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清晨的宁静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一阵公鸭嗓般的喊声更是让全村的大公鸡怀疑自己是否错过了打鸣的时间。
“张大夫,柱子?你们咋样了啊,咋没人回话呢?”
冷风中,老陈缩着身子,馒头大的拳头砸着有些凹陷下去的铁门。终于,长久没有得到回应的老陈,心中的担忧越来越深,在村口土路的沟边,找了一块大石头。
借助着石头的高度,老陈看到了让他无比熟悉的一幕——以往整洁的小院中,在窗户的墙根底下,一大滩红黑色的血,夹杂着各色羽毛,俨然成了一个杀鸡场!
经历过类似事件的老陈,下意识地将目光挪向了房子的窗户,最让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窗户破了一个大洞!
老陈此刻已经顾不上许多,将自己的拐棍扔进院子中,双手撑着墙头,翻身跳进了院子。
“哞……”院子里的老黄牛看到一个人影从天而降,吓得低鸣一声,直到看清来人时,才低下头,卧在仓房旁。
正巧院子的墙根底下拄着一根小锄头,老陈拎着锄头把本就破碎的窗户砸出了个更大的洞,这才进了房间,见到了担忧一夜的儿子。
二柱子斜靠在窗户下面的墙上,面色苍白,嘴唇黑紫。张大夫则躺在地上,眉毛和眉心处点着三处已经发黑结痂的红点,一只手掌上更是沾满了玫红色的血痂,薄薄一层。
两个人都处在昏迷中,老陈赶紧掐着人中,二柱子昏迷程度要更深,掐人中已经没什么作用了。
倒是张大夫,没一会儿就醒了过来,她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可让你们爷俩给坑惨了!”
……
二柱子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躺在了炕上,身上打着吊瓶,老陈一脸关切地看着他,想要说话,却觉得张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无力地眨巴眨巴眼睛,示意自己没事。
他直勾勾地看着报纸糊着的天花板,“人民日报”四个大字到处都是,脑中却在回想着昨夜发生的事情。
他在张大夫家借宿,本以为事情都解决了,没想到刚一躺下,大片的鸟群朝着窗户自杀式地撞了过来,而在黑压压的鸟群后面,二柱子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黄绿色,瞳孔竖立的眼睛。也是在看到这双眼睛的同时,二柱子心脏一痛,就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生生插进了他的胸膛中,攥住了那颗不断跳动的心脏。
接下来就是张大夫的厉喝和惊呼,随后,二柱子失去了意识。
看到二柱子一副呆愣愣的样子,老陈分外着急,回头对着在另一侧休息的张大夫问道:“这二柱子咋还迷糊着呢?”
张大夫有气无力地回答说:“你急个啥呢?他被折腾这么多回,阳气本来就不足,醒来肯定得晚一点。你要再在这磨叨,赶明儿个有啥病可别找我,不够倒霉的……”
老陈意识到自己说话有毛病,赶紧道歉,眼神却不断瞄向躺在炕上的二柱子,止不住的关切。不管怎么说,自己的儿子总算是醒过来了,那张苍白的小脸也逐渐恢复了血色。
这个时候张大夫又说了一句话:“我明确地告诉你俩,昨晚上来的那东西我整不了,太邪乎了。”
另外一边,二柱子刚醒还没有啥反应,老陈倒是面色难看无比。
“大夫,你不能这样啊,咱村里就你一个能人,你要是都不管了,我们爷俩咋办啊?”
张大夫有气无力地看了一眼老陈,说道:“我说我管不了,又没说就不管了,你急啥!还不都赖你,事情不讲清楚,这跟鬼叫门明明是两件事情,如果我能有所准备,也不至于这样。”
“那东西盯上二柱子了,第一个晚上让你家大公鸡吓走了,昨晚让我请下来的神君喝退了,不过事不过三,今晚可能是最难熬的了……”
话未说完,张大夫转头看向了二柱子,“你到底惹上啥东西了?”
二柱子也是一头雾水,他连那双眼睛到底是啥都不知道,哪里可能知道自己惹到啥了,再说这些破事咋就总缠上自己啊?不能换个人折腾?
