得提升。然而你却不能指望依靠PPR(定期成绩测评)获得一毛钱。斯科维勒排干的是杀人的活儿,所以从平均水平而言,他们每个人的薪水要比我们高出百分之二十五。但是,这些钱你能用来干什么呢?把它存起来买通当局,以摆脱服役之苦吗?

“这么说来,这次我们要袭击货运车。”梅尔说,“小汽车和货运卡车。”

“没错,”我说,“如果你不补充的话,我想也许是一辆战车。”卫星截获了一些红外线踪迹,表明敌军可能正通过一些掩人耳目的小型货车——有可能是机器人或者远程遥控装置,来为他们运送补给。这些科技力量中任何一项的激增,都将使这场战争不至于完全是一场对比悬殊的大屠杀。

我想,如果战争长期发展下去,敌人总有一天也会拥有兵孩。最后我们会看到:价值上千万美元的机器人互相厮杀,将彼此变为垃圾,而此时它们的操作者们则在数百英里外装有空调系统的地穴中集中精神,全力以赴。

前人曾论述过这种现象,这是一种大量消耗财力而非人员的战争。但是,孕育新的生命总是比创造新的财富更为简单。经济战有其长期形成的根源,有些是因为政治因素,有些则不是;有些在盟国之间展开,有些则在非同盟国之间进行。

嗯,一个物理学者能知道什么呢?我的学科似乎具有与现实相对应的法则和定律。经济学则根据行为描述现实,但是它却并不擅长预测未来。没有人能够预测到纳米炉的出现。

扬声器提示我们工作的时间到了。接下来,将要度过围堵运货车的九天时间。

朱利安·克莱斯排里的十个人拥有同样的基本武器系统——兵孩,或者叫作遥控步兵战斗单位:一副巨大的装甲外壳,里面隐藏着一个幽灵。军火占了远端遥控步兵战斗单位的一大半装配重量。兵孩可以向远方地平线处的目标精准地发射两盎司重的贫铀弹,或者在近距离范围内发射一串超音速小钢矛。它的眼睛上装有高爆炸药和火箭燃烧弹,还配备有一部全自动榴弹发射器以及高功率激光枪。特殊的单位还可以装备生化武器或者核武器,但是,这些武器只是用来进行以牙还牙的报复行动的。

在过去为期十二年的战争中,总共有不到十二颗小型核弹被引爆,最大的一颗毁灭了亚特兰大。尽管恩古米武装组织拒绝对此事负责,盟军还是对此做出反应,下达了二十四小时的最后通牒,然后将曼德拉维勒和圣保罗夷为了平地。恩古米则声称盟军牺牲了自己的一座战略意义不大的城市,从而为自己找到借口来毁灭他们的两座重要城市。朱利安怀疑他们有可能说对了。

同时,盟军还拥有空中和海上作战单位,毫无疑问,它们应该叫做空兵(男)孩和水兵(男)孩,不过大部分空兵(男)孩都是由女性来操作的。

朱利安排里所有兵孩都拥有相同的装甲和武器,其中一些还担负着特殊的职责。

作为排长的朱利安,需要直接地、经常地(理论上来讲)与连里的协调员通话,并通过她与旅指挥部进行沟通。在作战过程中,朱利安从低空卫星和位于地球同步轨道上的指挥中心处接收持续不断的加密信号。每一道命令从两处同步抵达,但其加密技术和传输延迟时间却不尽相同。因此,敌军要想在其中混入伪造的指令几乎是不可能的。

与朱利安的“垂直”——即“上下级”——连接相类似,拉尔夫可以进行“水平”——即平级连接。作为排里的联络员,他与构成布拉沃连的其余九个排的联络员直接沟通。他们之间属于“轻度接驳”——他与他们之间的沟通不像他与同排中其他成员间那么紧密,但是,他们之间的沟通仍然不只是限于无线电联络的形式。他可以通过快速、直接的方式向朱利安传达其他排的行动,甚至包括他们的感觉和士气。所有十个排共同参与同一行动的时候很少,但是一旦出现,情况就会变得一片混乱,每当这时,排联络员的重要性就不亚于垂直指挥连接了。

一个兵孩排造成的杀伤力,足以与一个常规步兵旅相匹敌。而且它们更加迅速,战斗过程更加激动人心,就像战无不胜的巨型机器人在静默当中以统一的步调行动。

出于几个方面的考虑,在实际作战中他们并不使用武装机器人。其一是因为它们有可能被俘获,从而掉转矛头,被用来对付己方军队。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完整的兵孩被俘获过。而且假如敌军俘获了一个兵孩的话,他们得到的也不过是一块昂贵的垃圾。它们的自毁功能令人难忘。

机器人的另外一个问题在于其自主性:如果通信被切断的话,机器人就必须自动运行。想象一下全副武装的机器人在战场上自作主张的情形,这是任何军队都不愿面对的,现实中的情形也同样如此。(为了应对机械师突然死亡或晕倒的状况,兵孩被授予了有限的自主权——届时,它们将停止开火并寻找隐蔽处隐藏起来,直到新的机械师热身并重新接驳进来。)

从心理战术来讲,也可以证明兵孩是比机器人更具效力的武器系统。它们就像是全能的骑士或英雄一样。它们代表着一种敌军没有能力掌握的技术。

敌军确实在使用武装机器人,例如那两辆战车。它们负责护送朱利安所在排奉命捣毁的货运车,这一点后来得到了证实。这两辆战车没有引起一点麻烦,它们刚一开火便暴露了自身目标,所以立即就被毁灭了。二十四辆遥控卡车也同时被消灭。在此之前,他们检查了车厢中的货物:军火和医疗用品。

