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洄身上乏力,脑子也有些昏涨,嗅觉却反而敏锐了许多。
她自幼跟随父亲,在南荒妖泽长大,与士兵为伍,与草木鸟兽为伴,有着小兽一般的野性,此刻半梦半醒间,也像只小兽一般顺从自己的本能,用嗅觉与触觉去感受身前之人。
他唇上有一丝冷冽的清香,让她莫名地喜欢与安心,不像玉京其他贵族,他们看她的眼神太过赤裸,身上亦散发着腐朽糜烂的臭味,却偏偏用贵重的香料掩盖,令她十分难受。
高襄王这番带姜洄回玉京,想让她在玉京贵族里寻一个合适的男人成亲,可是她并不喜欢那些人,也不喜欢这里,若是与贵族成婚,她便要留在玉京,与父亲分离。
她想选一个愿意跟她离开玉京,去南荒妖泽的人。
“你喜欢我吗?”她迷迷糊糊地扯出一个微笑,失了血色的面容因这轻浅的笑意又娇艳了起来,“你愿意跟了我吗?”
祁桓顿时失了神。
这便是让所有贵族又恨又怕,却又难以自抑地心动贪恋的美貌。不过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笑容了……
自高襄王死后,她连笑都带着尖锐的刺。
三年前,在苏府,她喝醉了酒,疑惑又天真地问苏妙仪——人应该分善恶,怎么能分贵贱呢?
他心里一动,便不合规矩地抬起了头,看到的便是此刻这样的笑——足以照亮玉京长夜的明媚。
没有人会问一个奴隶的意愿。
如果当时她问的话,他会说愿意的。
可是她没问。
她并不需要一个奴隶。
现在她没等他回答,便也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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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襄王皱着眉在院子里踱步,不时伸长脖子往外瞧,要不是不合礼数,他就亲自到苏府去抓人了。
但是转念一想,姜洄在玉京玩得好的人也就那苏妙仪一个,他太凶神恶煞吓坏了别人也不好,只能耐下性子,让卫兵带人去把姜洄接回来。
听到马车到了门口,他也顾不上为父的尊严了,迈着步子就往门外跑去,还没走近,异士敏锐的嗅觉就让他闻到浓烈的酒味和吐过的酸臭味。
高襄王勃然大怒,边走边骂骂咧咧:“姜洄!你深夜未归,居然还喝得烂醉如泥!”
待走到近前,看到姜洄满脸酡红,意识不清,手里还攥着一个男人的衣衫,他更是怒发冲冠,差点没一巴掌把那个男人的脑袋拍掉。
“你你你你!你气死我了!”高襄王一手攥着姜洄的手腕,另一只手撕扯那奴隶的衣服,刺啦一声便扯下了半幅衣衫。
高襄王的声音如雷暴一般在耳边轰鸣,将她的意识从混沌中拽了出来。她费力地抬起头,看着眼前景象逐渐清晰,父亲站在她面前吹胡子瞪眼睛,她愣神了片刻,忽地眼泪夺眶而出,转身扑进他怀里,死死攥着他的双臂,浑身颤抖不能自已。
“阿父——阿父——”姜洄便站在王府门口,毫无形象地号啕大哭,藏在心中许久的思念和委屈如决堤的洪水,眼泪瞬间便湿透了高襄王的衣襟。
高襄王一肚子火都被这眼泪浇灭了,他登时慌了神,被姜洄哭得心脏一阵阵抽痛,他扶着姜洄的手臂,结结巴巴问道:“洄洄,你、你你怎么了?那苏家是不是欺负你了?”
“阿父我好想你——”姜洄自顾自地痛哭流涕,泣不成声。父亲死后一年多,她不敢在人前落泪,只有在夜里躲在被窝里呜咽。每每想起与父亲的最后一面,她便痛不欲生。当时她不该听父亲的话,让父亲走进鉴妖司,她应该率领烈风营,直接杀进去!
他们不该回玉京的,如果不是为了让她成亲,父亲就不会回来,父亲不回玉京,就不会死。
她要和父亲回南荒妖泽,再也不回玉京了!
