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朝人认为,婚姻是另一段人生的开始,于是他们将成亲的男女称为新人。
但所有的开始,也是另一段人生的结局。
对于高襄王姬与鉴妖司卿这场盛大的婚事,玉京城的贵族们评价只有一句话——恶人自有恶人磨。
一个是飞扬跋扈、骄纵蛮横的贵女,一个是城府深沉、残忍暴虐的奸臣,任谁也想不到,这两人能过到一块儿去。
高襄王姬性情暴烈,睚眦必报,其父原是赫赫有名的战神高襄王,高襄王死后,她以女子之身破例承袭王爵之位,被封为高襄王姬。自袭爵后,她仗着帝烨的宠爱在玉京横行无忌,手中握着的琅玉鞭镶珠缀玉,指哪打哪,未有失手。若敢惹她不快,无论什么贵族公卿,她都照打不误。
鉴妖司卿却是个阴郁寡言之人,即便是在泰华殿上,也甚少听到他的声音。有人说他就像太宰蔡雍身后的影子,但没有人能忽视他的存在。得罪了高襄王姬,你可能会断一条腿,而得罪了鉴妖司卿,你恐怕九族都剩不下一条狗。
那本是平常一日,公卿于泰华殿议事,直到高襄王姬突然求见,这一日便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一日高襄王姬姜洄昂着头,目光灼灼掷地有声地说:“我心悦祁司卿已久,愿结发为夫妻,望陛下成全。”
一言激起千万抽气声,一时间大殿上安静得可怕,就连帝烨也以为自己老了耳背了,听错了名字。
众人将目光移向另一个当事者——六卿之首,位高权重的鉴妖司司卿祁桓。
似乎这时候他们才意识到,这祁司卿也确实是个极为挺拔俊美的男子,只是同为男子,他们很少会去在乎另一个男子的长相,更何况笼罩在祁桓头上的阴影烙印着“鉴妖司”三个摄人心魄的大字——谁会去在乎阎罗王长得好不好看?
姜洄到底不是普通人,对于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祁司卿,她居然说“心悦已久”?
呵,到底是个草包王姬,如此肤浅,只会以貌取人——众人惊骇之余不屑暗嘲。
祁桓微微侧过身,审视的目光落在姜洄艳光动人的芙蓉面上。
那目光像是淬着火,又像沁了冰,让人汗流浃背又心底发凉。听说祁司卿刑审犯人时便是用这样的目光打量对方,往往有人连这目光都没顶住,还没动刑就招了。
帝烨看了看志在必得的高襄王姬,又看了看一脸冷漠的心腹重臣,颇有些无奈,干咳了一声说道:“此事干系重大,须得问问祁司卿的意思……”
帝烨虽然十分宠爱纵容高襄王姬,但祁桓身负神通,已非凡人,即便他身为帝王,也是要给神通异士一些面子的。姜洄行事跋扈,待人不慈,他也是知道的,旁人或许能忍,但祁桓未必愿意。二人若结为夫妻,互不退让,恐有死伤……
他已想好了拒绝姜洄的请求,再另外给她一些安抚,然而未等他开口,便听到大殿上响起一声低沉而清晰的回答。
“臣——求之不得。”
于是又是另一片抽气声。
呵,万万没想到,堂堂鉴妖司卿,也是如此肤浅,只会以貌取人!
太宰蔡雍向来平静的面容也起了一丝波澜,似对祁桓的回答有些意外,但那波澜转瞬即逝,让人来不及捉摸。
就在众人失神之际,帝烨已然拍板赐婚,令贞人择了吉日,让二人早日完婚。
众人私下议论纷纷。
“高襄王姬虽然骄纵跋扈,但到底是个凡胎肉体,恐怕不是祁司卿的对手。”
“祁司卿虽身负神通,位列六卿之首,但也只是奴隶出身,贵贱有别,他怎敢对高襄王姬不敬?”
“呵呵,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两人结合必为怨偶,不管哪个死哪个伤,总归是件好事。”
“诸位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难道不怕那二人……狼狈为奸?”
“狼狈为奸,恶有恶报……”烛火摇曳,映亮了倾城容色,丰润的朱唇勾起一抹戏谑的微笑,姜洄玩味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祁桓,徐徐说道,“鉴妖司耳目通天,想必祁司卿也知道,外界如何评价我们之间的婚事,却不知司卿本人又是如何做想?”