看到二柱子一脸委屈的样子,张大夫叹了一口气:“实在不行,咱就冒回险吧。”
二柱子挣扎着爬了起来,他感觉自己稍稍用力,浑身就止不住的颤抖,无比虚弱。
“大娘,我咋这么倒霉啊,啥事儿都能找到我头上。”
“还用问?你身上不完整的仙缘就是你倒霉的源头,这玩意儿完整的时候是因果的集合,拆分开来就变得有因无果,有果无因,这么违背天理的事情,藏在你身上,你能不倒霉?就这还不算,等你再被折腾几次,阳气越来越弱,你就会越来越倒霉。”
张大夫几句话,倒是给老陈吓得够呛,“那,这可咋整啊,到了以后不得喝口水都得被呛死,出门摔个跟头都得嗑脑门啊?”
张大夫点了点头,又忽然摇了摇头,“没那么复杂,真到了那一步,直接一个大雷就全解决了。”
倒霉到遭雷劈啊,二柱子抿了抿嘴唇,说道:“大娘,你刚刚说的冒险是咋回事,能够根除我身上的仙缘吗?”
张大夫沉默了一下,说道:“我只能让你避过这一劫,至于仙缘,缘聚缘散终须缘,只有等缘分到了的时候,你才能散除仙缘啊。”
“那也太坑人了吧!要真是缘分一直不到,二柱子迟早不得被雷劈死啊。”老陈哀怨连天。
张大夫也颇为无奈地说道:“所以我们只能见招拆招了,尽量让二柱子多拖一段时间。”
“那你刚刚说的那个冒险的办法是啥啊?”老陈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
张大夫看了一眼虚弱的二柱子说道:“死!”
老陈吓了一跳,张大夫没等他问出口就解释道:“用诈死的方法骗过那东西,但是必须让生魂离体,才能真正的骗过它。而我说的危险就在于此,相当于你的魂在鬼门关前走一趟。”
最后一句,显然是对着二柱子说的,二柱子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我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二柱子躺在炕上,重新陷入了昏迷的状态中,不过这次的昏迷显然是张大夫弄的。
只见他浑身插满了银针,而那头借来的老黄牛,又被重新拉进了屋子里。
张大夫正一根根将银针拔了下来,并将带着血丝的银针插在了老黄牛的身上。老陈在旁边看着,揪心万分,又不敢打扰,他能够清楚地看到张大夫额头上的点点汗珠,可见每一针都极为耗费心力。
终于,二柱子身上的银针已经全部拔除干净,取而代之的是老黄牛身上布满了银针,从侧面看过去,那银针的排列,隐隐构成了一个人形。
忙活完这些,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呼……”
张大夫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转头取了一盏油灯,点燃交给了老陈。
“等下我要将老牛放出去,你记住要在村里鸡鸣的第一声时,将二柱子叫醒,在此之前保证油灯不灭,我来做其他的准备。”
老陈宝贝似的把油灯收好,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对着张大夫点了点头。
张大夫则牵着老黄牛,走出了院门,朝着牛背上低声说了几句话,便拍了拍老黄牛的屁股。黄牛得到命令,不紧不慢地朝着大山之中走去。
老陈目送着老黄牛一扭一扭地走在村中小路上,牛背上细密的银针在黄昏的余晖之下闪烁着金光,心中却止不住地担心。
张大夫在一旁说道:“行了,别担心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们现在最重要的是得骗过那东西,让它认为二柱子真的死了才行!”
老陈点了点头,知道这个才是正事,心中不免也有些疑惑:“你总说那个东西,那到底是个啥玩意啊?”