“阿父,阿父,我要回家……我们回家……”姜洄抽抽噎噎地哭着,“我不喜欢玉京……我们回南荒……”
高襄王感觉自己整颗心都被人踩在脚下碾了似的,心碎成一瓣瓣的,自己捧在心尖尖上的女儿,自己都舍不得让她难受一下,究竟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会哭成这样啊。
他脸色铁青地低声怒吼:“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伤了她的心,立刻调烈风营来,老子要杀他全家铲他祖坟,一只鸡都别放过!”
卫兵们面面相觑,有些摸不着头脑。
“郡主应该是喝醉了,等她酒醒了再问问吧。”管家还有几分理智。要是因为女儿喝醉酒就带兵进京,那高襄王一世英名也算毁了……
高襄王低着头仔细打量姜洄,看她一张娇俏的脸蛋哭得不成样子了,不忍心地叹了口气,蒲扇大的手掌小心翼翼地轻拍姜洄肩膀:“她一定是难受极了,玉京不比南荒自由,她又不想让我担心,喝醉了这才吐露心声……”
高襄王拍着姜洄的背,转头看到马车旁露着半个肩膀的奴隶,想起来方才姜洄昏睡时便是攥着这个奴隶的衣服。
“他是什么人,怎么跟洄洄在一起?”高襄王眼神不善地粗声问道。
一旁的卫兵答道:“回王爷,这是苏府的奴隶,名桓,郡主好像看中他了,苏家小姐把他的身契也送了过来。”
高襄王看到桓身上还有被吐过的痕迹,心中了然,他不以为意地点点头道:“既然洄洄喜欢,那就留下吧。”见姜洄渐渐止住了哭声,又对管家说道,“你先让人带她回屋休息,怕是喝醉了又哭累了,别在这吹风小心受凉了。”
“那个谁……”目送姜洄回屋,高襄王又瞥了桓一眼,“管家带他去洗漱一下,换件衣服,明天听郡主安排。”
说完便头也不回往里大步走去。
高襄王府占地极大,最里的院子是祖宗祠堂。
武朝贵族八姓,姜便是其中之一。姜氏自前朝起便是贵族,武朝至今一千多年,姜家更是九世一等公卿,旁支无数。但最为显贵的,毫无疑问是高襄王。
牌位林立,上面写着一个个光耀史书的名字。高襄王却没有跪在这,他坐在角落里,蜷起来也像座山,九尺壮汉,英雄人物,震慑南荒大泽的豪杰,抱着一个牌位嘤嘤哭泣。
“阿颖,我对不起你,我没照顾好洄洄,让她受委屈了……”
猛汉在无人处悄悄落泪,想到女儿在自己怀里痛哭,他还是心尖揪疼。
“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不该带她回玉京,不该让她嫁人,我没想到她会这么痛苦,从小到大……我都舍不得让她难受一下……她居然哭成那样……”高襄王掩面哽咽,“我也想照顾她一辈子……可是我这条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交代在战场上了,我要是不在了,洄洄一个人该怎么办……”
伤了姜洄的心,那比砍了高襄王的头还让他痛苦。
姜洄的生母阿颖,也只是个有名无姓的平民。当年高襄王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贵族子弟,他不愿卷入玉京的纷乱之中,也不愿随军征伐同为人族的诸侯,唯有杀妖平乱之心,于是便独自离开了玉京。有一回与妖族厮杀,他被狼妖包围,惨胜而走,晕倒在洄江之畔,被浣衣的少女阿颖所救。
他告诉阿颖他叫姜晟,是个游侠,没说自己是贵族,只怕吓走那个温柔又胆小的女子。
他没有用权势去逼迫她,而是用平民的方式向她求爱。他学唱对歌,帮她干农活,搭房子,半年后终于得到她红着脸点头。
只是这样悬殊的门庭身份自然遭到家族的反对,他年少硬气,握着杆枪立在侯府前,朗声宣告:“我回来,只是知会你们一声,不是请求你们同意。三日后,洄水之畔,我们会摆下喜宴,你们若为贺喜而至,我们自然欢迎,若想阻拦——”
青年笑了一声,一把长枪向下一戳,坚硬的地面竟如豆腐一般被洞穿,九尺长枪只余枪尖在外。
