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兰亭序密码》楔子

大唐贞观十七年,深秋的一个傍晚。

夕阳余晖还没来得及从永欣寺的屋脊上褪尽。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呼喊,打破了古刹绵延数百年的宁静。

晚课的僧人们纷纷向外张望,只见一位老僧边喊边跑,跌跌撞撞地冲出禅房,一头栽倒在洗砚池边。

“是辩才?”

“他怎么了?”

“出什么事了吗?”僧人们面面相觑。

服侍辩才的童僧阿尘跟着跑出来,冲上去搀扶辩才:“师父,您起来呀!”

“不见了!不见了!”辩才却只顾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什么不见了?”

辩才突然瞪圆两只血红的眼睛吼道:“是他!一定是他!一定是他偷走的!”

他?阿尘好像明白过来了——三天前有个姓萧的穷酸书生来到永欣寺借宿,不知怎么就和辩才老和尚打得火热。辩才七十多岁了,性格孤僻,平常和寺里众僧都谈不到一块儿,偏偏与这个萧生一见如故,两人聊起琴棋书画来似乎很有共同语言。就在昨夜,辩才还邀那萧生在自己的禅房谈了个通宵。阿尘在旁边烹茶服侍,听二人又是对诗,又是比试书法,还谈到了什么王羲之的真迹……师父说的“他”莫非就是萧生?

此时此刻,辩才也在回想昨夜,却已五内俱焚——

那萧生究竟是如何令自己卸下心防的?也许是他写的诗,“谁怜失群雁,长苦业风飘”,深深打动了辩才。于是辩才用真心和道:“非君有秘术,谁照不然灰”。就在这一来一去之间,辩才以为结识了一位平生难得的知己。所以当萧生拿出几幅王羲之的真迹炫耀时,辩才才会自豪地说:“你这几纸虽真,却非上佳。真正的佳品在我这里。”

萧生反驳:“世上不会有比我这些更佳的了。”

辩才含笑:“我就有。”

“你有?”

辩才无法再回忆下去了。为保住师父智永,也就是王羲之的七世孙传下的这件稀世珍宝,辩才将它藏在禅房的房梁之上,世上再无第二人知晓。可偏偏在昨夜,如鬼使神差一般,就在萧生的蛊惑下,他亲自爬上房梁,从密洞中取出这件传家宝,展示在萧生面前!

是了。如今辩才想来,当时萧生面色大变,原非亲眼看见珍宝时的震撼,而是奸计即将得逞的兴奋!

“天哪!我怎么这样蠢!”辩才和尚捶胸顿足。

今天一早萧生不告而别。辩才整日心神不宁,晚课到一半再也忍耐不住,偷偷返回禅房。刚踏进门,便看到了房梁上那个被凿开的密洞。

传家宝不翼而飞了!

“阿尘!快,扶我起来,跟我走!”

“你要去哪儿啊,师父?”

“去找那个姓萧的畜生啊!”阿尘不动。

“师父,”他的语调既困惑又恐惧,“那个人……他又回来了。”

永欣寺前确有一队人马徐徐而来。辩才半跪着抬起头,昏花的老眼辨识不清为首者的面容——是萧生吗?可他何以通体火红,似沐血色残阳?

那人终于来到辩才跟前。老和尚看清了,确实是萧生,只是原先的褴褛布衣换成了一身绛色衣冠。官服。

辩才激越的心情突然冷下来。

萧翼尽量不去看辩才的脸,而是紧盯手中的黄绫,朗声宣道:“大唐皇帝诏曰,僧人辩才藏匿国宝,屡以虚言犯上,已属欺君之罪。现命监察御史萧翼取获。朕念辩才护宝心切,不予追究其罪。另赐帛三千缎,谷三千石。”顿了顿,方压低声音道,“辩才,谢恩吧。”

辩才和尚匍匐于地,许久一动不动。

惭愧和内疚使萧翼无法立即拂袖而去。他想,手段的确卑鄙了些,但若非老和尚不知好歹,自己又何必出此下策?奉旨而行,哪怕烧杀劫掠亦为正道!

皇帝的喜悦和嘉奖,以及由此带来的许许多多荣华富贵的想象,战胜了最后一丝良心的谴责。萧翼拂袖而去,永欣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阿尘带着哭音叫:“师父!”从地上扳起辩才的身子,一缕鲜血顺着老和尚的嘴角淌了下来……

一年很快就过去了。

永欣寺后,一座小小的砖塔伫立起来,那是辩才和尚用皇帝赐下的钱粮建造的,而他自己却已病入膏肓。

“师父,吃一点粥吧。”阿尘轻声唤着。自前天开始,辩才水米不进,气息越来越微弱,俨然下世的光景了。

被监察御史萧翼骗走祖传的宝贝之后,辩才就病了,一年来时好时坏,却在半个多月前突然恶化。

原因竟是一幅名为《萧翼赚兰亭》的画。

此画由本朝第一大画家、宰相阎立本奉当今圣上之命所作,画的正是一年前萧翼来到永欣寺,与辩才彻夜长谈骗取信任,最终盗走王羲之真迹《兰亭序》的经过。

画成之后,辩才受骗的故事也随之传开,渐渐变得尽人皆知。半个多月前,流言终于传到辩才的耳朵里,老和尚气愧交加,一头倒下便再也起不来了。

“兰亭……兰亭……”辩才躺在榻上双目紧闭,嘴里仍然不停地念叨着。

寺中再无人来探望,就只有阿尘一人守在辩才的身边。

看着辩才死气沉沉的脸,阿尘又气又怕地想,皇帝这么做,是要把师父逼死呀。人皆称颂当今圣上是旷古少有的明君,可他明明卑鄙地骗走了师父的传家宝,还把经过画成画让天下人知道,难道他就不觉得羞耻吗?就冲皇帝夺取《兰亭序》的下作手段,他也不配被称为明君!

阿尘只能徒劳地劝解:“师父,您想开点吧,《兰亭序》没了就没了,命还是得要啊!”

“不!”辩才突然睁开眼睛,声嘶力竭地喊道,“不!那不是!”

阿尘吓了一大跳:“您说什么?什么不是?”

“那不是……不是真的……”辩才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将阿尘的手死死攥住。可他的声音微弱得听不见了,阿尘心跳如鼓,只得俯下身去,把耳朵贴在师父的嘴边……当他抬起头时,辩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双目依旧瞪得大大的,空洞地仰望着上方的黑暗。

阿尘用颤抖的声音诵起经来。这些自小就有口无心地背过无数遍的经文,仿佛突然从他的心里长了出来,源源不断地涌向唇齿之间。

生平第一次,阿尘理解了佛所说的——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