当最后一辆卡车也化为闪亮的熔渣后,这个排还剩下四天的在岗时间,于是,它们被飞机运回到波特贝洛基地,在那儿执行警戒任务。这样的工作具有相当的危险性,因为每年这个基地都要被导弹袭击好几次,但大多数时间里这儿倒也风平浪静。总之,这工作并不令人厌烦——作为调剂,此时,机械师们是在保卫他们自己的生命。

有时候,我得花上几天时间才能松弛下来,做好重新回到普通公民的准备。在波特贝洛,有很多娱乐场所可以帮助人们度过角色转换期。不过,通常情况下我还是会回到休斯敦去放松心情。造反者们很容易以巴拿马人的身份溜过边境进入波特贝洛,而如果你被人认出是机械师,那么你就会成为首选袭击目标。当然,这里也有大量的美国人和欧洲人,但是,机械师们还是很容易从他们中间被辨认出来。机械师们通常是脸色苍白、肌肉抽搐、衣领高竖,或者戴着假发——以隐藏住头骨下部的接驳插件。

正因为如此,我们在上个月就失去了一名机械师。那天,阿莉进城去吃饭看电影,一伙暴徒揪下她的假发,把她拖进了一条小巷。他们殴打她,并对她实施了强奸。她没有死掉,但却再也康复不了了。他们抓住她的脑袋,把她的后脑狠狠地往墙上撞,直到头骨破裂,插件掉出来为止。他们把插件插进了她的下体,留下奄奄一息的她,扬长而去。

因此,这个月排里就少了一个人(新来的替补人员无法适应阿莉的操作室,这并不奇怪)。下个月,我们也许会再失去一名队员:萨曼莎,阿莉最好的朋友,她们之间的关系甚至超过了密友。这周萨曼莎的情况非常糟糕,不停地胡思乱想,心烦意乱,行动迟缓。如果我们一直处于实战当中的话,她也许会摆脱这种状态。她们两人都是出色的士兵——从热爱自己的工作这方面来说比我要好——但是,警戒任务留给她可以用来思考的时间太多了,而在此之前,袭击卡车的任务充其量算是一场愚蠢透顶的演习,就算一个空兵孩执行任务归来也能顺手完成这样的任务。

当我们接驳在一起的时候,大家都试着给予萨曼莎精神上的支持,但结果往往是自讨没趣。以前,她和阿莉都无法隐瞒她们受到对方身体的吸引,但由于她们都非常传统,这样的情况使她们感到局促不安(在现实生活中她们都有各自的男友),于是,她们总是通过开玩笑来处理这种复杂的关系。当然,现在她们再也开不成玩笑了。

接下来的三个星期里,每天萨曼莎都要去康复中心看望阿莉,阿莉脸部的骨头已经愈合了,但却留下了永久的遗憾,她们再也不能相互接驳,再也不能亲密无间了。永远也不可能了。萨曼莎一心想要报复,但现在看来也是不可能的了。参与此事的五名暴徒在事发后几乎立刻就被逮捕了,一星期后,并没有经过什么正常的法律程序,他们就被吊死在了广场上。

我是在电视中看到的。与其说他们是被吊死的,倒不如说是被慢慢勒死的。这事就发生在一个数代人之前就已经取消死刑的国家里,最后一次执行死刑已经是开战以前的事了。

也许战争过后我们还会重归文明。从前的日子里,世界就总是这样反反复复。

每当十天的兵役结束后,朱利安往往会直奔自己在休斯敦的家,但如果那天恰逢星期五的话,他就不会那么做了。那是一周中他社交活动最为频繁的一天,而他最少要为此花上一整天的准备时间。在你与另外九个机械师接驳的日子里,你会感到与他们的关系每天都会更进一层。当切断接驳后,你会因为与他们分开而感到异常难受,而与其他人沟通并不能解决问题。你真正需要的是一两天的独处,静静地待在树林里面,或是一个人在闹市中徘徊。

朱利安不是那种喜欢户外活动的人,通常情况下,他总是把自己一个人在大学图书馆里关上一整天。但星期五除外。

他可以免费飞到任何地方,所以他一时兴起,决心要去马萨诸塞州的剑桥,他曾在那里度过了大学时光。这个选择并不怎么样,那里遍地泥泞,稀疏而刺骨的冰雨不停地落在他的身上,但他还是固执地坚持去寻找每一个他能记起来的酒吧。酒吧里面全是一些与他格格不入、乳臭未干的年轻人。

哈佛永远是哈佛。圆屋顶依然是漏雨的,也没有人会盯着一个穿着军服的黑人看个不停。

他在冰雨中步行了一英里,终于来到他最喜欢的酒馆——“北斗星与群星”,但那里却关门了,一张卡片贴在酒馆的玻璃上,上面写着“巴哈马[6]!”。因此,他只得拖着冻僵的双脚,踩着泥泞的道路回到广场,满心想着喝个烂醉,不要大发脾气。

广场上有个以约翰·哈佛[7]命名的酒吧,这间酒吧酿造了九种不同口味的啤酒。每种啤酒他都要了一品脱,并且按照酒水单一一核对它们的味道,然后钻进一辆计程车直奔机场。经过六个小时断断续续的睡眠,他拖着宿醉的身体回到了休斯敦,正好在星期天的早晨迎来了初升的朝阳。