家族众人脸色大变,看着他高大潇洒的背影扬长而去,远远传来爽朗快活的笑声。
阿颖嫁给姜晟,没有怕过什么,青年目光坚定,眼中闪耀着日月,能驱散一切阴霾,他认定的事,没有谁能阻拦他。
后来他聚起了一伙志同道合之人,斩妖除魔,平乱诛邪,成就了赫赫有名的烈风营。甚至在多年后因为丰沮玉门除妖救驾,立下大功,被封为了武朝唯一的并肩王。
遗憾的是,阿颖身体本就羸弱,即便姜晟细心呵护,也无法将她留在人间。
弥留之际,阿颖抚着他英挺的眉眼,眼中满是不舍与留恋。
“阿晟……我走之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没有让他照顾好女儿,因为她知道这不需要她多言。
深爱之人,自有默契。
可是她担心,他会忘了照顾他自己。
刮骨疗毒面不改色的姜晟,唯有在妻子面前才会泪如雨落。
她像洄水一样有着温柔而磅礴的力量,包容他的好与坏,也是他唯一的家园。
但是阿颖还是走了,只留下年仅三岁尚且懵懂的女儿。他们在洄水相遇相爱,便为女儿取名为洄。
那些年姜晟在外征战,不放心将年幼的姜洄托付与旁人照顾,便一直将她带在身边。姜洄是在父亲的怀里和马背上长大的,小小一团时便被高襄王裹在胸前怀中,看过长河落日,看过无边草原,沐浴过洞天福地浓郁的灵气,也在腥风血雨中穿行而过。
姜晟铁骨柔情,当爹又当妈,把对亡妻的思念也化为满腔爱意倾注在女儿身上。她就像飞驰在南荒之上的小马驹,无拘无束,斗转星移,小花骨朵也绽放出夺目的光彩,成了南荒最美的花朵,就连妖族也对她垂涎三尺。
姜晟在旁人的提醒下,才意识到女儿长大了,不能再留在南荒妖泽。若她能开十窍,成为异士,那便训练她当一个将军也不错,但诸多异士尝试教导,尽皆失败,她此生注定只能是一个普通凡人。她最好的归宿,便是回到繁华安稳的玉京,当一个尊贵的郡主,找一个疼惜她的夫婿,享尽荣华,安度此生。
即便姜晟万分不舍,但为了姜洄余生幸福,他还是选择了回到玉京。他本以为姜洄会喜欢玉京的繁华,可看到她哭得这般伤心,姜晟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自己年少之时便悖逆不驯,逃离了家族的约束,如今打着为姜洄着想的名义带她回来,是不是忘了自己的初心?
“阿颖,我该怎么做,才是对洄洄好?”姜晟唉声叹气,眼眶湿润,“你若还在我身边该有多好……”
姜洄知道自己在做梦,梦到了阿父,他温暖的手掌轻拍自己后背,抚平她心中的不安。
这梦太过美好,让她舍不得醒来。
可是她睁开眼,却看到了一片白茫茫的雾。她在一片白雾中迷茫地穿梭着,踉踉跄跄,跌跌撞撞。
“阿父……阿父你在哪里……”
她喃喃念叨,心下逐渐慌乱。
人呢……人怎么都不见了?
忽然,她看到前方出现一个身影,纤细窈窕,应是个女子的背影。
姜洄大步上前,她手搭上对方的肩膀,那人回过头来,两人双双愣住。
因为她们看到的是同一张脸。
自己的脸,是最熟悉也最陌生的,哪怕日日抚触,却无法亲眼看到。即便是借助镜面水面,那也是相反的一张脸。
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细看却还是有不同。一人脸庞消瘦些许,一人眼神更显稚嫩天真。
姜洄从未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否则怎么可能看到另一个自己呢?
而且这个“自己”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她向前伸出手,掐了掐“自己的脸”——都说做梦不会痛。
对面的自己眨了眨眼,也伸出手来掐她的脸颊。
疼痛让姜洄眉头一皱,她手上也用了力气掐下去。
笑话,做梦还能被“自己”欺负了!
“嘶——”对面的“姜洄”瞪圆了眼睛,“你撒手!”