对于这场婚事,没有人看好,但有的是人不怀好意看热闹,可惜直到婚礼结束,一切都顺利得让人失望,宾客们兴兴而来,悻悻而归。
此刻星月同天,本该是洞房花烛旖旎之时,一对新人却各立一方。女方不见娇羞之色,男方亦不见欣喜之意,那日求婚之时的“心悦已久”“求之不得”,似乎都只是空话。
姜洄依旧不改其平日里的张扬高傲,她噙着意味不明的笑直视祁桓,浓密柔顺的长发盘成新妇发髻,经宫廷巧匠精心打造的珠玉珍宝点缀其间,流苏垂于耳畔,行动处流光溢彩。然而再华贵的珠宝也无法夺其殊色,珠光不及她双眸璀璨,双唇似染上朝露的花瓣,大红的喜服将她衬托得更加娇艳,只是微微一笑,便让满室生辉。
高襄王姬姜洄,美名与恶名响彻玉京。高襄王在时,便有贵族子弟踏破门槛想娶她为妻,哪怕她素有草包之名,不学无术,目无礼法。但顶着那样一张脸,不守礼法又怎么了,目不识丁又怎么了!美人自然是要有些特权的。恃美行凶,仗势欺人,世人对她又爱又怕。
祁桓没有回避姜洄的审视,漆黑的双瞳映出姜洄娇艳无双的面容。姜洄审视他的时候,他又何尝不是在审视对方。
“既是王姬所求之事,臣下不敢有违,至于他人如何猜想,有何说道,臣以为王姬不会在意。”
祁桓声线较之常人似乎略沉了三分,清冷低哑,却又吐字清晰,竟让姜洄莫名品出了一丝温柔。
她回过神来,冷笑了一声,朝祁桓逼近两步。
祁桓腰窄身长,姜洄站在他身前也只堪堪到他肩膀。平日里身着玄色官袍的祁司卿总有一种让人不敢逼视、不敢冒犯的威严,如今换上艳色喜服,令人胆寒的压迫感顿时消减不少。
王姬的美貌浓烈而明艳,光彩夺目,然而祁桓站在她身旁却未有丝毫逊色,这位威慑百官的修罗略显瘦削苍白,却清俊出尘,像是一缕清冷的月光照拂着怒放的花。
“我自然不在意旁人的看法,所以我问的,是你的想法。”姜洄微仰着脸直视祁桓的眼睛,眼中忽然迸射出锐利的杀意,一把匕首横在了祁桓颈间,“你应该不会蠢到以为我会真的想嫁给你。”
匕首的冷光从祁桓眼底一闪而逝,但他纹丝未动,并不将这威胁放在心上。
“高襄王之死,臣确实难辞其咎。”祁桓声音又低了三分,“臣可以为高襄王偿命,但不是此刻。”
“呵。”姜洄冷笑了一声,“该什么时候偿命,可不由你说了算,从今日踏进高襄王府那一刻起,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姜洄已想不起第一次见祁桓是什么时候,什么场景,她只记得与父亲的最后一面,那一日拦在她身前的,便是眼前这人。
她被人拦住,眼睁睁看着鉴妖司的异士带走了父亲。父亲对通妖的指控十分意外,却没有慌乱,他征战沙场二十年,斩妖除魔无数,问心无愧,也不怕去鉴妖司走一趟。
那时奉命来带走高襄王的,是时任鉴妖司少卿的祁桓。他身着银灰色的官服,拦在姜洄身前,令左右之人放开对她的桎梏。
“郡主何必做无谓之争?你一人难道可以反抗数十名异士?徒劳无功,不过多增一条抗命的罪名。”祁桓的声音淡漠而冷酷,有理却无情。
姜洄一巴掌甩到他脸上,他不知是没有准备还是无意反抗,直到一声清脆的响声响起,众人才震愕地看向两人。
一时之间四下无声。
“走狗。”姜洄憎恨鄙夷地看着祁桓。
祁桓眼神暗了一下,苍白清俊的面容浮起淡淡的红晕。
但他没有动怒,声音依旧不兴波澜。
“郡主放心,鉴妖司中无枉死之人,高襄王若是无辜,自然能平安归来。”
姜洄心里也明白,她肉体凡胎,根本对抗不了鉴妖司的异士,那一番无谓的挣扎只是让人看了笑话。
鉴妖司只带走了高襄王,将她软禁在王府之中,已是陛下开了恩。
她自然是相信父亲无辜,却不敢信鉴妖司清白。在府中那半个月,她想尽办法传消息出去,向昔日好友求助,请他们帮忙打探消息。但往日与她交好的朋友无一不闭门谢客,断绝往来。
直到半个月后,她终于等到父亲的消息,然而却是父亲畏罪越狱,被诛杀身亡的噩耗。
那是高襄王府最黑暗的一段日子,各种辱骂与谣言如万箭穿心向她而来。
“高襄王就是有意放任妖族肆虐,这才有他用武之地。”
“假借除妖之名,招揽能人异士为己用,烈风营早成了他的私军了。”
“当年陛下于丰沮玉门封禅,却被妖王围困,七十二路诸侯不敢救援,唯有当时的姜晟率烈风营英勇救驾,这才被封唯一的王,高襄王忠勇无双,怎么可能叛变!”