回到公寓后,他给自己煮了一壶咖啡,然后开始逐一检查这些天积累下来的邮件和备忘录。大部分是广告传单之类的垃圾邮件,还有一封父亲寄来的有趣的信。父亲正在蒙大拿州与他的新婚妻子度假,朱利安不太喜欢她。他的母亲打来两次电话谈到借钱的事,但随后又打来一个电话取消了前面说过的话;两个兄弟都来电讨论关于绞刑的事。他们都很关心朱利安的“工作”,所以都知道那个遭袭击的女人正是他所在排里的一员。

他现实生活中的工作经常会有一些非相关部门间的备忘录,至少他得大略看上一遍。他研究了几分钟本月的教职员工会议,以防漏掉一些会议上讨论的实质性问题。他经常会错过一些重要的内容,因为每个月的十日到十九日期间他都在服兵役。唯一可能危害到他职业的,应该是其他教员同事的嫉妒心理。

接下来,他注意到一个压在备忘录下面的小方形信封,地址栏上写着一个“J”。他看到了信件的一角,将它抽了出来,粉红色的纸片颤动着。他从红色的橡皮印章处撕开了信封。这是布雷兹的信件,朱利安可以直呼她的真名:阿米莉亚。她既是他的同事,前任导师,又是他的红颜知己,还是他的性伙伴。他仍然不愿意把她当作“爱人”,因为那样的称呼令他尴尬。阿米莉亚比他年长十五岁,但又比他父亲的新婚妻子年轻一些。

信里谈到了“木星工程”的问题,那是他们共同从事的一项粒子物理学实验,还间或提到了关于他们老板的一些丑闻,这些都不是这封信的主旨。“无论你将在什么时候回来,”她写道,“直接来我这儿,叫醒我,或者把我从实验室中拉出来。我要以你最最渴望的方式迎接我的小男孩儿,想来这里弄清楚什么是最最渴望的方式吗?”

事实上,他原本打算先睡上几个小时。但是,他可以过后再睡。他将这些邮件分成三堆,把其中一堆直接丢到了垃圾箱里。他准备给她打个电话,但还没有按键就又放下了电话。

他穿上适合清晨凉爽空气的衣服,直接下楼去找他的自行车。

校园冷清而美丽,深蓝色的德克萨斯天空下,紫荆和杜鹃花盛开着。他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享受着回到现实生活中的悠闲时光,或许这只是一个舒适的幻象。他被接驳的时间越长,就越难以相信如此平和、简单的生活是真实的。比起那二十条手臂的怪兽、十个心脏的神来说,这一切显得更加虚无缥缈。

不过至少他不会再感觉到女性队员月经来潮了。

通过指纹鉴定,他得以进入到她的家中。事实上,今天早晨阿米莉亚九点钟就起床了,此刻正在洗澡。他不想在那里给她一个惊喜。淋浴室是个危险的地方——他曾经偷偷溜进过一间浴室,当时他们都是笨手笨脚的年轻人,结果下巴被划伤,身上也是伤痕累累,从此在这样的地方再也没有了性欲(那件事也让他对那个女孩没有了欲望)。

因此,他只是坐在她的床上,安安静静地看着报纸,等着她洗浴完毕。她哼唱着小曲,非常开心地调节着淋浴器的水量,一会儿细密的水流喷薄而出,一会又变成了汩汩涌出的短促的粗流。朱利安可以想象着她在里面的样子,几乎忍不住要改变主意了,但他终于还是选择留在了床上,衣衫整洁,装成认真阅读的样子。

她一边用毛巾擦拭着身体,一边走了出来,当她刚看见朱利安的时候吓了一跳,然后很快就恢复了过来。“救命!有个陌生人在我的床上!”

“我想你喜欢陌生人。”

“只喜欢一个。”她大笑起来,轻快地走到他的身边,她的身体温暖而又潮湿。

我们这些机械师都谈论过性。在接驳状态下,可以自动实现普通人在性或是爱的过程中所追求的两件事:彼此间情感上的结合,以及洞察异性肉体的秘密。一旦打开接驳开关,这些事情都会自然而然,而且几乎是在瞬间实现。当你切断接驳后,这事就又成为了大家共有的一个谜,谈论性就如谈论其他任何我们热衷的话题一样频繁。

阿米莉亚是唯一一个经常与我谈论接驳问题的普通市民。她对于接驳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心,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一定会尝试一下。但是,那样做她就会失去现在的职位,或许更多。

安装接驳插件的伤亡比例达到百分之九,那些人要么死在手术台上,要么更糟,当他们走下手术台后,他们的头脑就彻底失去了思维能力。即使是我们这些已经成功地接受了植入手术的人,也面临着脑血管疾病发作率不断增加的问题,其中包括致命的脑中风。对于操作兵孩的机械师们来说,这一比例更是成十倍地增长。

阿米莉亚有足够的钱,可以溜到墨西哥城或者瓜达拉哈拉[8],在那里随便找上一家诊所做个植入手术。她可以接受接驳操作,但是,她将会因此而自动失去她现有的职位、退休金,所有这一切。大多数的劳动合同上都有关于“接驳”的条款;而所有的学术单位也有这样的条款。但像我这样的人除外,因为我并不是自愿接受接驳的,对我做出的任何限制都将有违于法律上规定的不得歧视服兵役人员的条款。阿米莉亚显然已过了适合入伍的年龄了。

当我们做爱的时候,有时我能感觉到她抚摸着我头骨底部冰凉的金属圆片,仿佛想要进入那里一般。我想,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