“呵!”姜洄冷笑了一下,非但没撒手,反而更加用力。
两人较上劲了,眼对眼脸对脸,下了狠劲去拧对方。
双方心头都涌上一股疑惑——为什么做梦还这么疼啊?
还没等姜洄想清楚,便感觉手上一空,对面之人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未曾出现过。
姜洄猛地睁开眼,从梦中惊醒过来,随即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她的脑袋像是被车轮碾过了一般疼痛,喉咙也有灼烧之感,身上更是到处酸痛。
她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抬眼看向四周,只觉得房中熟悉又陌生。
“这……”她失神地环视周围,忽然发现这是自己原来的闺房。
昨夜的记忆一幕幕掠过脑海,她的心也一点点冷了下来。
她记得自己施展了血祭术,想要和祁桓同归于尽,如今自己活下来了,那是不是意味着计划失败了……
祁桓将她安置在这里,到底是什么心思?
姜洄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也顾不上换衣服,便向门口走去,一推开门,便看到一个青衣侍女正捧着盆水向自己走来。
“夙游?”姜洄扶着墙,哑着声叫出对方的名字,“祁桓在哪里?”
夙游见姜洄穿着寝衣站在风口,忙疾走两步上前:“郡主,这里风大,您赶紧回屋。”
郡主?
姜洄皱了下眉,只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没有工夫细思,她一把攥住夙游的肩膀,厉声道:“祁桓呢!他死了吗!”
夙游一怔——祁桓是谁?
她忽地想起来,昨天郡主是带了个奴隶回来,就叫作桓。
没想到郡主这么关心他的安危。
夙游答道:“他便在外面候着。”
“让他来见我!”
姜洄的语气让夙游觉得有些异常。
夙游原就是侯府的侍女,姜晟封王后,侯府也成了王府,只是直到今年高襄王携女回京,她才第一次见到王府的主人。
生于南荒的郡主不像玉京贵族一般傲慢,也没有使唤奴隶,让人服侍的习惯,因此她这个院子平日里是没有侍从奴隶服侍的,只是因为前一夜喝醉了酒,她才奉王爷之命服侍她洗漱入睡,又在这等着她醒来。
方才她思忖郡主也该醒了,便去打了热水让她洗漱,却没想到一来便看到郡主未着外衣站在风口,神情也与以往不同。
总觉得多了几分慑人的压迫感。
夙游也不敢多想,立刻便让人去把那个奴隶叫来。
奴隶天未亮便已起床,早在门口等了许久,因此姜洄有令,他几乎立刻便来到她面前。
昨天的衣服已被高襄王撕毁,府中管家让人另外给他一套合身的衣服。虽是粗布麻衣,但他身形修长,容貌清俊,无须华服也自有贵气。一早上便有不少经过的女奴为他动了心。
姜洄一见祁桓,便又动了杀心,即便知道自己奈何不了对方,她也不甘心被困一辈子,与他当结发夫妻。
因此当祁桓走近时,她没有犹豫便自袖中抽出琅玉鞭,向他狠狠挥出。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祁桓不躲不闪,这一鞭正好抽中他颈侧,一声脆响打破了院中的宁静,夙游吓得手中铜盆落地,水花打湿了姜洄的裙摆,她惊慌失措地跪了下来,额头紧贴着地面,瑟瑟发抖求饶道:“郡主饶命!”
姜洄怔怔看了夙游一眼,疑惑她的语无伦次,又看向祁桓。
他似乎也有些疑惑,但还是跪了下来,身形笔挺,如松如竹,只是低着头不敢直视姜洄,颈侧很快便浮出了一道鲜红的印子,缓缓地渗出血珠。
姜洄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的动作,哑声问道:“你为什么跪我?你……为什么不躲?”
祁桓眼睫微颤,随即答道:“主人所赐,奴隶不得退避。”
姜洄讶然,皱了下眉,喃喃重复了一下他的话:“主人?你唤我主人?”
祁桓没有抬头,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之声:“昨夜,苏府已将奴的身契转给姜府,郡主便是新主人。”
姜洄脚下踉跄了一下,惊疑不定地注视着祁桓。
这时她才留意到,对方身上衣着与府中侍从一样,堂堂鉴妖司卿,怎么可能穿这样的粗布麻衣?