提起这个,张大夫也是愁眉紧锁,嘟囔着说道:“我也不知道,我的道行太浅,连它的真身都看不出来,要不也不至于用这种诓骗的方式。你总听过传说故事吧,我问你,你觉得故事里的妖精和你之前碰到的啥黄大仙比,咋样?昨晚上的那个,就有点像故事里的东西。”
老陈听完,有些不信邪地问道:“真那么邪乎?那还天天敲啥玻璃啊,我看那书上厉害的妖怪一口都能把房子吞了。”
张大夫瞪了他一眼:“再是厉害的妖怪,也要守规矩,尤其是想要进家入宅,要是没从窗户门户走,灶王爷也饶不了它们!这跟那鬼为啥非要叫门才能进来是一个道理!”
老陈连忙点头,表示明白,张大夫这才放他一马,开始忙活起来自己的事。
只见她拿了个脸盆,在灶坑中掏了不少草木灰出来,又从屋外仓房之中取了不少黄纸,手里拿着铜钱戳,开始一锤一锤地砸起黄纸来。
每一锤下去,厚厚的黄纸都变成了一串串外圆内方的纸钱,没砸几下,张大夫已经是满头大汗了。
老陈在一旁看了之后,想要接过这个活,却被张大夫拒绝了。
“你是二柱子的血亲,要真是你砸的黄纸,我怕到时候烧完,假死也变成真死了,看好油灯,这点活我还能干。”
“好好好。”老陈只能乖乖地点头,抱着油灯,蹲在屋里一个没有风的角落里,听着张大夫叮叮咣咣地砸纸钱。
夜色逐渐深了,张大夫捧着一盆黄纸进了屋,将事先准备好的蜡烛、白米饭一一摆好放在桌案上,又随手抓了一把草木灰抹在了二柱子的脸上,尤其是鼻孔的位置,涂了厚厚的一层。
二柱子呼吸之间,也不知道吸进了多少草木灰。随着草木灰的吸入,他的呼吸也逐渐变得微弱,胸口的起伏也慢慢地可以忽略不计。在草木灰的颜色下,二柱子的身体看起来就像是化好妆的尸体!
白蜡烛点起来,张大夫取了一个小蒲团,放在了地上,同时点燃了盆中的黄纸。但奇怪的是,张大夫并没有让黄纸老老实实地在盆中烧完,而是拿出一根木棍,将燃烧的黄纸挑弄到了火盆外面。
没一会儿的工夫,整个屋子里已经满地都是黄纸烧完留下的黑灰。老陈蹲坐在炕头,不敢出声,老老实实地看着油灯。
不过在他的眼中,房间内已经阴森得不像话,像是他见识过的那种摆了上百年的灵堂。
做完了这些,张大夫从仓房之中取出了一个黑色的布袋子,里面装着一个白纸扎的纸人,纸人胸口还用朱砂笔写了一个“雪”字。而这个纸人的五官更是惟妙惟肖,眉毛鼻子和眼睛一笔一画,老陈看见了,竟然觉得这个纸人长得那叫一个俊!
十里八村的姑娘都比不上这么一个纸人!刚刚产生这个想法,老陈自己吓了一跳!赶紧收回了目光,不敢再看那个巴掌大小的纸人。
倒是张大夫用不舍的目光盯着纸人看了好久,然后才郑重地将纸人放在了火盆前。
“二柱子,我让你路上有个伴,千万别迷路了。”
做完了这些,张大夫才盘腿坐在了二柱子的头顶,一动不动如同入定,那张放在地上的蒲团竟然不是为她自己准备的!
正赶上十五,圆月当空,洁白的月光洒在院子中,倒也不觉得黑。只是老陈透过破了的窗子看向煞白煞白的院子,心中的凉意止不住,连带着他面前的火焰都有些飘忽。
就在这时,大门外面忽然传来了敲门声。老陈坐在炕头一个激灵,差点就站了起来,张大夫给他使了个眼色,大声喊道:“谁呀?”