阿米莉亚和我之间保持的亲密关系已经有好几年了,甚至当她还是我的博士导师时,我们就一起参加社交活动,真正肉体上的亲密接触则是卡罗琳去世后的事了。

卡罗琳和我是在同一时间接受接驳植入术的,我们也是同一天加入了这个排。尽管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什么共同点,我们还是很快就对彼此有了感觉。我们两个人都是南方的黑人(阿米莉亚则是生长在波士顿的爱尔兰白人),都在研究生院工作。但是,她算不上是个知识分子,她的美术硕士学位让她更擅长于创造性思考。我从来不去研究那些立方体,而她呢,就算一个微分方程跳起来咬上她屁股一口,她也不会知道那是何方神圣。所以说,我们在这方面毫无共同点可言,但这并不重要。

还在接受训练之时,也就是他们准许你操作兵孩之前所要经历的称之为“武装警卫”阶段,我们就迷恋上了彼此的身体,还曾三次设法偷偷摸摸找到独处的机会,匆匆忙忙地做爱,不顾一切,满怀激情。即使对于普通人来说,那也是一个极为激烈的开端。不过随后当我们接驳时,有些事情远远超过了我们曾经拥有的体验。仿佛生活是一个很大的拼图游戏,而我们突然找到了其他人看不见的那一块。

但是当我们断开接驳时,仍然无法完成这个拼图游戏。我们不停地做爱,不停地讨论,找倾诉对象和咨询师寻求帮助——但似乎我们在操作室中是一个人,而一旦走进现实生活中就会变得很不一样,简直成了另外的人。

那时候我跟阿米莉亚谈到过这事,不仅仅因为我们是朋友,还因为我们共同从事一项研究,而她可以看出我的工作效率在开始下降。坦白说,我无法把卡罗琳从头脑中抹去。

那个问题最终也没有解决。有一次,在我们执行完一项毫不起眼的任务后,正在等待直升机将我们带走,当时并没有什么特别让人紧张的行动任务,卡罗琳却突然死于脑血管破裂。

我不得不接受了一个星期的治疗。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比失去了你的挚爱还要痛苦。

这就像是除了失去你的一部分肢体,同时还失去了一部分思维。

那一周里,阿米莉亚一直在支持着我。不久之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通常情况下,我不会做爱一完就立刻睡去,但这次不同,经过了周末的纵饮和飞机上无眠的几个小时,我很快就睡着了——你或许认为,一个生命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作为机器的一部分而存在的人,他乘坐另一架机器旅游也应该是件很惬意的事,但事实并非如此。比如,我不得不在飞行过程中保持清醒,以防呕吐。

洋葱的味道弄醒了我。这是早餐还是午餐?管它呢。阿米莉亚特别喜欢土豆,我想可能是她有爱尔兰血统的缘故吧。此刻,她正用平底锅混着洋葱和大蒜炸土豆。这不是我喜欢的那种醒来之后享用的饭食,但对于她来说,这就算是午餐了。她告诉我,她在凌晨三点就起来了,然后登陆到网络上演算了一个衰变序列,结果一无所获。因此,她在周日加班的补偿,就是一个热水澡、一个还算清醒的情人,以及炸土豆。

我找到了自己的衬衫,但却找不到裤子,于是就找了件她的睡衣穿上,还不算太坏。我俩穿的是同一尺码。

在她的浴室里,我找到了自己的蓝色牙刷和她那古怪的丁香口味的牙膏。我的肚子开始发出咕咕的抱怨声,所以我放弃了冲澡计划。虽然不是玉米粉和肉汤,但至少也不是毒药。

“早晨好,‘亮眼睛’。”难怪我找不到自己的裤子,原来穿在她的身上呢。

“你不会感到不习惯吗?”我说。

“只不过是一种实验。”她走过来,抱住了我两个肩膀,“你看起来好极了,非常迷人。”

“什么样的实验?看看我会找什么来穿?”

“看看你会不会穿。”她脱下我的牛仔裤递给我,然后仅仅穿了一件运动衫就回头继续炸土豆去了,“我是说,真的,你们这一代人还真爱假装正经。”

“噢,是这样吗?”我脱下睡衣走到她的身后,“来吧,我要叫你看看什么是假正经。”

“这不算数。”她半转过身子亲吻我,“我的实验是关于衣服,而不是性的。在咱俩其中一个还没有被火烧着以前,还是先坐下吧。”

我坐在餐椅上看着她的后背。她慢慢地搅动着食物,“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做,真的。只是一时冲动。睡不着觉,但是又不想吵醒你,本来想去衣橱,但下床之后踩在了你的牛仔裤上,所以就穿上了它。”

“不要解释。让它成为一个巨大的难解之谜吧。”

“如果你想喝咖啡,你知道它们放在哪儿。”她冲了一壶茶,我本来想要一杯,但为了不让这个早晨太过反常,我还是喝咖啡好了。

“这么说迈克·罗曼离婚了?”尽管他并没有参与到日复一日的工作中,迈克·罗曼博士仍然是研究院长和我们这个计划的名义上的领导者。

“这可是高度机密。他还没有告诉任何人。是我的朋友尼尔告诉我的。”尼尔·奈是她的一个同学,为该市市政府工作。

“他们俩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儿啊。”她“哈”地笑了一声,用小铲戳着土豆。

“他们之间是不是有另外一个女人或男人,或者是机器人?”

“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不过,他们确实是这周分手的,明天在我们去巴迪特之前我必须去见他。他一定会比平时更加心烦意乱。”她把土豆分在两个盘子里,把盘子端了过来,“那么你这次出去炸卡车了?”