还有,祁桓怎么可能这样跪她,还口称她为主人?
姜洄脑中阵阵抽痛,她踉跄着扶着墙壁站稳,颤声问道:“现在是什么时间?”
夙游抬了下脑袋,战战兢兢答道:“已是辰时了。”
“不是。”姜洄摇了摇头,十指因用力而苍白,“现在是哪一年?”
夙游忙道:“武朝一千两百三十六年。”
姜洄心头猛地一颤。
以她所知,今年应该是武朝一千两百三十九年才对,但时间对不上了,她回到了三年前,如今的她,才十六岁,是跟随父亲回到玉京的第一年。
此刻记忆也慢慢清晰了起来,醉倒前苏妙仪的话掠过脑海。
——再有几日便是帝烨寿辰。
她想起了现在是何时,也想起了她与祁桓真正的初遇。
那一日,苏妙仪约她到府上赴宴,教导她几日后帝烨寿宴应注意的礼仪。席间苏妙仪开了一坛术士所酿的酒,她自以为海量,贪杯多喝了两壶,后面苏妙仪说了什么,她也是左耳进右耳出。
隐约记得苏妙仪要送她一些奴隶,她醉醺醺地看了看,便摆手拒绝了,她不习惯身边有人跟前跟后地服侍。听说苏妙仪便将那些奴隶都发卖给了姚家。
之后帝烨寿辰上,妖族侵扰,死伤无数,帝烨震怒,下令鉴妖司彻查防范疏漏之处。寿宴上,姚家的一个奴隶挺身而出,护驾有功,得到帝烨嘉奖,后又因为帮助侦破了妖乱之案,被特许脱去奴籍,调入鉴妖司。
那个奴隶,便是后来的祁桓。
在苏妙仪府上时,她便见过祁桓,因为她没有接受苏妙仪的好意,祁桓便成了姚家的奴隶。
而现在历史变了!
姜洄呼吸一窒——祁桓被她带回来了!
此时再看向院中,姜洄忽然觉得连阳光都有了不一样的颜色。
初晨的光洒落在院子里,还携着三分凉意,阶前的草木绿得葱茏,滚动的露珠让舒展的花瓣更显娇艳。
姜洄想起来这些花,这是父亲从南荒带回种子,又亲自种在她院中的。
一年半前,因为父亲出事,高襄王府被封查,这些花也因为无人浇灌枯萎了。
姜洄怔怔地走了过去,伸手去触摸那开得正艳的花朵。花瓣柔嫩微凉,触感是那么真实。
花还开着,父亲也还活着。
姜洄这时想起了昨夜在父亲怀里的一场痛哭,原来那不是梦,那是真的!
她心头一阵酸软,忍不住勾起了唇角,眼泪却滚落下来。
夙游听到了轻轻的抽泣声,鼓起勇气抬起头。
站在台阶上的少女衣衫单薄,不染脂粉,却明艳如骄阳一般,有着玉京贵族少女们没有的生动与绚丽,泪珠滴落在花瓣之上,比朝露更晶莹了三分。
“郡主。”想到姜洄平时待人和善,夙游担忧地唤了一声,“外边风大,您小心着凉。”
姜洄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跪着的两人。
“起来吧,别跪着了。”姜洄轻咳了两声,声音有些沙哑。
夙游和祁桓听了这话,才从地上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姜洄循声望去,便看到迈着阔步走来的高襄王。
高襄王见到姜洄衣着单薄站在院子里,顿时拧起眉来,大步向她走去。
“怎么穿成这样走出来了,伤风受寒了怎么办!”
姜洄这一次是清醒着见到高襄王,她抑制着心头的激动,不想让高襄王看出异样,却仍是忍不住眼眶发红,眼眸湿润。
高襄王心里暗自叹气,温声道:“正好阿父给你请了宫里的医官来给你瞧瞧,正在门外候着呢。”
高襄王边说着边推着姜洄进了屋。
夙游立刻找了外衣给姜洄披上,这才让医官进来看诊。
姜洄并不意外,自己得了风寒,与上一次一模一样。
异士身体强壮远超凡人,根本不会得伤寒之症,姜洄没有那样的天赋,在高襄王看来,自己的女儿就跟个白瓷瓶子似的,风一吹就倒了。为了让她强健体魄,在南荒时高襄王便带她学习骑射武艺,但到底是慈父之心,教习之时也是柔声细语,舍不得看她摔了累了,因此姜洄骑射可算是一流,武艺却只是稀松。
医官看诊过后,高襄王才对姜洄说道:“有医官作证,你染了风寒,三日后的寿宴不想去便不用去了。”
他想了一夜,还是不愿意逼姜洄做让她不开心的事,因此一大早特地请了医官过来,也是想让医官作证,姜洄是确实病了,并非不敬君王,假意称病不去赴宴。
但是没想到,姜洄立刻道:“我要去!”