“陛下封禅部署周密,怎会被妖族知晓?烈风营又怎会那么凑巧赶到?恐怕是自导自演的救驾吧……”
同样的一件事,在众人口中可黑可白,可让你荣耀满门,也能让你万劫不复。
无心之语,被有心之人添油加醋,便成了亲妖的证据。忠君之事,被肆意歪曲,也成了别有用心的阴谋。而那些她以为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友,也在她落难之时落井下石,巴不得她死无葬身之地。
可笑的是,一个月后,鉴妖司上书帝烨,罗列种种证据,证明高襄王是被冤枉的。
“烈风营副将徐照受妖族指使,捏造证据,诬陷高襄王。”
“徐照煽动烈风营异士,从鉴妖司劫走高襄王。”
“徐照趁双方交手混乱之际,暗杀高襄王。”
消息一出,帝烨震怒,满朝皆惊。
烈风营竟被妖族渗透,高襄王一生忠烈英勇,却落得如此下场。
奈何人死不能复生,能得到的唯有风光大葬。
玉京的风向一日三变,姜洄几番浮浮沉沉,似做了一场大梦。梦醒了,亲友皆散,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抱着父亲的灵位,冷眼对着堆满王府的赏赐与补偿。
世间再无高襄王,却多了个横行无忌的高襄王姬。
那些欺辱过她的,污蔑过父亲的,她一个都没有放过。手中的琅玉鞭是十岁生辰之时父亲所赠的法器,她便见一个抽一个,打得那些人跪地求饶,见她便躲。
但那些人她也只是打个皮肉之痛,真正让她动了杀心的,便是祁桓。
——鉴妖司没有枉死之人。
这话她后来才听明白,明白为何父亲是死在玉京荒郊。
因为祁桓知道高襄王是无辜的,却又必须杀他。
他找不到高襄王的罪证,便为他量身打造了一条越狱之罪。
徐照当真通妖了吗?
徐照当真杀了高襄王吗?
那些都不重要,徐照只是太宰蔡雍用来清洗烈风营的借口罢了。
姜洄混沌了十几年,被父亲保护得严严实实,直到父亲死后,才渐渐明白了玉京这一塘水有多浑。
祁桓,一个卑贱的奴隶,屡立奇功,步步登上鉴妖司少卿之位,距离司卿的地位一步之遥。
高襄王的命,便是他给太宰蔡雍的投名状。
此时此刻,姜洄的匕首便抵着他的命脉。
“祁桓,三个月前我便说过,我要取你……”姜洄红唇轻启,说出当时未出口的两个字。
“狗命。”
祁桓面不改色,垂下眼眸俯视姜洄,匕首的寒光映在他眼底,倒让那双墨玉似的黑瞳更增几分锐利。他似轻笑了一声,声音透着洞若观火的镇定淡然:“王姬高高在上,若要杀臣,倒也不必纡尊至此,以身饲虎。”
姜洄笑了下,漫不经心地用匕首侧面轻拍祁桓瘦削清俊的脸庞。
“当年你当着我的面带走我阿父,令他惨死狱中,你应该知道,我不会放过你。我不在乎新婚之夜便守了寡,但一刀杀了你,也太便宜你。”
握着匕首的手有难以察觉的轻颤,她确实需要克制自己的杀意,不然她真的很想一刀割破他搏动的颈侧。
“一个活着的鉴妖司卿,当然比一个死人有用得多。”祁桓任由冰冷的刀锋掠过自己的脸颊,淡淡笑道,“今夜京中有许多人比我们更彻夜难眠,希望明天一早能看到高襄王府挂起白幡,无论你我二人是谁丧命,玉京都会有许多人欣喜若狂。但我知道,我若死了,王姬虽有一时之快,之后却会更加难过。”
“哦?”姜洄挑了下眉梢,“你很了解我?”