一个破锣般的嗓音传了过来,“张大夫啊,快给我老头看看吧,也不知道咋了,今天从地里回来就止不住地吐啊。”
“是孙家那个老泼妇!”老陈一下子就听出来这个嗓音的主人,正是跟他吵过好几次架的孙家媳妇儿。这女人在村子里的蛮横是出了名的,不讲道理也是出了名的,没成想这个时候竟然会忽然找上门来。
屋子里的东西都是摆设好的了,要让她闯进来,那还得了?老陈心头焦急,要是别的事,他早就破口开骂了,可是人家也是为了看病这种着急的事。
张大夫也没有料到还有这么一出,看了一眼老陈,低声说道:“以孙家媳妇儿的性格,我要是不让她进来,准保会自己闯进来,到时候更难收场。我必须得出去一趟。”
老陈大惊,说道:“不成啊,她那边是着急,可二柱子这边一条人命悬着呢。”
大门外再次传来了砸门声,孙家媳妇儿焦急的声音再次传来。
“张大夫,赶紧的吧,我老头都吐得脸煞白了,你在不在家,言语一声啊!”
这个时候老陈多想让张大夫直接不说话,当成是不在家的样子,可一听到孙家媳妇儿说的,老孙的情况也不妙啊,谁家的人命不是命呢。
“等一下!我拿药箱!”张大夫看到老陈脸上懊恼无比,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他心中已经做出了选择。
回头对他说道:“你也不用担心,按照我的法子,能诓骗过去就能。要是不成,就算我本人在场也无济于事。你过来听我安排。”
老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凑了过去,哪成想张大夫用手抹了一把装草木灰的盆底,这盆草木灰上面那层白的早就抹在了二柱子脸上,下面的都是黢黑的炉灰,一把抹在了老陈的脸上,关键他还不敢躲闪。
“炉灰遮面,只要你不出声,那东西就看不见你,你坐在我这个位置,这里是二柱子的生门,无论发生什么,绝对不能离开!”
老陈重重地点了点头,把油灯放在了自己的面前,紧张兮兮地坐好。
“张大夫,这是干啥呢,咋这么慢呢,再晚了我怕老孙就不行了。”叫喊声和砸门声再次传来。
张大夫赶紧回应了一声,提起药箱,绕过满地的纸灰,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
老陈坐在二柱子的头顶位置,直到听到了大门“咣当”一声,知道今天晚上大概只能靠自己了。
这孙家媳妇儿也真是要命,这么个砸门法,也不怕把大门砸瘪了。还有那老孙头,平时懒得要命,从来没听说过他下过田干活,咋就今天心血来潮下地了呢!
对呀!老陈一下子惊醒了过来,现在这个时候也不是下地干活的日子啊,再加上老孙头可是村里有名的懒汉子,怎么可能没啥事去地里啊?
糟了,那声音绝对不是孙家媳妇儿的!
老陈刚要起身,忽然想起来张大夫的嘱托,绝对不能离开!这可如何是好啊!
就在这时,院子中雪白的月光忽然一暗,天空中似乎有阴云遮盖了月亮,更是刮起了一阵大风,吹得大门“咣当咣当”作响。
大风来得突然,停得更突然,仿佛是暴风雨的前兆,空气也变得分外压抑了起来。
在漆黑的炉灰下面,老陈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他的直觉告诉他,院子里进东西了!
以前这份直觉,把他从抗美援朝那个绞肉场上活着带回来。今天的这份直觉,让他毛骨悚然,甚至比面对导弹在头上呼啸而过都要猛烈。
自己将要面对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满地的纸灰,从破窗的边上,开始向两侧散开,留下一条长直的空道,这条空道一直铺到了火盆前,停在了那个巴掌大小的纸人前。
然后又灵活地绕过了火盆,一直来到了二柱子双脚直对着的炕沿处!
老陈瞪大了眼睛,这种场面就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在纸灰上移动着,现在那东西已经来到了二柱子的身边!
灰黑色的纸灰,宛如一条灵活的青蛇,顺着火炕,留下来一条长长的痕迹,直到二柱子的头部。
老陈大气不敢出地坐在原地,双眼死盯盯地看着那条黑线,直到他看到了那条黑线在二柱子满是草木灰的脸上留下一道痕迹,又转头离开。
它信了!柱子的假死骗过了它!老陈压抑着心头的狂喜,盯着那道黑线向外爬去,终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呼……”
老陈过于紧张的情绪,以至于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这一声呼气,在这静谧的房间里,有多么地吵闹。
吵闹到身前的油灯火焰开始剧烈地颤抖,将一切的影子拉长再拉长。
吵闹到二柱子脸上的草木灰都被吹得,在空中扬起了细微的粉尘。
吵闹到,那条正要离去的黑线,忽然停住了离去的步伐,转过头来,朝着老陈攀爬而来!
