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间慢慢往前走,夏初过去,渐渐走到了夏中,六月底过后,盛夏正式登场。
方棠考虑了已经有一个多月,始终没有给任何答复,柳植也不催,貌似一点都不着急。
两人慢腾腾的,带着点小暖意往前蹭着日子过,好像每一个平淡的日子,都能过得有滋有味。
这天一大早,方棠才上班就被主任叫去谈话。
“谭丽芬是你的病人吗?她没结算手术费和住院费,人跑了,你知道吗?”王涛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那是怒意被压制住了。
谭丽芬是那个脑部肿瘤手术的患者,那对母女中的“母亲”。
方棠长吐一口气,昨晚已经收到消息了,她还连夜去了她们家,按照留在医院的地址,却已经查无此人。
房子里面是空的,人搬走了,新住址——方棠不知道。
“听说费用担保这一块是你签的字?”王涛明知故问。
方棠点点头,是她签的,白纸黑字。
杨婷刚开始答应手术过后半个月补齐手术款,结果没补上,住院部那边催过两次,她都说在办在办,过两天就交。
住院办也找过方棠,杨婷对她说的话也是如此,说抵押的房款马上就下来了,银行正在走程序,需要再等两天就好。
然后昨天晚上,母亲逃走了,半夜护士去查房,发现人去床空。
方棠昨晚一夜没睡好,就为了这件事。
王涛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苍蝇:“你不是第一天当医生,应该知道这种事,没钱就不要做手术嘛,现在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住院部费用结算不到,病人跑了,上交材料,院长很快,直接把材料打到了科室主任这里。
王涛深呼吸了一下,“方棠,你这次必须有个处分了,院里正在抓欠费和乱签字呢,我也没办法。”
方棠麻木地点了点头。
2
从主任办公室里出来,方棠的心情坏得像外面的天,酷热烦躁。
她没想到那对母女会跑,那个女儿,叫杨婷的,那天在楼梯间的眼泪还历历在目呢,当时她口口声声道谢、鞠躬,如果方棠不答应,似乎都会直接下跪……
真是阴沟里翻了船……
方棠绷着脸坐电梯往楼上去,她还有个手术正在等着,八点半开始。
每天累死累活的,和死神抢人命,抢赢了还碰上不给钱的,真是……无语!
她大步流星走出电梯,手术室门口,家属和护士都在,手术护士正在念注意事项,刚刚好念完,要家属签字。
家属在护士面前围成一堆,吵吵嚷嚷地在问问题,好几张嘴同时在说,一片聒噪。
方棠侧过身去开手术室的门,她得抓紧时间,刚才受训,今天的准备工作迟到了。
眼角掠过什么,她突然转过身:“周艳!”
家属群众中的护士抬起头看着她:“方医生。”
方棠回身握住了签字的那个家属的手,举起来,手上握着一支黑色的签字笔,不是小护士给的那一支。
“这是什么笔?”她皱着眉头问,“为什么用这支笔签字?我们医院准备的笔呢?”
小护士一脑袋汗立即冒了出来:“我给你的笔呢?我给你的签字笔呢?”
家属跳得老高,甩掉了方棠的手,眼睛瞪起来:“我用不惯你们医院准备的,我用自己的,我喜欢,我习惯,不可以吗?”
他直逼到方棠脸前,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这支笔吉利,开过光的,我就用这支,不让用,我就不签字。”
方棠抹了把脸,把口罩平静地戴上,夹紧了鼻梁。
“只能用我们医院规定的签字笔,这是规矩,你不签字?不签字不手术。”
她伸手拿过已经签了一半的手术同意书,对着光看了一眼,回头看着小护士,使了个眼色。
小护士往后退,家属冲上来,嘴里骂着喊着的声音震天响。
“你们这什么医院?凭什么不让我们签字?还不给我们动手术!”