“在鉴妖司看来,玉京的秘密不多。”祁桓顿了顿,又道,“在臣看来,王姬的秘密也不多。世人眼中的跋扈嚣张、纨绔轻狂,只是你的伪装,放弃兵权也只是壮士断腕,你既要保全自己,也要保全烈风营,所以,你交出兵权,甘愿当个有名无实的王姬。”
姜洄眼神一冷,咬着牙道:“这都是拜你所赐。”
自父亲死后,她便明白,高襄王让太多人感受到了威胁,立于七十二路诸侯之上,堪堪与帝烨并肩称王,他是所有人的眼中钉,而他最终是死在了自己的磊落与旁人的阴谋之下。
高襄王死后,烈风营兵变,三百异士暴动,跟着高襄王出生入死的异士们根本不信高襄王会通妖叛变,这毫无疑问就是栽赃陷害。
贵族们终于慌了,这才迫不得已让鉴妖司给高襄王平反,拉出一个替罪羊徐照。而为了安抚暴怒的烈风营,他们又将姜洄抬上了高位,让姜晟的掌上明珠承袭爵位,许诺姜家的荣光不变。
但是经历过黑暗的姜洄已经看明白了,高高在上之处,亦是悬崖危地,她不过是一块挡箭牌罢了,是贵族们用来平息兵变的一颗棋子,兵符看似在她手中,实则随时可以被人抢走。
既然如此,她不如自己放手,如他们所愿当个草包纨绔。而他们既然要给她荣光,那她也不辜负了他们的“好心”,在玉京横行霸道,让自己声名狼藉。
有时候她真觉得,随心所欲当个疯子挺好的,清醒的人多痛苦。
祁桓将姜洄眼中的憎恨与痛苦看得清清楚楚。
“世人都说,王姬耽于享乐,有辱高襄王门楣,但你从未有一日忘记复仇。”祁桓道,“可是一个没有兵权的王姬,唯一的倚仗就是帝烨的宠爱,你凭什么复仇?”
“你知道我想复仇,那便也清楚,我第一个要报复的人,就是你。”姜洄冷冷盯着他,“你就算笃定我不会杀你,难道就不怕有比死亡更痛苦的折磨吗?”
“王姬尊贵之人,没见过真正的苦难,也想象不出炼狱的景象。”祁桓对她的威胁不以为意。
姜洄冷哼道:“自然不如鉴妖司卿,你便是炼狱本身。”
姜洄的话令祁桓眼神一暗。
“王姬与臣拖延许久,是在等毒发吧。”
姜洄闻言脸色一变,刚想抽回手,却已被祁桓握住了手腕。两人身体贴得极近,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与起伏。
“臣对王姬非常了解,可是王姬却不了解自己的敌人。”祁桓淡淡扫了一眼燃烧的烛台,“曼陀罗之毒对臣无碍。”
姜洄呼吸一窒,怒视近在咫尺的祁桓。
曼陀罗无色无味,能使人周身麻痹,即便是异士亦无法抵抗其毒性。她将毒药混入灯油之中,预先服下解药,因此无惧毒性。而祁桓却能一眼看出毒药所在,甚至直言无碍。
“你……”
“臣说过,在鉴妖司眼中,玉京的秘密不多。”祁桓似乎很有耐心,解释道,“曼陀罗之毒仅在鬼市两个渠道可以买到,王姬以为,那两个渠道是受何方监控?你子时初乔装买毒,不到一个时辰,消息便已送到我案上。不过你放心,这个消息也只有我知道。”
鉴妖司在朝中地位超然,盖因当今世道混乱,妖魔横行,唯有人族中身负神通的能人异士可以与之对抗。如今这些异士便由鉴妖司统领。若只是如此,也不至于让百官贵族如此畏惧,实则是因为鉴妖司的其中一项职能,便是监察百官,看其中是否有妖邪化形乔装,抑或是有人通妖卖国,若有嫌疑,便要被收押于鉴妖司,接受种种法器拷打审问,方能证明清白。
朝中权贵,哪有什么清白可言,便是没有通妖,也会有龌龊犯禁之行,又有哪个凡人经得起法器问心?因此可以说任何人进了鉴妖司,都只有一死。
朝中高官权贵,无不有人逢迎讨好,唯有鉴妖司卿,注定形单影只。旁人见了他便像耗子见了猫,唯恐多说了一句不当的话,入了他的眼,上了他的心。
毫无疑问,姜洄早就上了他的心。
姜洄自以为行事谨慎,处处小心,却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在祁桓眼中清清楚楚。
姜洄冷然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自投罗网?”
