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编  汉字职用理论研究

汉字语用学论纲[*]

李运富

一、建立汉字语用学的学理依据

普通文字学告诉我们,文字是记录语言的视觉符号,是人类交流思想的辅助工具。这种说法当然是正确的,但也是概念式的,过于抽象笼统。实际上“字”的具体所指非常复杂,并非都是同一性质的东西。对“汉字”而言,日常所说的“字”,可以指称音节单位,例如说“他咬紧牙一字不吐”“你刚才说的话用十个字就能概括”;可以指称发音,例如说“咬字很准”“字正腔圆”等等。这些“字”都与字形没有直接关系,不是汉字学本身的概念。从字形本体出发,我们所说的“汉字”应该是指记录汉语的视觉构形符号,而它的内涵也不是单一的,至少可以归纳出三种指称:

(一)指称外部形态,即字样。例如说:“泪”跟“不同;隶体是从篆体演变来的;那个写得不好看;那副对联的真漂亮;启功先生的很值钱。这些加点的“字”指的就是外部形态。在这种情况下,外部形态不同就得算作不同的字。即凡线条、图素或笔画在数量、交接方式、位向或体式等方面具有差异的字样,也就是不能同比例重合的字,都得算不同的字(形),如“户”“戶”“戸”“户”“户”“户”算六个字。总体来说,这种“字”是无穷无尽的,无法统计。但针对某种特定的现实字料,也就是在一定范围内,这种“字”也是可以罗列、可以统计的。例如衡阳南岳的“万寿山”上就有一万个“寿”字形。

(二)指称内部结构,即字构。例如说:“泪”为会意;独体为文,合体为;现代的“争”不好分析。这些加点的“字”指的就是内部结构。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内部结构不同的形体才算不同的字,写法或外形不同而结构相同的仍然算一个字,如“泪”“泪”“”“”“淚”“淚”等只能算两个字。同形而异构的字也应该算不同的字,如“体”形有两种结构,算两个字:“体1”从“人”“本”声,义音合成字,读“bèn”,表示愚笨,是通假字“笨”的本字;“体2”从“人”从“本”,会义合成字,读“tǐ”,表示身体,为“體/軆/躰/骵”的简化字。

(三)指称记录职能,即字用。例如说:某篇文章有8000(指称文字记录的音节单位);“泪”跟“淚”是同一个(指称文字记录的单音词[1]);“创业者的字典里找不到‘害怕’这个”(指称文字记录的多音词);这篇文章“文从顺”(泛指文字记录的语言单位)。在这种情况下,字数的统计变得异常复杂。当“字”指称多音词和泛指语言单位的时候,字数是无法确定的,实际上这是“字”的临时借用,不是“字”的固定含义,汉字学可以不管。但记录汉语音节和单音词的“字”也是跟字样的“字”和字构的“字”不同的。当“字”指称音节时,记录了多少个语言音节就是多少个字,一篇文章的音节字数跟字样字数不一定相同,因为字样要归纳重合的字形。当“字”指称单音词时,就得注意字跟词的对应关系了。记录同一词的不同字形可算同一字,记录不同词的相同字形也可算不同字。如上举“体”可以记录“bèn(愚笨)”和“tǐ(身体)”两个词,当然应该算两个字;“花”可以记录“花朵”和“花费”两个词,也应该算两个字;但“体/體/軆/躰/骵”记录的是同一个词,因而算一个字;“蜚”和“飞”也可以记录同一个词(如“流言蜚语”),有时也算作一个字。这种算法与其说是“字”的统计,不如说是“词”或语言单位的统计。就一定范围的语料来说,字词的对应关系是可以理清的,而对总体字料或语料来说,字词的对应关系是开放的、变动的,所以要从使用功能上来统计字数,事实上是难以做到的。

由上述分析可见,汉字的“字”在不同情况下具有不同的内涵和不同的实质,所指称的对象不同,其个体的确定和数量的统计也不同[2],由个体组成的系统平面当然也会不同。那么,我们在讨论具体的汉字问题时,首先就得弄明白这里的“字”是属于哪个平面系统的“字”,也就是必须在涵义明确的情况下才能把问题说清楚。正因为汉字的“字”具有不同的内涵和实质,汉字学研究必然要区分不同的观察角度,形成不同的学术系统。根据上面所说的三种指称内涵,汉字的本体研究从学理上来说至少应该产生三种平面的“学”:

(一)从外部形态入手,研究字样涵义的“字”,主要指字样的书写规律和变异规律,包括书写单位、书写方法、书写风格、字体类型、字形变体等等,这可以形成汉字样态学,也可以叫作汉字形体学,简称为字样学或字形学。

(二)从内部结构着眼,研究字构涵义的“字”,主要指汉字的构形理据和构形规律,包括构形单位、构件类别、构形理据、组合模式以及各种构形属性的变化等等,这可以叫作汉字构形学或汉字结构学,简称为字构学。