老陈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的时候,忽然感到脸上一阵冰凉,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有些湿乎乎的。他不知道自己周围那看不见的东西是什么,但他本能地想要逃跑,那份直觉告诉他,如果不逃,下一秒就要被吃掉了!
老陈看了一眼昏死在炕上的二柱子,咬了咬牙,今天就算是我死了,也要帮儿子撑过这一关!
正这么想着,房间内的屋地上“嘭”的一声蹿起了一条火红色的火苗!
随着这火苗的升起,老陈感到自己周围那种湿漉漉的感觉一下子就消失了,定睛一看,那条黑线果然开始向着火苗处攀爬而去。
而那火苗的源头,正是原本立在火盆前的纸人,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火星,将这纸人点燃,吸引了那东西的注意力。
老陈只感到下身一阵湿热,腥臊的味道扑面而来,他在心中叹了口气,今天晚上是把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外面忽然再次刮起了一阵大风,这次的风比之前更猛烈,小屋内的纸灰都被带起一股,顺出窗外。
那盏煤油灯自然不能幸免,左摇摇右晃晃,几乎就要熄灭!老陈顾不上许多,连忙用双手扣成了碗状,将火焰护在手心之中,手掌被跳动的火焰灼烧出一个个水泡,也不曾动摇,最终算是保住了火焰。
大风去得很急,把天空中的阴云也吹走了,皎洁的月光再次洒向院中。这个时候老陈才注意到,那放在地上,本来蓬松的蒲团,不知何时被什么东西压出了一道印子。
那东西在确认二柱子“死”了之后,似乎在蒲团上祭拜了一下?老陈有些恍惚地想到。
只是这些东西,有这么仁义的?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院门被打开了,老陈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张大夫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几道血痕,脖子上更是有一道紫黑色的印子。
勉强支撑到了屋里,看到蒲团上的印记,张大夫微微一愣,斜靠着墙根,再也支撑不住了。
“那个孙家媳妇儿是纸人扎的,被我一把火烧了,二柱子那边有危险了!”
说完这句话,张大夫闭上眼睛,再也没有了动静。老陈连着喊了几声,也没得到回应,心中焦急,只是通过张大夫胸口隐隐的起伏,判断她还活着。老陈只能自己守在二柱子的生门上,一动都不敢动!
一间房间内,一个“死”人,一个生死不明,还有一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老头。
二柱子睁眼的时候,自己的身子正微微向后倾斜着,身下的老黄牛正在一座高高的黄土山上。老牛前面,一个打着赤脚的白衣小姑娘一手拉着老牛的鼻环,小脸憋得通红,奋力地往山顶爬去。
天空昏暗阴沉,没有太阳,更不见星月,更像是黑夜与白天的过渡,或是破晓或是黄昏的瞬间,只是这瞬间在这个地方永远停留着。
察觉到二柱子醒了,小姑娘蹦跳着转过身来,甜甜地一笑:“大哥哥你醒了,小雪好无聊啊。”她头上的两个羊角辫,一晃一晃的,十分可爱。
二柱子勉强挤出个笑容来,他知道自己现在这个状态,能够碰到的肯定不是活人。
不过他能感受到小雪身上的善意,二柱子问道:“你能告诉我这里是哪里吗?”
小姑娘停下脚步,歪着脑袋,很认真地思考了下这个问题,然后笃定地回答道:“这里?这里就是你的家啊。”
二柱子环顾了一下四周,一片荒芜,整座山上仿佛刚刚被犁过般,老黄牛每一脚都能深深地踩出一个坑。他皱了皱眉头,继续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小雪嘿嘿一笑,然后认真地说道:“小雪要带大哥哥翻过这个山,然后再把大哥哥送回家!”