高襄王疑惑地打量姜洄:“前两日不还说不想去吗?怎么又改主意了?”
上一次姜洄确实是不想去的,刚回京的她不懂贵族礼仪,总被人轻蔑嘲笑。一开始她还听不出别人话中的讥讽之意,后来才反应过来,知道惹了不少笑话。
——生母只是个庶民,父亲又是个莽夫,难怪不知礼仪。
——听说南荒多妖,民智未开,她成日与兽为伍,自然少有人样。
这样的话入了耳,扎了心,她便不愿参加贵族间的聚会,却又也不愿让父亲担心。便是这个时候,苏妙仪含笑向她走来,对她伸出了手,一点点教她礼乐,引她进入了玉京贵族圈。
这一年是帝烨六十寿宴,所有贵族大臣都受邀赴宴,盛况空前。届时帝烨会在丰沮玉门举行祭祀大典,祭拜天地与先祖,而傍晚便大摆宴席,与臣民同乐。
对刚入京的姜洄来说,这是一个被贵族圈认识并接纳的大好机会,尤其是众人都心知肚明,高襄王这次带女儿回来,就是为了给她招亲。京中见过姜洄的只有一些贵女,关于她惊人的美貌与粗鲁的举止已在贵族圈中有所流传,大家对高襄王的掌上明珠也更加好奇。
这两天苏妙仪都极耐心地教导姜洄寿宴之日的言行举止,着装礼仪,想让她在寿宴之中大放光彩。只是姜洄不争气地病了,更何况她本就不愿去被人品头论足,便顺水推舟称病卧床,躲过了寿宴。
“苏妙仪已经将宫中礼仪尽数教我了,三日后的寿宴,我必须去。”姜洄眼睛还有些发红,但目光却十分坚定。
高襄王心头一软,放柔了声音,语重心长道:“洄洄,我知道你是不想阿父担心,才勉强自己去的。阿父昨天也想明白了,你高兴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待在玉京会让你这么痛苦,那我们就回南荒吧,你不愿意成亲,阿父也养你一辈子。”
高襄王的话让姜洄顿时眼眶发酸,心头涌上一股暖意,但却让她更加坚定了留在玉京的决心。
蔡雍对父亲的杀心早起,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她必须和父亲一起想办法,先下手为强除掉蔡雍。否则现在逃离玉京,背后便始终有一把对着自己的尖刀,战场之上腹背受敌,迟早会生祸端。
“阿父,我是自己想留在玉京的,你不用担心,昨晚我只是喝醉酒了说胡话。”姜洄挤出一个笑脸,安慰自己的父亲。
高襄王半信半疑地看着她的笑容,心酸酸地揉揉她的脑袋,总觉得女儿似乎一夜之间成长了不少,看着沉稳懂事多了。
“阿父都听你的,只要你开心,那便比什么都重要。”高襄王温声说了一句,顿了顿,又道,“不过,以后可别喝得烂醉晚归,还把自己折腾病了。”
“不会有下次了。”姜洄想起前世父亲出事后,苏家落井下石的举动,便绝了与对方继续来往的心思。
“你带来的那个奴隶,打算怎么安排?”高襄王问道。
——杀了。
这两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却停在了舌尖。
“父亲,我总觉得他有些不凡之处,兴许已经开了十窍,你去试试他的深浅吧。”姜洄想起祁桓以一敌七的场景,心中不由一颤。
她一生见过无数强者异士,当中自然是父亲举世无双,但看到祁桓时,她却有种“可能不输父亲”的感觉。
高襄王听到这个要求却觉得好笑。他自然知道自己修为在人族中可称顶尖,让他去试一个奴隶的深浅,就好像叫一个壮汉与三岁小儿搏斗。
不过此刻正心疼女儿,他也不会拂她的意。
高襄王走到院中,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名为“桓”的奴隶。昨晚夜色正浓,匆匆一瞥,只记得是个身量颇高的男奴,却没看清对方模样,此时被晨光一照,高襄王不觉眼前一亮,上下打量两眼,暗道一声“好俊的青年”。