(三)从记录职能的角度,研究字用涵义的“字”,主要指怎样用汉字来记录汉语,包括记录单位、记录方式、使用属性、字词对应关系、同功能字际关系等等,这可以叫作汉字语用学,简称为字用学。

这三个学术系统或学术平面不是并列的,也不是层叠的,而是同一立体物的不同侧面,有些内容彼此关联,相互交叉。字样平面主要是书法和字体问题,成果很多,“书法学”“字体学”“字样学”之类的书大家不难见到,所以这里不论。字构平面原来有“六书”学,最近十多年,王宁先生对传统“六书”学进行改造,建立了新型的汉字构形学,已正式出版《汉字构形学讲座》[3],并用汉字构形学理论指导硕博士生撰写了二十多篇系列论文,蔚然已成显学,因而也无须再说。相对而言,关于汉字职能的研究,目前仍然停留在感知阶段,注重个体字词的考证和训释,也有某些用字现象的归类和指称;但尚缺乏理论的阐发和系统的总结,因而还远没有能够成“学”。这种状况是不符合汉字学的学理要求的。从上面的分析中我们已经认识到,研究汉字的职能和使用是汉字学不可或缺的重要平面,所以我们在此郑重提出,为了汉字学的健全和更深入的发展,我们应该建立科学系统的“汉字语用学”。

二、汉字语用学的学科定义

王宁先生在1994年就提出了“字用学”的概念,她说:“汉字学既要弄清一个汉字字符原初造字时的状况——字源,又要弄清汉字在各个历史阶段书面的言语作品中使用的情况——字用。”[4]“确定了本字,又弄清了它的原初造字意图,便追溯到了汉字的字源。但是,汉字在使用过程中,随时发生着记录职能的变化。汉字字用学,就是汉字学中探讨汉字使用职能变化规律的分科。”[5]王先生是从个体汉字形义演变的角度来区分字源和字用的,所以她认为确定本字和弄清原初造字意图是“字源学”的事,而根据本字来确定借字或从本字出发探究字的分化孳乳属于“字用学”。这为我们认识字用学、建立字用学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如果把字用学看作汉字学的分支学科,出于学科系统性的考虑,我们认为还可以从平面的角度来看待文献用字。在平面的文献用字中,记录语言不仅仅使用职能发生了变化的借字和分化字,事实上也大量使用本字,因而研究本字也应该属于字用学。这样一来,我们对字用学的理解会更为宽泛一些。如果要下个定义的话,似乎可以这样表述:汉字语用学是研究汉字使用职能和使用现象的科学,也就是研究如何用汉字记录汉语,以及实际上是怎样用汉字记录了汉语的科学。它既有个体的,也有总体的,既有共时的,也有历时的。“字用学”的全名之所以要叫“汉字语用学”而不取“汉字字用学”,一是为了显示所谓“用字”就是记录语言或者在语言中使用,离开语言就无所谓“字用”,二是为了避免“汉字”跟“字”重复。“汉字语用学”也可以叫作“汉语字用学”。

字用学属于汉字学本体研究的三个平面之一。字用学跟字样学的关系不大,而跟构形学关系密切,因为它要借助构形学来研究字形的本用职能。但字用学并不同于构形学。构形学主要研究汉字的结构系统和结构理据,而字用学主要研究汉字的记录职能和使用规律。虽然结构理据往往暗示字形的本用职能,但不等于汉字的实际使用职能。字用学跟训诂学的关系也很密切,因为它要借助训诂学来确定字形的实际职能,但字用学也并不同于训诂学。训诂学主要研究文献用字的意义,包括探求意义的手段和解释意义的方法。训诂学以文本解读为目的,主要求其“通”,一般不管句子之外的字词关系;构形学以分析字形为目的,主要求其“本”,一般不管文本用字的变化。字用学需要将两者结合起来,既研究汉字的本形本义,也研究文本用字的实际职能,从而理清各种字词关系及相应的字际关系和词际关系。因此,字用学是介于文字学和语言学之间的桥梁,既有理论体系,也有应用价值,是一门跨领域的具有综合性的学科。

三、汉字语用学的主要内容

根据上面的定性和定义,我们认为汉字语用学应该包括以下主要内容:

首先是考察个体字形可以记录哪些语言单位,或者某个语言单位可以用哪些字形来记录,客观描述各种字词关系以及相应的字际关系和词际关系。汉字作为视觉符号,其职能不像英文那样单纯,英文的单字等于单词,字跟词是严格对应的;而汉字可以记录汉语的音节、词素(语素)和词,并且个体汉字记录哪个音节、哪个词素、哪个词没有固定的对应关系。这是汉字的最大特点,也是汉字难学难用的根本原因所在。字用学首要的任务就是要根据汉字的使用特点来研究字及其所记录的语言单位之间的各种关系,从而为汉字的使用和理解提供理论指导。以字记录语词为例,其中需要研究的关系如下图所示:

图1 字词、字际、词际关系图示

汉字记录语词所形成的对应关系可能有三种情况,即一字一词、一字多词和多字一词。如果一个字始终都只记录同一个语词,那应该是本字本词的关系。而当一个字记录多个词或者多个字记录一个词的时候,那字跟词的关系就可以是本字记本词,也可以是源字记派生词,还可以是借字记他词。同时又有组合关系与聚合关系之分,几个字分别记录同一词形成聚合,几个字连在一起记录一个词就是组合。这些复杂关系需要逐一确定才能正确使用和正确理解。而且我们要问,一个字为什么能记录不同的词?不同的字为什么会记录同一个词?这些被同一个字记录的不同词语之间有什么关系(如同音词、同源词、同形词等)?用来记录同一个词的不同字符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如异体字、同音字,或本字与本字、本字与借字、借字与借字等[6])?这些都是需要字用学说明和阐述的。

其次是用字现象的全面测查和描写,包括字量、字频、字用属性(本用/兼用/借用)、同字异词和异字同词的种类及比率等等。测查是以字用属性的确定为前提的,即首先得根据文献语言的实际情况确定某个字符的某项职能及职能属性,也就是记录了哪个词的哪个义项,是本字记本词的本用,还是源字记派生词的兼用,抑或是借字记他词的借用。[7]有了这样的认读或考释,字用测查才能有效进行。具体的测查对象可以是单字单词,可以是专人专书,可以是共时共域的文本,也可以是历时分域的文本,还可以包括异语言的汉字借用现象。以时间角度为例,可以分为:

1.历时性测查

1)个体字形或某类字符的全职能测查——如“自”字从古至今的记录职能、“手”部各字的全程职能考察等。

2)特定词项或语义项的用字测查——如表“鼻子”义的词项历时用字考察、常用基本词的历时用字考察等。

3)历时用字比较——如甲骨文用字与战国文献用字比较、战国楚简用字与马王堆帛书用字比较、定州《论语》用字与传世本《论语》用字比较、《史记》用字与《汉书》用字比较或司马迁用字与班固用字比较等。

2.共时性测查

1)专人专书用字测查——如《左传》用字现象考察、包山楚简用字现象、司马迁用字考察等。

2)某时某地用字测查——如汉代用字测查、战国楚地用字测查、马王堆帛书用字测查、现代常用汉字的职能测查等。

3)共时用字比较——如楚地用字与秦地用字比较、汉代的今古文用字比较、李白与杜甫的用字比较等。

3.泛时性测查

1)字书收字的职能归纳——如《汉语大字典》的字头与词项的对应关系等。

2)特殊字用现象——如方言字与新造字问题、地名用字与人名用字问题、非汉字符号与译音用字问题、简化字与错别字问题等。

3)异语言中的汉字——日语汉字使用情况、谚文汉字使用情况等。

通过全面的不同角度的测查,希望能分类描述各种情况的字用面貌,如用了多少字,哪些字是常用字,哪些字是多职能字,其中本用字占多大比例,借用字占多大比例,兼用的情况如何,分化字的情况如何,组合字符有多少,聚合字形有哪些,各地各时的用字怎么样,系统的用字有无变化,等等,都应该有翔实的数据和立体的展示。

最后是对单字的使用职能和文本的用字现象进行比较分析,总结使用规律,探讨变化原因,进行专题论述。例如记录同一意义的同一词项,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文本却使用了不同的字,这是为什么?既然有本字,为什么要使用通假字?汉字职能分化或并合的条件是什么?文本字词的联系是以义为主还是以音为主,它们对汉字的性质有无影响?制约汉语用字变化的因素有哪些?汉字使用的具体规律和总体趋势是什么?如何规范现代汉语的用字?等等,都是汉字语用学所要探讨的。以汉字记录职能的演变及其原因的分析为例,我们可以总结出如下规律:

汉字记录职能的演变情况[8]

1.职能的扩展(兼用扩展、借用扩展)

2.职能的简缩(异体字分工、母字分化、为派生词另造新字)

3.职能的转移(相互交移式、连锁推移式)

4.职能的兼并(同义兼并、同音兼并)

字用变化的动因:

1.济文字之穷(借用)

2.应语言之变(分化)

3.求书写之便(简化、异写)

4.为避讳之需(同音避讳、同义避讳、变形避讳)

5.呈修辞之异(以形寓褒吉、以形示贬凶)

6.玩游戏之趣(联边、离合字)

7.讹错误之形(讹变字、错别字)

8.合规范之制(正字标准、异体字整理)

以上只是我们对汉字语用学的初步想法,要真正建立起这个学科,使之有理论、有材料、有系统,那还需要做很多工作。希望得到大家的批评指正,共同为建立科学的汉字语用学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