“可是,我的家前面没有这样的一座山啊。”二柱子终于忍不住地说道。
小雪看向二柱子的目光有些奇怪,紧接着用小手指向两侧,“大哥哥,你和他们是一样的,以前那个家回不去了,从今天开始这里才是你的家。”
二柱子顺着小雪的手指看去,才发现在这座黄土山的两侧,大大小小的黄土山连成了片,而在那些山坡上,依稀可以看见有人影和自己一样在爬着山。他们或是坐着八抬大轿,或是牵着成对的牛马,一边向黄土山上撒着铜钱,一边吹着欢愉的唢呐。
二柱子一愣,这个场景无比的熟悉,他赶紧朝着更远处望去,在那视野更广阔的地方,他终于看到,一座座黄土山前面,都立着一座顶天撑地的白色石碑!
这哪里是黄土山,分明就是一个个坟包!
“不,不不,一定是搞错了,我只是假死,并不是真正的要死。”二柱子挣扎着就要从黄牛身上跳下去,忽然间又想起张大夫在他迷离之际嘱咐的几句话,其中一句就是“千万不要下牛背。”
当即就待在了牛背上,整个人下去也不是,坐着也不敢,犹豫了半晌,只能选择相信张大夫了。
小雪注意到了二柱子的样子,叹了一口气道:“大哥哥真可怜,只有大黄和小雪两个人陪你回家。可是小雪身上没有买路钱,等下那些拦路鬼过来了,我们应该怎么办呀?”
话音刚落,天空中稀稀拉拉地开始下起了铜钱雨,成串成串的铜钱瞬间就落满了整个黄土山,小雪惊喜得直拍手:“太好啦,有了这些,就不用担心有拦路鬼了。”
二柱子看到这些铜钱雨的时候,则是舒了一口气,很明显这是张大夫做的,一切都在她的谋划之中,自己只需要按计划行事,就能有惊无险地度过一劫。
这时,老黄牛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小雪惊讶地指着半山腰出现的一颗大槐树:“大哥哥,你的家人还为你栽了一棵大树呢。奇怪……怎么会是一颗大槐树?不好!”
用不着小雪说,二柱子已经看到那棵大槐树的树冠上,一个身穿藏蓝色中山装的老者,正随着山风来回摆弄着,脖子上挂着一块白绫,舌头吐在外面。当二柱子看向他的时候,他也慢慢低下了头,血红的眼睛看向了二柱子。
“小伙子,你的家是真不错呀,我看你也不是真的要住进来吧!”阴恻恻的声音从老者的嘴中挤出来,带动着挂在外面的舌头乱动。
“不要和他们交流,他们不能说谎话,但是每一句话都需要你付出代价!”
二柱子理都不理一下那只吊死鬼,板着脸,催促着小雪将老牛拉走。
“嘿嘿嘿,别走嘛!小伙子,你又不住这里,空着房子多浪费。我年纪大了,一直挂在树上,风也吹,雨也泡的,让给我吧。”吊死鬼努力挤出一个讨好的表情,可是他那铁青的面色加上猩红的舌头让二柱子生不出同情心来。
“你别吵了!大哥哥不愿意跟你说话,赶紧走吧!”小雪气鼓鼓地掐着腰,从地上捡了一串铜钱,扔在了吊死鬼的身上。吊死鬼也不接,任凭那串铜钱重新掉回地上。
“啧啧啧,这么小气,宁可房子空了也不愿意给我,怪不得你就快要死了。”吊死鬼丝毫不放弃。
二柱子只觉得这厮聒噪无比,心烦气乱,又听到那吊死鬼说:“好好好,你就算不给我,也得给这个小姑娘吧,她可是跟我一样,都是无家可归哟。”
二柱子一愣,看向小雪,小雪脸色一变,说道:“大哥哥,你别听这个吊死鬼瞎说,小雪只是还没到时候回家而已。”
“呵呵呵,就算是这样,你还是跟我一样风吹雨泡的,那滋味可太难受了……”吊死鬼说道。
小雪啐道:“我可不像你,风来我就跟着飘,雨浇我就跟着游,有什么好难受的。”
二柱子皱了皱眉头,这么说来,小雪的处境确实不怎么样,终于开口说道:“小雪,等我回去了,这房子你就先住着吧。”
吊死鬼语气夸张地说道:“哟哟哟,这好人做的,怎么对我就一脸尖酸刻薄呢。”
“滚!”吊死鬼的声音太烦躁,二柱子下意识地骂了一句,然后就发现事情不对劲了。
大槐树“沙沙”作响,“吊死鬼”脖子上的白绫忽然间松开,整个人直接坐在了牛背上,二柱子的面前。
“嘿嘿嘿,我还以为你不会跟我说话了呢,可算被老子等到了,你那未尽的阳寿,我收下了,你就替我在这树上挂着吧!”