“实际上,我不过是躺在一间操作室中手脚抽搐而已。”她挥了一下手,让我别开玩笑,我接着说:“这次任务没有多少事情要做。没有司机和乘客。只有两个智能体。”

“智能体?”

“‘智能防卫单元’,是的,但这么说显然贬低了智能体。它们仅仅是安装在履带上的枪支,为它们编写了人工智能程序,使它们可以拥有一定程度的自主权。用它们对抗地面部队、常规炮兵以及空军支援部队颇为有效。不知道它们在我们的AO里能做些什么。”

“AO?一种血型吗?”她端着茶杯说。

“不。AO是指‘作战活动区’。我是说,一个空兵孩只要在树梢高度从它们头顶飞过,就可以把它们给消灭了。”

“那么为什么他们不用一个空兵孩,却要冒着损坏你们昂贵的装甲外壳的危险派遣你们去执行任务?”

“噢,他们说他们需要检测卡车上的货物,那简直是一派胡言。除了食品和军火外,唯一的东西就是一些太阳能电池和战地主机的替换主板,因此我们知道他们在使用三菱公司的货。但是,无论他们从哪一家公司购买远程控制基础部件,我们都会自动获得发货单的复印件。所以我确信这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那么为什么他们还要派遣你们?”

“没有任何正式的官方解释。不过,我通过垂直接驳获得了一丝线索,他们正在试探萨曼莎。”

“她是那个被……的朋友?”

“那个被殴打并遭到强奸的女孩,是的。她的状态不太好。”

“谁又可能好得起来呢?”

“我不知道。萨姆相当坚强——但是,她甚至连一半的心思都没用在完成任务上。”

“如果给她下个精神病学鉴定使她免服兵役的话,那会不会使她感到更为不幸?”

“他们不愿意下这样的鉴定,除非存在真正的脑损伤。他们要么得找出问题所在,要么就把她推向第十二条款。”我站起身来为自己的土豆找些番茄酱,“不过,也许不会像传言中说的那么糟糕。我们连还没有人经受过第十二条。”

“我以为关于这件事正在进行议会调查呢。有个大人物的孩子死了。”

“是的,对此是有过讨论。我不知道除了讨论以外,他们还做过什么深入的调查。第十二条必须成为一堵让你无力翻越的墙。否则,军队中一半的机械师都会尝试着通过精神病鉴定免于服役。”

“他们不想让事情变得那么容易。”

“因此,我常常思考这事。现在我认为,这么做部分是为了保持部队势力的均衡。如果你把第十二条款订得太容易通过了,军队就会失去所有讨厌杀戮的人。兵孩们将会组成一个狂暴战士兵团。”

“那真是一幅不错的景象。”

“你应该在心里好好想一想那会是什么样的情景。我跟你讲过斯科维勒。”

“提到过几次。”

“想象一下两万个斯科维勒在一起的情景吧。”像斯科维勒这样的人已经完全没有了杀戮的概念,尤其是当他们操作兵孩时。在正规军中你也能发现他们的影子——那些不把自己的敌人当成人,只把他们当成游戏中的对手的人。他们是执行某些任务的理想人选,同时也会给别人带来灾难性的结局。

我不得不承认土豆做得相当不错。我已经靠着酒吧食品活了好几天了,干酪和炸肉,只能把炸玉米片当成蔬菜吃。

“噢……这次你们没上电视,”她把电视锁定在战争频道上,开始播放我的作战单元出现时的每段录像,“所以我敢肯定,你们过了一段安全但乏味的生活。”

“这么说我们应该找些刺激的事来做了?”

“你去找。”她收拾起盘子,将它们放到水槽里,“我必须得回到实验室干上半天。”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你去不会加速进展的。只是一些为木星工程更新方案准备的数据格式。”她把盘子分类放进洗碗机中,“你不接着睡上一觉吧,我们今天晚上好干点什么。”

这听起来倒挺适合我的。我把电话关机,以防有人想在星期天的早晨打扰我,然后回到她那皱巴巴的床上。

木星工程是迄今为止建造的最大的粒子加速器,比以前的任何加速器都要大上好几个数量级。

粒子加速器很费钱——粒子加速得越快,所花费的金钱就越多——粒子物理学历史的一部分,就是一部高速粒子对于不同的赞助国政府所具有的重要性的演变史。

当然,关于资金的概念已经随着纳米炉的出现而彻底改变了;同时,这还改变了人们对于“大科学”[9]的研究观念。

木星工程是多年来争争吵吵、连哄带骗的结果,最终盟国赞助了木星之旅。抵达木星的探测器将一个编程纳米炉投入到它浓密的大气中,将另外一个投放到木卫一的表面。

这两部机器同步运行,在木星上的那个吸收氘进行核聚变,然后将能量传送给木卫一上的纳米炉;这个纳米炉制造出的粒子加速器元件将在木卫一的轨道上形成一个围绕木星的圆环,并且从木星强大的磁力场中聚集能量。

在木星工程之前,最大的“超级对撞机”曾一度是盘绕在德克萨斯州荒漠下面长达数百英里的约翰逊环;而目前建造的这个加速器将比约翰逊环长上万倍,其能量更高过约翰逊环十万倍。

事实上,这个纳米炉又制造了另外一些纳米炉,但是,被创建出的那些只能用来制造环绕轨道的粒子加速器的元件。因此,材料的制造速度以指数形式增长,这些忙碌的机器“咀嚼”着贫瘠的木卫一表面,将制造好的元件发射到太空,形成了一个由统一标准的元件组成的圆环。