手长腿长,宽肩窄腰,就算没开十窍,也是个绝佳的武者苗子。
修眉俊目,器宇不凡,虽然是个奴隶,却比许多贵族子弟更有风骨。
——嘿,洄洄自己都未开十窍,哪看得懂他人有没有神通,大概是看人长得俊就要回来了。
高襄王心里思忖着,既然是女儿看中的,那自己一会儿下手便轻一点,免得一不小心打重伤了,女儿心疼。
“你是苏府的奴隶吧。”高襄王含着笑道,“郡主很喜欢你,不过你要留在她身边当护卫,得过本王这关,高襄王府不留无用之人,能在本王手下撑过十招,就算你过关了。”
姜洄正好走出来,便听到高襄王这话,顿时皱起眉来——什么叫“郡主很喜欢你”?
“阿父,你别乱说!”姜洄气他乱加词。
高襄王还以为她是羞涩了,嘿嘿笑了一下:“阿父不乱说!”
祁桓心头一动,不只是因为那句“喜欢”,还有那句——留在她身边当护卫。
护卫与奴隶是不同的,若是护卫,便可脱奴籍。
没有人愿意当奴隶。
祁桓眼睛亮了起来。
高襄王知道自己激起祁桓的战意了,他大笑一声,向祁桓走去。
院中花草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尽皆轻颤起来。
激荡的灵气撩动晨风,吹拂祁桓鬓角的碎发,他缓缓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幽深无波的黑瞳,如同世上最坚硬冰冷的玄黑宝石。
他虽跪在那里,却有山岳般的气势,随着他抬膝站起,身下的影子也向前蔓延,覆上了姜洄的脚踝。
姜洄无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只觉得胸口莫名地沉重,明明是晨光晴朗的院子,却让她有乌云覆顶的压抑。
高襄王咦了一声,眼中兴味更重。
“竟然真的开十窍了。”高襄王满意地点点头,尤其对自己的女儿更加满意,“不愧是我的女儿,眼光真不错。”
高襄王甚至动了和女儿抢人的心思。这个奴隶无人教导,能自开十窍,感受到天地灵气,那可算天赋极佳,可以纳入烈风营。
姜洄只是个凡人,感受不到灵气与妖气的波动,只是感觉到呼吸瘀滞。在高襄王眼中,一切又是另一番景象。那个男人仿佛站在暴风眼之中,天地灵气都在向他涌去。这种吐纳之法看似磅礴,实则杂乱,多有浪费,只有未经训练的异士才会这样战斗。但他未经修行,便能调动如此多的天地灵气,天赋简直骇人听闻。
高襄王一生战斗无数,烈风营那些已都是人中翘楚,但几乎只是一眼他便能断定——这个奴隶的天赋远在他们之上。他像一株荒野上的杂草,于无人之境,野蛮生长。
高襄王大笑一声,足尖一点向着暴风眼袭去。
他如巍峨山岳覆顶,又像雷霆万钧降世,气势让祁桓脸色一白,几乎要屈膝跪下。但意志让他顶住了压力,凭着本能对高襄王蓄力一击。
高襄王的去势被他一阻,身形凝滞于半空,他扬起唇角道:“不错。”
说罢挥出一拳,将祁桓击退数丈。
四周烟尘荡起。
“洄洄,你这院子也该让人进来扫扫了。”高襄王边战边说道,戏谑的目光盯着祁桓,“小子,你若是撑不住十招,留在这里扫地也可以。”
祁桓一言不发,双眸沉静如水,丝毫没有被高襄王的言语干扰。
他与高襄王的实力有天壤之别,纵然高襄王只出了三分力,他身上很快便挂彩见血,但他神色始终平静无波,丝毫没有乱了阵脚,仅仅在十息之后,他便捕捉到了高襄王出拳的轨迹,右肩一沉,躲过了一击,同时挥出的拳掌击中了高襄王左臂。
这一拳对高襄王来说不痛不痒,但足以让他惊愕。
即便是他手下最强的烈风七卫,也不可能在十息之内就看穿他的身法,预判他出拳的方位,在躲避的同时还能看穿他的破绽还击。
更何况这是一个未经过任何训练的奴隶!