说完,绑在吊死鬼脖子上的白绫,忽然出现在二柱子的脖子上,“吊死鬼”双手抓着白绫,慢慢地收紧,二柱子满脸涨得通红,不停地往外吐着舌头。
生魂是不怕窒息的,可是吊死鬼的白绫不是凡物,仍然能让二柱子有窒息的感觉。
“嘿嘿嘿,就是这样,你现在的样子已经跟我差不多了!”
吊死鬼抓着白绫,因为过度的兴奋,那张苍白的脸出现裂痕,无数肥嫩的蛆虫从里面爬了出来。
小雪站在黄牛前面,焦急万分,但是她个子太矮,爬不上牛背,只能用小拳头奋力地打着“吊死鬼”的腿。
“坏蛋,你放开大哥哥。”
不过这显然是徒劳的,二柱子的眼睛已经开始翻白,眼看着就要窒息而亡,忽然“吊死鬼”惊叫了一声,松开了手中的白绫,满脸惊慌地看着自己的胳膊。
在那里,一道红色蚯蚓般的伤疤蠕动着!伤疤稍微蠕动了会儿,适应了“吊死鬼”的身体后,直接朝上爬去,那里正是吊死鬼的脑子。
“啊,啊,啊!”
吊死鬼只来得及发出三声痛呼,便从牛背上跌落了下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身体化成了飞灰。
“大哥哥,你没事吧?”小雪见状,赶紧拍打着二柱子的小腿,想要将他唤醒。
二柱子猛烈地咳嗽了两声,生魂状态下,刚刚窒息的影响很快就消除了。他低头看着地上那一堆骨灰,对于刚刚如何脱险的事情,一无所知。
“大哥哥你好厉害呀,刚刚你手臂上飞出来杀死吊死鬼的红光是什么呀,能给小雪看看吗?”小雪见到二柱子脱险,显然是松了口气,然后就一脸好奇地问道。
“红光?从我手臂上?不可能吧。”二柱子说着,挽起袖子,自己手臂上哪来什么红光,光光溜溜的,连条疤都没有。
不对,自己的手臂应该有条疤的!有条那个剪纸人留下的疤!如今却消失不见了。
刚刚,是那道疤救了我?二柱子有些恍惚,难道说我死在别人手里,剪纸人就收不到我身上的仙缘了?除了这个可能,二柱子想不到别的原因了。
真是没想到,处心积虑要害自己的人,竟然保护了自己。
“柱子,柱子!”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身影,二柱子扭过身子看去,一个略有些粗胖的大妈,正朝着自己跑过来。
二柱子没想到在这,能碰到熟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村里孙家的孙婶儿,自己老爹和她不对付,但她对自己还不错,当时挥了挥手:“孙婶儿。”
话音刚落,二柱子回过味来,自己现在是生魂,这个地方孙婶儿怎么可能来呢?
小雪在看到这个大妈的时候,脸上忽然变了颜色,伸出双臂,拦在了孙婶儿的面前。
“不许过去!”