过去需要花钱的事,现在则需要耗费时间。地球上的研究者等待着十个、一百个、一千个元件被发射到轨道上。经过六年的时间,轨道上一共有五千个元件,足够启动这部巨大的机器了。

在这项工程中,时间同时也是理论的量度标准。一切都与宇宙的起点——时间的起点有关。在大分散(曾经被称为大爆炸)之后的瞬间,最初的宇宙是一小团高能粒子,这些粒子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向周围扩散。瞬间之后,它们就变成了各种不同的物质,就这样不断扩散,一直到整整一秒钟,十秒钟,等等等等。加入一台粒子加速器的能量越大,就可以越接近地模拟出宇宙大分散之后不久,即时间起点的宇宙环境。

一个多世纪以来,在粒子物理学家和宇宙学家之间就存在着一种反反复复的对话。

宇宙学家们在纸上列出他们的方程式,试图推测出宇宙扩张期间在什么样的时间里会出现什么样的粒子。而他们的计算结果有待于实验的验证。所以物理学家们就要发动起他们的粒子加速器,其结果不是验证了宇宙学家们的方程式,就是把他们重新送回到黑板前进行计算。

逆反过程同样会发生。我们大多数人都承认的一件事就是宇宙是存在的(否定这点的人们通常从事某些并非科学事业的行当),所以如果一些假想的粒子间的相互作用会得出宇宙不存在的结论,那么就不用费心去演示,还可以节省不少的电力。

事情就是这样反反复复地演进,直到现在的木星工程。约翰逊环已经可以将我们带回到宇宙初始的十分之一秒时的环境中。这时,宇宙已经以极大的速率从一个无穷小的奇点扩张到现在地球的四倍大小。

如果木星工程成功的话,它将把我们带回到宇宙比一粒豌豆还要小的时间点,这时,宇宙还充满了如今早已不存在的奇异粒子。但是,这将是人类建造的最大型的机器,比其他任何机器都要大出几个数量级,而且它是由自动化机器人在无人直接监管的条件下建造的。当木星工作组向木卫一上发送指令时,该条指令需要经过十五到二十四分钟才能到达。当然,木卫一做出的回应也需要同样的时间。在这四十八分钟的时间里,可能会发生很多事情。曾经有两次,木星工程必须被暂停,重新调整程序——但是你并不能真正地“停”下它,不可能立刻停下来,因为那些用来制造进入木卫一轨道的粒子加速器元件的子机器们还要继续工作上四十八分钟,这还不包括找出为它们重新编程的方法那段时间。

在木星工程领导者的桌子上方,有一幅百年前电影里的照片:作为魔术师学徒的米老鼠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排扫帚没头没脑地列队走过大门,队伍长不见尾,似乎永无尽头。

几个小时后,我突然间从睡梦中醒来,惊起了一身冷汗。我记不起自己做了些什么梦,但是这梦境让我迷失了方向,给我一种坠落的感觉。这样的事以前也发生过几次,且总是在服完十天兵役后的头一两天里。

一些人如果不处于接驳状态,永远也无法安然入睡。接驳中的睡眠会使你置身于黑暗之中,完全丧失感觉和思维,让人提前体验到死亡的感觉,但是心情却相当放松。

我躺在床上,盯着暗淡的日光灯又发了半个小时呆,然后决定放弃回忆梦境的尝试。我走进厨房,喝了点咖啡。真的应该工作了,但星期二之前我什么课也没有,而且研究工作可以等到明天早上会议后再说。

了解一下世界的消息吧。在剑桥那几天我一点新闻也没看。我打开了阿米莉亚的台式电脑,将热点话题解码到我的新闻模块中。

新闻模块按照我的习惯将轻松的题材放在最前面。我看了二十多页连环画和三个专栏,都是些无关政治的新闻,其中有一篇文章却对中美洲有明显的讽刺意味。

中美洲和南美洲占据了世界新闻的大部分版面,这不足为奇。非洲方面的新闻冷冷清清,在我们用核武器将曼德拉维勒夷为平地一年之后,他们看起来还处于震惊当中。也许他们正在重新组织军队,算计着我们的哪一座城市将是下一个牺牲品。

我们上次小规模的出击,甚至都没有被人提到。两个兵孩排占领了分属于乌拉圭和巴拉圭的两座城镇:彼德拉·索拉和易开第米。据估计,它们是敌军的要塞。当然,我们是在他们的政府事先知情并许可后才采取行动的——另外理所当然的是,此次行动并没有造成平民伤亡。死去的都是造反者。他们说:“La muert es el gran convertidor.——死亡会改变你的身份。”这句话是在讽刺我们统计伤亡的方法,但是一点也不开玩笑。我们已经在美洲杀死了二十五万人,天知道我们在非洲杀死了多少。如果我是住在以上任何一个地方的遇难者的话,我也会被叫做“造反者”。

文章中,有一篇关于日内瓦谈判进程的连续报道。敌人总是四分五裂,他们永远也不会达成一致的意见,而且我深信,最少有一些敌军领导人不过是被安插进来的内奸、傀儡,他们的任务就是使谈判看起来似乎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又没有任何实际进展。

他们确实在核武器方面达成了一致:从现在开始,除非实施报复性行动,双方均不得使用核武器——不过,恩古米仍然不肯为亚特兰大一事负责。我们真正需要的是在众多协议中添加一条:“如果我们承诺某条事项,最少在三十天内我们不会打破承诺。”但恐怕没有一方会同意。