方棠站在手术室门口,镇定冷淡,她把手术同意书递过去:“重签,换笔。”
男人啪一下子打飞了她手里的同意书,破口大骂起来。
3
正闹得不可开交,安保上来了,其他医生护士也都上来了,四个安保全出动,手术室门口一片热闹。
方棠把同意书递给其中一个医生,示意他对着光看,对方接过来细看了一眼,脸色一变,两人相视点头。
病人家属那边有人拿着手机竟然开始直播,说医生罔顾人命,不肯动手术,拖延病人病情。
大清早的突然来这么一出,方棠的耳朵边眼睛前,全部蜂鸣成一片。
“别拍!别拍!”有医生去拉。
“让他拍,我们报警,叫警察来处理。”方棠头痛万分,她的话一出,手术室门口安静了下来。
“这个你们签到一半的手术同意书,是用你们所谓的开过光的签字笔签的,还坚决不用我们医院的笔,如果不是我发现了,小护士那边就让你混过去了,对不对?”
方棠举着同意书,先怼到那个叫得最凶的签字的男人面前,随后又怼到那个拿着手机拍摄直播的家属面前。
男人退了一步,直播的也退了一步。
“你什么意思?我的笔就是开过光的,都是签字,为什么不用我这个?我只信开过光的笔,用这个,我老婆手术才能成功。”
男人喊了句,脸涨红了。
方棠扯下口罩,露出了一张疲倦到极致的脸,眉间的川字纹很清晰,她很累。
一早上看到了两处人性,而且都是肮脏的那一面,真是够了。
她把同意书重新摆到镜头前,声音很平静:“请你们看清楚,这上面这个签到一半的字,是这个男人签的,里面那个动手术的,是他老婆。”
同意书在镜头前停留了很久,方棠的声音冷淡得像冰。
4
“我先说一下,他老婆的手术是颅骨修补术,这类手术属于三级,不是生命危险系数高的手术中的一种,但是手术同意书,是所有手术都必须签的。”
“家属坚持要用自己的签字笔,不用我们医院的签字笔,这在我们的规定里,是不被允许的。”
“原因很简单,我们医院曾经在多年前碰到过一例手术病例,家属使用了会褪色的签字笔,手术过后几个小时,签字褪色无效,同意书作废。”
方棠的眼睛扫过在场五六个家属,在他们脸上一个一个盯着看过去,目光冷厉。
几乎所有人都垂下了眼睛,就连拿着手机的这一位,也赶紧垂下了头,顺带垂下了刚才还高举着的手。
“别不录了,接着录啊!这种事其他医院以前也发生过,后来全国的大医院应该都统一了标准,要求一定要使用本院提供的签字笔,只有这样签同意书,才是有效的。”
她说完,回头看了一眼人群后的小护士,看着对方面色如土,吓得差点哭出来的脸。
电梯门那边,警察已经赶了过来,柳植和夏秋也跟在一群过来的人背后,主任也在其中。
“你的意思,是我拿的这支笔是会褪色的啰?我没有,这支笔不是!”男人振臂高呼,气得直跳,如果不是保安拦着,他那架势就像要冲过来打人一样凶狠。
“我没有这样说,这话是你说的,不是我。”
方棠双手插在口袋里,冷冷淡淡,“我的意思是,要手术就要签手术同意书,要签就必须用我们的笔,这件事没得商量,我也不是来和你商量的。”
“方医生!”王涛喊了一句,医院协调科的人上来,拦在了中间。
“你这是什么态度?!不管我用的是什么样的笔,你今天这个态度就是不对,我要去告你,去告你!”