小小的身躯,挡在路中间,按理说根本拦不住孙婶儿这么个强壮的人,可偏偏这个孙婶儿在小雪前面停下了脚步,直接越过小雪,跟二柱子说道:“你这孩子,你过阴过得太久了,张大夫让我喊你回去呢。”
小雪回过头,一脸严肃抿着小嘴地冲着二柱子摇了摇头。
二柱子肯定不相信,问道:“孙婶儿,你是怎么下来的?”
孙婶儿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当然和你一样啊,假死过阴呗。你老爹身体得守住你的生门,张大夫自己受了伤,这才找的我。咋的,你信不过你婶儿啊。”
“张大娘受伤了?”二柱子惊问道。
孙婶儿一脸后怕地点头说道:“可不是,那找你的东西,太邪乎了,几下子就把张大夫弄晕了,快别说了,跟婶儿回去,那边正忙不过来呢。”
她急得直跺脚,二柱子却是冷笑连连:“孙婶儿,你这说话前后矛盾太多了,张大夫晕了,谁帮你过阴,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雪跳了起来,说道:“我知道!这大婶跟小雪是一样的!只是小雪是用白白的纸做的,这位大婶却是用黑黑的纸,坏死了!”
说着,小雪浑身变得通红,身体里好像有颗小太阳在发光,小脸上写满了严肃,无穷无尽的火焰从她身上冒了出来,奔腾的火舌冲向了孙婶儿。
孙婶儿看到火焰的一瞬间,脸上变了颜色,本来立体的身体瞬间变得扁平,身上衣服的颜色也急速褪色,眨眼间就已经成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纸人。
纸人飞快折叠自己,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一个纸鹤,挥动着翅膀就要逃走,然而火舌更加迅猛,仿佛一条火蛇,一个霎那就腾空而起,将整个纸鹤吞入腹中……
“小雪!”二柱子发出一声呼喊,虽然相识短暂,但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在他心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又是纸人!二柱子心底没由来地涌起一阵愤怒。
“看到火焰的时候,你就可以回家了。”此时此刻,二柱子终于明白张大夫最后一句嘱咐是什么意思了。
在看到火焰的一霎那,二柱子身下的老黄牛仿佛受了惊一般,疯狂地奔跑了起来,二柱子眼光注视着,那团还未熄灭的火焰,那里曾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小女孩儿。
在他胯下,老黄牛忽然将身子横着撞向了那颗大槐树……
村中间的大槐树下,老黄牛正悠闲地站在这里,它身上的银针已经掉光了,丝丝血迹引来了无数的蝇虫,其中一只飞蛾不知为何也趴在蝇虫堆中。
也许是因为蝇虫过多,老黄牛感到背上无比的痒,牛尾巴已经无法驱赶走那些嗜血的蝇虫,索性靠着大槐树的树干蹭了起来。
“嗡”的一下,一大片飞虫腾空而起,其中就包括了那只飞蛾,不过与蝇虫重新落在牛背上不同的是,飞蛾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径直朝着村头飞了过去。
“看到火焰的时候,你就可以回家了。”迷迷糊糊中,二柱子感觉自己似乎化成了一只飞蛾,眼前还有一盏豆的灯火,就在重重障碍后的村头。
……
老陈守着面前的油灯,忽然从破窗中飞进来一只巴掌大小的飞蛾,直接朝着油灯冲来。
“滚你妈的!”老陈眼疾手快,在飞蛾就要冲到火焰上的时候,一巴掌就将它抽飞得老远,却因为自己的动作太大,带起的劲风一卷,油灯的火苗抖了抖,熄灭了!
老陈面色一下就变得煞白,熄灭的灯芯上,一缕白烟飘出,正好被正在吸气的二柱子,吸进了肚子中,二柱子猛然间睁开了眼睛。
“儿啊,你没啥事吧?”看到二柱子醒了过来,老陈苍白的脸上涌现出狂喜,再也不用坐在原地了,心中的担心也彻底消散了。
二柱子还想着刚刚梦一样的场景,摸着自己的脸说道:“就是脸有点疼。”
老陈张了张嘴,余光看向墙角处晕死过去的飞蛾,没有说话。
“我想烧个纸房子……”二柱子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要那种特漂亮的公主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