我关掉电脑,打开阿米莉亚的冰箱看了看。没有啤酒了。当然,那是我的责任。不管怎样,呼吸些新鲜空气总没有什么害处的,所以我锁上了房门,蹬着自行车朝校园大门骑去。

一名“警卫”中士负责安全检查。他看了看我的身份证件,然后让我等在一边,他去打电话确认证件的有效性。两个跟在他身边的士兵靠在他们的武器上,一脸的坏笑。一些“警卫”特别讨厌机械师,因为我们并不从事“真实的”战斗。他们忘记了我们服役的时间更长、死亡率更高这一事实;忘记了正是因为我们的存在,才使他们免于从事那些真正危险的工作。

当然,对于他们中的一些人来说,这正是他们所愤愤不平的:我们也挡住了他们成为英雄的道路。“参差百态的人们共同构成了一个世界。”我母亲经常这样说。而其中的一部分人组成了军队。

他最终还是承认了我身份的真实性。“你带武器了吗?”他一边填写通行证一边问道。

“没有,”我说,“白天我不带。”

“悉听尊便。”他把通行证整齐地折成两折,递了过来。事实上,我身上带着武器——一把刮刀和一个小型贝瑞塔带扣式激光器。如果他看不出来一个人是否装备了武器,那么总有一天他会倒霉。我把一根指头竖在双眼之间向士兵们敬了个礼,我们这些服兵役的人都这样打招呼,然后朝着外面混乱的世界走了出去。

校园门口游荡着十来个妓女,其中一个是个吉尔(提供接驳性服务的女性),她的头发被剃过。这使人不禁要想,从她的年龄来看,她以前应该是当过机械师的。

很显然,她注意到了我。“嗨,杰克!”她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停下了自行车,“我有你想要骑的东西。”

“以后再说吧,”我说,“你看起来不错。”实际上并非如此。从她的脸色和姿势来看,她很紧张;眼睛里浅红色的血丝让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樱桃炸弹(女性性用品)的使用者。

“给你打半价,亲爱的。”我摇了摇头。她抓住了我的车把,“二点五折。好长时间没有接驳做爱了。”

“我不能接驳做爱。”不知道为什么我变得诚实起来,至少带着几分诚实,“不能和一个陌生人这样做。”

“那么我还要做多长时间的陌生人呢?”她掩饰不住恳求的语调。

“对不起。”我推着自行车走到了草地上。如果我还不赶紧离开的话,她可能会倒给我钱呢。

其他的妓女对我们之间的这场交易持不同的态度:或好奇,或惋惜,或轻蔑——仿佛她们自己并不是对某方面上瘾的人一样。在全民福利国家中,没有人需要为了谋生而出卖色相。人们不用为了柴米油盐而去做任何事情,只要别惹麻烦就行。这一切运作得很好。

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佛罗里达州有几年时间还存在着合法的色情交易,但是还没有等到我情窦初开,赌场就替代了这一切。

在德克萨斯州,拉客属于违法行为,但是我想,只有当你惹出真正的麻烦时他们才会把你铐走。刚才看着吉尔向我调情的那两个警察就没有来抓她,也许等他们有了买手铐的钱才会来找她吧。

妓女们通常经验丰富。她们知道作为一个男性有什么样的感觉。

我骑着车子经过提供特价商品的大学城商店,来到了城里面。南休斯敦并不十分安全,但是我带了武器。此外,我想那些坏家伙总是熬到很晚才睡,此刻应该还在床上呢——很可惜,有一个不是。

我把自行车停靠在酒铺外面的摊子边上,胡乱拨弄着古怪的车锁,可能需要我的磁卡才能锁住。

“嗨,兄弟,”我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有没有十美元给我?或者二十美元?”

我慢慢地转过身去。站在我身后的家伙比我高出一头,四十岁左右,身材瘦削,肌肉匀称;穿着及膝的铮亮的长靴,梳着亡命徒们偏好的那种紧凑的马尾辫: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希望上帝用那根辫子把他吊上天堂。

“我认为你们这些家伙并不需要钱。”

“我需要点儿,现在就要。”

“那么你有什么瘾?”我把右手放在屁股上。这动作既不自然又不舒服,但是这样手就可以离刮刀很近,“也许我有你需要的。”

“你没有我想要的。我得买点自己想要的。”他从长靴里抽出一把细长的波形刀。

“把它扔掉,我有十块。”这把可怜的匕首根本不是刮刀的对手,但是,我不想在人行道上做现场解剖。

“噢,也许你有五十。”他朝我迈近一步。

我拔出刮刀,打开了开关,它开始嗡嗡作响并发出光芒。“你已经失去那十块了,你还想失去些什么?”

他盯着震动的刀锋。刀锋的前面三分之一处发出雾状的微光,那里的温度与太阳表面的温度相当。“你是当兵的。你是个机械师。”

“也许我是个机械师,也许是我杀了个机械师,拿走了他的刀。不管怎样,你还想跟我瞎胡闹吗?”

“机械师没有这么强壮。我也当过兵。”

“那么,你什么都知道了。”他向右迈了半步,我想那是个假动作,所以没有动,“你不想等到升上极乐世界那天了?你想现在就死?”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从他眼神里什么也看不出来。“噢,去你妈的吧。”他把匕首放回靴子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我关闭了刮刀,对着它吹着气。当它冷却下来后,我把它放回原处,然后走进酒铺。

店员拿着一个镀铬的雷明顿防身喷雾罐,“该死的亡命徒们。我应该抓住他。”

“多谢。”我说,就凭那个喷雾罐,他会把我也吓跑的,“你有半打装的啤酒吗?”

“当然有。”他打开了身后的箱子,“定量供应卡?”