“当时摆在你面前的有两种毒,曼陀罗,和琼樟。”祁桓顿了顿,“你若想杀我,便该买琼樟。你若不想杀我,我……”
琼樟才是真正的剧毒必死之物。
她并不想杀他,即便是为了利用他。
不过他那句话没有说完,便被姜洄用匕首逼退了一步。
锋利的刀刃划破了喜服的长袖,姜洄冷冷直视祁桓。
“我不会只有一种手段。”她一扬下巴,霎时间,一股无形的波动在周围荡开,仿佛在屋子四周竖起一道屏障。
与此同时,本该由内锁上的门扉豁然大开,数道黑影如迅雷一般闪入,分立于祁桓四周,将他团团围住。
“看祁司卿面上并无诧异之色,看来也对今日的埋伏早有预料。你只身入王府,难道有把握以一己之力对抗七名异士?不过徒劳无功,何必无谓地挣扎?”姜洄遥遥看着身陷包围的祁桓,她面上露出嘲讽之色,用当年的话回敬他。
依武朝风俗,男娶女嫁,这场婚事本该在司卿府邸举办。然而男女之别不及贵贱之别,高襄王府九世公卿,一人之下,祁桓如今虽有权位,但在外界看来,他不过是奴隶出身的新贵,如何能与高襄王府的尊贵相提并论。因此这场婚事没有任何异议,还是选在了王府举办。
祁桓统率鉴妖司,他自身虽是肉体凡胎,手下却有无数为他卖命的能人异士,想等到他落单谈何容易?
姜洄也是逼不得已才向帝烨请旨赐婚,因为唯有如此,方才能顺理成章地让他只身入王府,踏进自己的埋伏之中。
这是阳谋,明晃晃的请君入瓮。
祁桓不可能不知道她对他的恨意,那日请婚她也想好了诸多理由,让他不得拒绝,却没想到等来一句“求之不得”,倒让她愣神了许久。
为今日这一仗,她做了种种预演,不允许自己有丝毫闪失。若无法用毒药将他迷倒,便让埋伏的异士现身制服他。
这是她重金收买的七名异士,也是七名死士。高襄王死后,烈风营在蔡雍监视之下,她不敢与他们联系,只能向南荒旧友徐恕求助,自南荒寻来助力。
来的七人,各个身负神通,飞天遁地,力大无穷,不同于凡人,这样的神通者被尊称为异士。
一千多年前,大地忽生灵气,有兽类开启灵智,修行化妖,人族也有开十窍者,引气炼体,练就神通,被称为异士。这些异士各有神通,寻常刀剑无法伤其皮发,甚至有些人腾云驾雾,驾驭五行。
炼体者,称为力士。
练术者,称为术士。
力士以力破巧,术士以术驭气,各有所长。只有这样的能人异士,才能与妖族相抗衡。烈风营之所以所向披靡,便是因为拥有堪称人族最强的三百异士,更有人族第一战神之称的高襄王。
姜洄寻来的七人虽然不及烈风营的将士,但对付一介凡人的祁桓,已是狮子搏兔,十足谨慎了。
然而看着眼前一幕的祁桓却神色若常,似乎并不将这威胁放在心上。
姜洄知道祁桓不是狂妄之人,此时见他神色未变,她便生出警觉了。
七名异士攻守一体,默契十足,祁桓在七人疾风暴雨般的攻击下只有不断躲闪,红衣广袖在激荡的灵气中翻飞,如秋风中的一片枫叶。
“祁司卿藏得好深。”姜洄眉头紧皱,不自觉攥紧了拳头,“原来竟也是十窍神通者。”
祁桓原为奴隶,之所以能在鉴妖司步步高升,靠的是智谋与攀附。没有人见过他出手,他也不需要亲自出手,所有人都理所当然以为他是个凡人。
姜洄不敢托大,因此仍是安排了七异士设伏,因为她要的是活捉。
果然,祁桓仍然藏有底牌,他不但身负神通,而且修为之高也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难怪敢只身赴险。
结界隔绝了外界的探知,没有人知道这本该旖旎的洞房之内一片肃杀。
祁桓在七人夹击之下很快身上便负了伤,鲜红的喜服染了数处暗色,却也看不分明,但空气中的血腥味逐渐浓郁。
就在姜洄以为祁桓将要不敌之时,形势陡然逆转。祁桓一掌挥出,七人当中一人口吐鲜血,飞跌出战圈,阵眼已毁,战阵立破。祁桓出手果决,顷刻之间便将五人打成重伤。
“王姬,快走!”一人苦苦支撑,脸色惨白道,“我们拦不住他!”