男人歪曲事实,开始乱打一气,扯东扯西。
王涛挡在方棠面前,手在背后一个劲地摇,要她闭嘴不要再说了。
方棠收回视线,目光和柳植相撞,她直直看着他,眼圈微微红了红。
然后转身走开,扯下了挂在耳朵边的口罩,丢在了垃圾桶里。
柳植赶紧跟上去,夏秋跟着跑了跑,想了想,停住了脚。
5
方棠走得很快,连柳植都跟不上,他只是错了两步,就错过了方棠下去的电梯。
给她打电话,她没接,留言她没回,柳植有些急了,他极少看到方棠这个样子。
昨晚杨婷逃费的事情,他刚刚才知道,就在这场签字笔闹剧的前五分钟。
方棠并没有告诉他,无论是昨晚她孤身一人去寻人,还是今早被训,她都没说。
刚才主任王涛打电话给柳植,叫他好好安抚一下方棠的情绪,电话才刚撂,签字笔的闹剧就出了。
今天这场闹剧,无论那支笔有没有问题,方棠的处理都有点太过于冷硬了。
找不到方棠,柳植从神经外科办公室里出来,绕了一圈,给夏秋打电话,夏秋想了许久后,给了一个地址。
“那是方棠心情不好会去的地方,但是这几年她去得很少了。”夏秋说,那地方方棠从来不告诉别人,只有她这个闺蜜知道。
“她当年的第一个病人家属,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
柳植跑得飞快,恨不能长了翅膀飞上去。
住院部西楼的天台旁,楼高有风,方棠靠着墙坐在地上,面对着跑过来的柳植,她沉默以对。
“你不用劝我,道理我都懂,我今天冲动了,而且处理得很生硬,我应该和家属好好说的。”
她转移视线,注视着天空中飞过的小鸟,“夏秋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没等柳植说话,她又默了默:“就是在我在的这个地方,我亲眼看到那个病人家属跳下了楼,却来不及拉住。”
“好快,柳植,时间过去十年了。”
那时候她才26岁,顶着“XX医科大学神经外科十年难得一见的天才”“XX医院神经外科未来的希望”各种名头,独立运作进行第一例手术。
那只是个一级手术,对现在的方棠来说,是个闭着眼就能做好的简单手术,但十年前,却出了意外。
患者凝血功能差,并且血型罕有,是某种具有地区和民族性的“熊猫血”。
手术前,她提醒过患者和家属,希望他们换医院,也提醒了他们所有的风险。
“那是一个某少数民族比较多的稀少血型,我害怕手术中的不可控风险,劝他们回云南做手术,也为了以防万一,从云南那边的县血库调了血过来备用。”
患者坚持在北京做,不肯回云南。
“他们一家三口在北京生活,老公是送货的,妻子是服务员,非常不容易,但感情很好。”
“手术中出了意外,她的血根本止不住,就是简单的一个颅骨肿瘤术,最后血流了六千五百毫升,相当于全身都换了一次血了,但后来,病人的血还是都流干了。”
方棠目光毫无焦点,看着前方的天空形神俱散。
一个本来四个小时之内就能结束的手术,她用了十个小时,最后老师专家等人全都上了,患者失血太快,还是没抢救过来。
妻子在里面动手术,丈夫带着女儿在外面等,他们都哭着,一直一直祈祷,最后还是没救回老婆的命。
丈夫失魂落魄,走到妻子住院楼西楼的顶楼,翻过天台,从楼上一跃而下。
柳植去握方棠的手,她的手在轻颤,指尖冰凉。
那时候,他正好在乡下帮扶,这件事他印象深刻,即使过了十年也仍旧历历在目。
那棵种在山上的树,那天看日出时方棠无休止的眼泪,无声无息,痛苦而绝望,他都记得很清楚。
只是,他以为这件事早已过去,他们谁都没有再提,却不知道方棠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是会来这里。
“你看……”方棠没有抽出手,任由他握着,她侧过头看着他,眼睛里悲伤满溢。
“柳植,这世上的夫妻,有妻子死了,丈夫活不下去一起走了的,也有妻子在手术室里等着,丈夫却在算着,如果有万一怎么弄死医院的。”
“还有像余韦德一样,离了婚还盘算着前妻的钱的,甚至还有……要用老妈的病来逃款的。”
“你看这个世界……到底什么是夫妻什么是爱人?什么是信任?都说至亲至疏夫妻,要怎样,才叫至亲又至疏呢?”
她轻叹,话还在嘴边打转呢,就被柳植吻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