“军人。”我说。我并不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感到丝毫不安。

“猜得出来。”他四处翻找着,“你知道法律有规定我不能禁止那些该死的亡命徒进来吗?他们从来不买任何东西。”

“他们为什么要买?”我说,“世界很快就要走到尽头了,也许就在明天。”

“没错。可此刻他们还在肆无忌惮地偷窃。我只有听装的了。”

“什么都行。”我开始有些不安了。处在那个亡命徒和这个好斗的店员中间,我也许会比在波特贝洛时更接近死亡。

他把半打装的啤酒放在我的面前,“你不想卖掉那把刀子?”

“不,我随时会需要它。用它打开战争迷们的来信。”

我真不应该说这话。

“我得承认我并不认识你。我最喜欢的是第四排和第十六排。”

“我在第九排。远没有那么令人兴奋。”

“执行阻断拦截任务。”他点着头说。第四排和第十六排是猎手/杀手排,所以他们的追随者众多。我们把他们的狂热追随者们称为战争男孩。

尽管我只属于进行拦截与心理战的部队,他还是有点兴奋。“上个星期三你没看有关第四排的新闻吧?”

“嗨,我甚至还没看我们排的新闻。不管怎么说,那时我还待在操作室里。”

他手里拿着我的信用卡,过了好一会儿都不说话。一个人可以连续九天与兵孩接驳在一起,而出来后却不直接去找电视观看战场进展,这让他万分惊讶。

当然,有些人不是这样的。有一次,在休斯敦的一个战争男孩“集会”上,我遇到了完成战斗任务的斯科维勒。在德克萨斯州,每星期都要不定地点地举行一次这样的集会——一群小混混没完没了地喝着烈酒,不停地嚎叫着,直喝得整个周末脸上都呈现出一副斗鸡眼的样子。他们还付钱请几个机械师给他们讲述真正的战场感受——被锁在一间操作室中,看着自己利用遥控装置谋杀别人。他们还会重放伟大的战争场面,对那些战争策略的细微环节争论不休。

我只参加过一次,那次他们在举行“武士节”,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我们这些局外人——都打扮得像是过去的武士。那种场面有点让人惊恐。我猜那些冲锋枪和火药枪可能并不能使用;即使是罪犯们也不愿意冒险使用它们。但是,那些刀剑、长矛和弓箭看起来就真实得多了,它们被那些根本不应该手持尖棍子的人握在手中,至少我认为是这样的。

“你刚才想杀了那家伙?”这个店员聊天似的问道。

“没有必要。他们总会退却的。”我这样说,其实我没这么有把握。

“但是假如他不呢?”

“不成问题,”我脱口而出,“把他握刀子的手齐腕割下,然后给‘911’打电话。也许他们会再把它胡乱粘回去。”事实上,他们也许会优哉游哉地迟迟不作反应,让他失血至死,给他一个升入极乐世界的机会。

他点了点头,“昨天在商店外有两个家伙,他们玩起了手绢游戏,有点女人气。”这种游戏的规则是两个人各咬住手绢的一角,然后用刀子或剃刀互捅对方,先松开手绢的一方为败,“警察赶来之前一个家伙已经死了。另一个丢了一只耳朵——但他们根本不愿意找回那只耳朵,”他做了个手势,“我就暂时先把它放到冰箱里去了。”

“是你叫的警察?”

“噢,是的,”他说,“等到游戏一结束,我就叫了警察。”真是个好市民。

我把啤酒捆在后车架上,往回朝校门口的方向骑去。

世风日下。我讨厌自己说的话听起来像老头子一样,但当我还是个孩子时,世界真的没有这么糟糕。当时没有遍地的亡命徒们。人们不会决斗,也不会站在一边看着别人决斗,事后再由警察捡起决斗者的耳朵。

并非所有的亡命徒都留着马尾辫,并且很容易被辨认出来。我所在的物理系就有这样两个人,一个是秘书,另一个就是迈克·罗曼本人。

人们会觉得奇怪,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平庸的科学家怎么就能凭借着马屁功夫爬到如此的学术高位上来?他们没有意识到,为了装作相信物理学要求遵循的宇宙有序却不可知的观点,他需要付出智力上的努力。不过,一切皆由天命,那仔细伪造出来的文件刚好能使他有资格获得主席身份。在校董事会中,还有另外两名亡命徒为他推波助澜。

迈克·罗曼(跟董事会中的一位亡命徒成员一样)是一个好战而绝密的派别中的一名成员,这个派别属于上帝之锤教派。就像所有的亡命徒一样,他们都相信上帝将要毁灭人类。

但与大多数亡命徒不同的是,“上帝之锤”教派认为上帝正在发出号召,他们有义务去毁灭人类。

注释

[1]卷尾猴的一种,主要生长在南美洲雨林中。其喉部有声囊可大声吼叫。在自身领地遇到威胁时,雄性吼猴会通过吼叫警告对方,吼声震耳,可以传到将近五公里以外的地方,据说是陆地动物中叫声最响的。

[2]1英里=1.6093公里。

[3]西班牙语国家常用姓氏。

[4]1英寸=2.54厘米。

[5]泰戈尔《飞鸟集》中的诗句。

[6]巴哈马联邦位于西印度群岛最北部,由700多个岛屿和2000多个珊瑚礁、岩礁组成,总面积13935平方公里。

[7]哈佛大学的创始人。

[8]墨西哥一城市名。

[9]国际科技界近年来提出的新概念,目前尚无统一的定义,就其研究特点来看,主要表现为:投资强度大、多学科交叉、需要昂贵且复杂的实验设备、研究目标宏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