那只能说明,他非但天赋资质极高,还有着超乎常人的悟性。
高襄王顿时收敛了笑意,神色凝重地看着眼前看似狼狈却锐不可当的青年。
给他一点时间,必然是另一个王者。
“够了。”高襄王罢手抽身,欣赏地看着青年,“你远比我想象的更好。”高襄王说着转头问姜洄,“你没看错人,你说他叫什么名字?”
姜洄直直盯着半跪在地,喘着粗气的祁桓,心不在焉道:“祁桓。”
“祁桓?”
听到名字的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高襄王笑了一下:“苏府的奴隶姓祁?”
姜洄回过神来,忽然想起奴隶本没有姓,此时他的名字应该是桓。姜洄支吾了一下,解释道:“他是伊祁人,便姓祁吧。”
祁桓幽深的目光看向姜洄,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
高襄王也恍然:“苏大将军之前攻打伊祁国,似乎是收了不少战俘为奴,祁桓应该是伊祁战俘之后吧。洄洄,他资质极高,稍加点拨恐怕成就不在烈风七卫之下,我倒是起了爱才之心,想收他入烈风营了。不过你若是喜欢,就留在身边也可以,有他保护你,我也放心。”
听到高襄王的认可,祁桓不由一怔。他虽是奴隶,却也知道烈风营三个字意味着什么,那可是纵横武朝,令妖族都闻风丧胆的一支精锐,代表了人族最高的战力,若能加入烈风营,便能脱离奴籍。
“我要他。”可是姜洄不假思索给他选了另一条路。
祁桓惊愕地看向姜洄。
晨光中的她像高崖之上一朵凝结了朝露的花,美得近乎神圣,让他不敢逼视。
可是她说——她要他。
从昨夜起,这一切便变得如梦似幻一般。天未亮他便站在了门口,任由夜风吹到了晨风,这一场梦也没有醒来,反而越陷越深。
高襄王似乎早料到了姜洄的选择,他笑着道:“那好,我帮他脱了奴籍,给你当个侍卫。”
“不必。”姜洄又拒绝了。
这一次,高襄王惊讶了。
因为他知道,姜洄是不喜欢贵贱之分的,她不喜欢旁人跪在她身前服侍她。
“三日后,我要带他参加陛下的寿宴。”姜洄说道。
高襄王恍然大悟。
陛下的寿宴,是不允许带武器和侍卫随行的,但却可以带奴隶。
“你想得周到,就按你的意思办吧。”高襄王觉得女儿不但成熟了,思虑也更周全了,让自己放心了不少。
姜洄垂下眼睫,想起前世的仇恨,她将痛恨藏在了眼底。
与祁桓有杀父之仇,她怎么可能善待他,更何况,祁桓的所作所为,也让她十分鄙夷。
世人都说,祁桓身为姚家的奴隶,却背主求荣,出卖姚家的罪证,成为自己晋升的垫脚石。哪家的奴隶不知道一些主家的秘辛丑闻,若人人都学祁桓这样,那贵族焉得安然日子。在贵族们看来,祁桓是一个极坏的榜样。
姜洄并不在意贵族与奴隶之争,但祁桓出卖姚家的所为却让她不得不提防。她不可能信任祁桓,也不会让他接触到任何烈风营与高襄王府的秘密,更不会让他如愿高升。
当年为了向祁桓复仇,她详细了解了他的生平,知道他出自伊祁国,因此姓祁。也知道他是如何在帝烨寿宴上大出风头,更对他入鉴妖司后破的每一桩案件都一清二楚。
既然这三年可以重来一次,那她就来做这一世的鉴妖司卿。
而祁桓……
上一世,他是太宰刺向父亲的利刃。
这一世,她要当他的持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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