姜洄目光看向祁桓。
她的袖中攥着一个瓷瓶,瓶中装的是南荒好友送来的蛊王——摄魂蛊。
——将那人的鲜血献祭与摄魂蛊,他便会听你差遣。
她今夜原本的计划,便是生擒祁桓,以法阵将他的血肉与性命献祭与摄魂蛊,摄魂蛊进入他体内,从此他便会成为她的傀儡,她轻而易举便能掌控鉴妖司,也能借此对付蔡雍。
——活人献祭乃是巫术,十分凶险,你何必冒险。他既然答应了与你成亲,说不定是对你十分爱慕,你可利用自己的美貌、他的感情来控制他。
若是几年前,她或许会这么做,但父亲被冤的那段日子,她自觉看透了人心的肮脏,人情的凉薄。亲友反目,至爱背叛,哪有什么感情靠得住的,她宁可相信摄魂蛊。
姜洄眼中掠过狠色。
当最后一名异士被击倒时,结界也应声而碎。祁桓尚未收手,便看到一袭红衣向自己扑来。
他下意识便要出手,但看到是姜洄的面容,立时撤了手,掌风一偏,吹灭了红烛,屋内顿时暗了下来。
没有预想中利刃加身的疼痛,只有满怀的温软与馨香。姜洄扑进祁桓怀中,双手紧紧环抱住他的腰身,若不是眼中溢出的痛恨,倒像是多浓情蜜意地相拥。
祁桓眉头一皱,顿觉不对。
因为怀中的血腥气太过浓烈。
“姜洄!”祁桓惊慌之下脱口而出,竟忘了尊称。
怀中传来姜洄绝望的低声诵念:“以身饲蛊,以血为媒,阴阳异路,天地同悲!”
——血祭术!
祁桓太过强大了,无论智谋还是修为,都在自己之上,姜洄知道,自己穷尽一生,恐怕也无法为父亲报仇了。
难道就这样浑浑噩噩当一辈子的纨绔王姬吗?
还是受他胁迫,委身于他,当他的妻子……
那一刻的绝望,让姜洄选择了不归路。
一起死吧。
以活人献祭,换取摄魂蛊的力量。那个人可以是祁桓,也可以是她。而她献祭自身,换取的是足以让两人一同赴死的毁灭之力。
姜洄话音刚落,一道鲜红的光芒以她为中心迸射开来,异常的波动震得众人浑身发麻,七名异士早已身受重伤,此时也彻底晕死了过去。姜洄却张开双臂抱住了祁桓,将两人牢牢禁锢在红光之中。
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体内流失,让她身上迅速冷了下来,也让她觉得祁桓的身体越发滚烫。
意识逐渐变得模糊,她想自己大概快要死了。
讽刺的是,她最终与自己最恨的人以夫妻的名义死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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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您看看这几个奴隶如何?”耳畔响起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姜洄怔怔地掀开眼帘。
她的脑袋晕晕涨涨的,眼前也甚是模糊,她用力地眯了一下眼睛,眼前却还是影影绰绰的,看不分明。
“这些都是我让人仔细挑选过的,办事机灵,长相清秀,带出去都有面子。”说话的是个华服少女,她面容秀美,脸上敷着白白的粉,两处眼尾都画了桃花,正是玉京时兴的妆容。
姜洄脑子钝痛,大着舌头迟疑地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苏……妙怡?”
苏妙仪掩着嘴笑道:“郡主,我说了那酒后劲很足,您偏不信,这下可喝醉了吧。”
姜洄只觉得好似有人拿着锤子哐哐砸她的脑袋,又有人拿着桨在她腹中翻江倒海,让她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苏妙仪……
她曾经是拿她当闺中好友的,她刚回玉京之时,受到京中贵族排挤,唯有苏妙仪与她亲近,教导她贵族礼仪。她与苏妙仪无话不谈,形同姐妹,可是父亲出事后,她求她帮忙,她闭门不见,她的父亲甚至落井下石。
她被封高襄王姬后,一日与她在宴席相遇,她哭着求她原谅,说她是想帮她的,但是被父亲囚在家里……
姜洄握紧了琅玉鞭,却没有打她,只是心灰意冷地让她离开。
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姜洄眯着眼想看清她的样子,却看到了两个苏妙仪。
“郡主,再过几日就是陛下的寿辰,届时陛下设宴丰沮玉门,京中权贵都会赴宴,便是不入流的小臣都有奴隶服侍左右,你贵为高襄郡主,只身赴宴会被那些人笑话的。”苏妙仪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我知道你不喜欢驱使奴隶,但这回可不一样,咱们贵族须得有贵族的样子,否则与平民奴隶又有什么区别?这就叫作‘礼’。”
姜洄年幼丧母,高襄王担心她孤身一人遭人欺侮,便一直带着她征战沙场,养成了她无拘无束的性格。到了适婚年龄,高襄王才带她回玉京,却没想到不识礼数的姜洄成了全玉京的笑柄。
姜洄手足无措地面对那些鄙夷嘲笑的目光,只有一个人向她伸手,她也是满心感激地握住她的手,跟着她学习武朝贵族的礼仪。
“陛下……寿辰……”姜洄喃喃念了两句。
没错,过几日便是陛下寿辰了,可是苏妙仪来给她送奴隶做什么?
她顺着苏妙仪的手指的方向看去,便看到十二个跪在地上的奴隶。
六男六女,显然是被梳洗打扮过了,衣着干净整洁,他们都抬着头,却垂着眼,只盯着眼前的地面,不敢抬眸直视贵人。
方才苏妙仪对他们下的命令是“抬头让郡主看看”,而不是“抬头看郡主”,这意味着他们只能抬头,不能抬眼,否则恐有被挖眼之虞。
苏妙仪对这些奴隶甚是满意,调教得甚好,她觉得姜洄应该也会满意。
她侧过头看姜洄,却见姜洄倏然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其中一个奴隶。
苏妙仪怔了一下,扭头看向姜洄目光所在——确实是一个十分清俊的奴隶,不过也不至于如此大反应吧……
看到那张脸的时候,姜洄握着桌角的手猛地攥住,桌角刺入掌心,痛觉让她眼前似乎清晰了几分,也将那张脸看得清晰了一些。
没错,是祁桓!
他没死?
他为什么没死?
她豁出性命施展血祭术,难道这也不能伤他分毫吗?
绝望与愤怒如海啸一般覆顶而来,让她本就浑浑噩噩的脑袋失去了理智,脑中只剩下一个声音——杀了他!
杀了祁桓!
没有多想,她便离座而起,向祁桓扑去,双手想要扼住他的咽喉。
“郡主——”
周围响起惊呼声。
刚走出一步,姜洄便脚下一软,伸出的双手没有如愿扼住祁桓的脖颈,反而无力地搭在他肩上,整个人跪倒在地。
年轻的奴隶未得指示抬头,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看到一袭带着酒香的罗裙出现在视线中,与此同时一双柔软的手臂搭在了自己肩上。
眼看少女便要滑倒在地,他下意识便伸手扶住她的身体。
少女的乌发垂落,抬起一张因醉酒而酡红的俏脸,双眼雾蒙蒙的仿佛随时能滴出水来。
奴隶瞬间便失了神。
她蹙着眉头恶狠狠地瞪着他,咬牙切齿道:“你……你……”
然而话未说清楚,便脸色一变。
“呕……”
貌若神女的少女吐了他满怀。
“快将郡主扶起来!”苏妙仪慌张喊道,驱使左右去搀扶姜洄。
姜洄双手死死抓着奴隶的肩膀,连着呕了几下,几乎将晚间吃的东西都吐了精光。
苏妙仪无奈失笑道:“郡主,你这样子若让其他贵族看到,他们可又有话说了。”
姜洄吐完,意识更加模糊了,苏妙仪说了什么也没听清楚,她只有一股执念,就是抓着祁桓一起死。
侍女见姜洄昏睡了过去,却死抓着一个奴隶不放,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向苏妙仪求问。
苏妙仪低下头细细看了那奴隶几眼。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低着头答道:“桓。”
奴隶有名无姓,桓便是他的名字。
“郡主似乎对你有几分兴趣,你以后就跟着服侍郡主。”苏妙仪对侍女道,“将桓的身契送到高襄王府,等郡主酒醒了再告诉她。”
“主人,其余奴隶如何处置?”
苏妙仪随意地瞟了一眼,说道:“发卖给姚家吧,他家前阵子做了一批人牲,如今正缺着呢。”
这时高襄王派了人来接姜洄回去,见姜洄攥着桓的衣衫不放,苏妙仪便让桓清理了衣衫,抱着姜洄上了马车。
姜洄的意识似在一片云雾中浮沉,不时有惊雷闪电掠过,她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努力想睁开眼,眼皮却有千钧重。
苏妙仪,桓……
高襄王……
郡主……
那些话,那些景象碎片一样缓缓拼凑起来,似乎在告诉她一件事。
——她回到了过去。
她是死了,还是在做梦?
若她化成了蝴蝶,那蝴蝶又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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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洄!”
祁桓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抱着姜洄瘫软的身体。他抬手点了她身上的穴位,止住狂涌的鲜血。
“大人!”门外传来一声担忧的询问。
他是鉴妖司之人,听命于祁桓,不能进入王府,却在王府之外守候,方才主屋荡起一阵异样的波动,他们才潜入查看。
祁桓咽下喉头的腥甜,冷声道:“进来。”
房门被推开,看到屋内的狼藉惨况,那人愣了一下。
“景昭,把这些人严加看管,不可走漏任何风声。”祁桓冷静地下了命令。
景昭低头称是。
祁桓挥了一掌,放下帘幔,阻绝了景昭的视线。
景昭的眼睛不敢看向床边,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不知道高襄王姬此刻是生是死。他匆匆抬走了不知死活的七个人,关上了房门,一颗心兀自惴惴不安。
祁桓将姜洄轻轻放在柔软的寝榻上,她的脸上血色尽失,心跳虽然微弱但气息仍在。
姜洄伤在心口,她用匕首刺穿自己心口,下手之时十分果决,但心脏有胸骨保护,寻常人想要刺穿心脏也并不容易,因此这伤看着十分恐怖,却也并不致命。
祁桓掀开她的衣领,自袖中取出药粉洒在狰狞的伤口之上。药粉如细雪一般,很快便融于血水之中,这时血肉间便有一丝异动。
祁桓目光一凝,两指迅疾如雷,将那异物从血肉中挑出,掷向墙角。
他的力量非同小可,这一下便将那蛊虫彻底碾为血水。
吸食精魂与性命的摄魂蛊离体,姜洄便算被救回了半条命。
祁桓抬手,将灵气聚于掌心,轻轻覆在伤口之上,以自身灵气为她生肌养气。
红绸曳地,烛光昏微,祁桓侧坐于床畔,终于在力竭之前见伤口缓慢愈合,姜洄的气息逐渐凝实。
他暗自松了口气,撕开柔软的寝衣,用布条将伤口包扎起来。
鬓发垂落,扫过姜洄的脸颊与眉睫,她微微蹙眉,鼻息也有一丝紊乱,抿着唇发出低低的轻哼。
祁桓抬起头看向她,只见她轻扇睫羽,缓缓睁开了眼。
黑漆漆的一双眼,却像笼罩在雾里一般,柔软又迷惘。
姜洄眨了下眼,咕哝了一声:“疼……”
她记得自己是在和苏妙仪喝酒,她说那酒是术士所酿,后劲极大,她却不信,喝了几壶,便觉得头越来越沉……
后来……妙仪说让她挑几个奴隶……
姜洄眯着眼看眼前这个男人。
对了,就是这个奴隶。
她是觉得他生得颇为清俊,所以多看了几眼,难道这便被妙仪看穿了心思吗?
她竟将这奴隶送到她床上来了?
这也是玉京贵族的“礼仪”?
姜洄觉得心口钝钝地痛,又有些凉飕飕的,自己抬手摸了一下,才发现衣服都被解开了。
“你……你脱我衣服?”姜洄怔了怔。
祁桓也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姜洄醒来最先关注的是自己的衣服。
他察觉到姜洄有些异样,却说不清是哪里不同,还没等他想明白,便被一双微凉的手抚上脸庞,猝不及防地被拉向她,唇上擦过柔软的触感。
乌黑发亮的眼眸映着祁桓错愕的俊脸,两人鼻尖相抵,鼻息纠缠。
姜洄笨拙地亲了亲他的薄唇,又伸出舌尖舔了舔他唇瓣——是她喜欢的气息。
祁桓瞳孔一缩,攥住身下的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