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这个学期已经趋近末尾,同时2020这一必将被无数人铭记一生的年份,也即将走到尽头。
早在9月份我便报名了大学英语四级考试,宿舍里同我一起参加的有李武隆和姜阳林两人,说来奇怪,他俩平日里学习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报名英语四级时倒是爽快。而宿舍其余三人都尚未报名,他们的理由竟然是“派我们去探探路”。可我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毕竟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有关考试的许多信息他们能先从我们这里得到,如此便可以避免踩雷了。
大学英语四、六级考试都设在同一天,大约是12月中上旬。考前两周起我开始复习单词,并留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给自己刷题,说起来并不算十分认真,因为我并不觉得英语四级有多么高的难度。然而李武隆和姜阳林二人却是更加自信,直到考前那一晚,我都未曾见到他们拿出单词本出来看上两眼。
可当三个月后成绩出来我才知道,原来三人中只有我一人及格,他们俩的分数距离及格线相差甚远。他们的“自信”,不过是“摆烂”罢了,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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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试周再一次临近了,回想起上一次期末考试,竟只是相隔了四个月。在延迟至大二上学期初的大一下学期期末考试中,我侥幸每一科都中良通过,然而宿舍里的其他人却没有这么幸运了:阿鹏的英语严重偏科,在大学英语考试中差了五分及格;方植奇文化课倒是都及格了,只是体测的成绩一言难尽;舍长挂了一科很基础的专业课,令李武隆对他在大一时所说的一句话——“为了此专业而来”终于从半信半疑转变成了嗤之以鼻;李武隆中规中矩地挂了两科,仅50%的挂科率在我的意料之外;姜阳林仍然是我们宿舍垫底的成绩——三科不及格,沦为了李武隆的笑柄。
补考中,李武隆与姜阳林二人出乎意料地一致,有一科“渡劫失败”,进入重修。李武隆重修的是《画法几何及工程制图》,姜阳林重修的则是《大学计算机基础》,这两科无论在我们看来还是由老师评价都无比简单浅显的课程,他们却要沦落至重修,真是令众人啼笑皆非。
这个学期的大学生活异常平淡,除了偶尔的打球活动,便只剩下宿舍与教室的两点一线,除了陈久卓,我几乎没能认识到什么新朋友。因为疫情而取消的众多聚集活动、因为制度改革而解散的编辑部、还有因为种种原因离开我的人们,都令我察觉到许多新奇乐趣正在不断流失,生活渐渐如同无风的海面。
无论是从现实中还是影视里,那些为我所知的多姿多彩的大学生活,正缓慢地加深我的亏损感,时间马不停蹄地逝去,而我却如被困锁在古老的城堡中暗无天日。
也正因如此,焦虑如输液般缓缓滴入我的心湖。我的写作再次凝滞不前,灵感的匮乏与词句的苍白皆令我烦躁。我也终于明白,我现在的生活与我的梦想几乎是两条平行的线,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执念,也许自己剩余的一生本无需与写作、与文学有任何关联。恍惚间,我好像忘记了初衷,自甘堕落地遗失掉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和最能支撑我走下去的依仗。
我将这一切归结于平淡,于是我恨极了它。
然而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那种不断发生着美妙的巧合的青春、那种能频繁地得到异性的欣赏与前辈的青睐、能一直凭借自己的才华横溢大放异彩的——如同电影般的青春——并不普遍,反而凤毛麟角般地稀少。不是所有人都能在大学中如同主角一般活着啊,品尝众星捧月的滋味的代价,是多么昂贵,昂贵得令人望之却步!绝大多数人置身于命运的难关或抉择中时,根本不能斩钉截铁地坚信自己注定拥有完美的结局——就像影视剧里那样。因此他们损失,他们犹豫,他们安于现状,他们不甘于平凡却又归于平凡。
于是我们最终才顿悟明白,千篇一律的平淡,才是生活的主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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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到来了。
可冬天是万千生灵必将经历的磨难,是唤醒大地复苏的春天的起源,是大自然不可或缺的构件,无论我有多么不想跟它见面,我都注定要咬紧牙关渡过它。
所幸这个冬天跟上一个它相比,多了一个我心心念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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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假啦?]
[嗯,放了。]
[那这个假期,你有什么打算?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有一个旅行计划,做好准备了吗?]
[没有,那个计划已经被取消了。]
[啊,为什么?是因为疫情的原因吗?]
[是啊。算啦,不敢出也不想出,这个假期正好能给我自学高数的机会。]张澄月仿佛掰手指数数般地说道,[最近听到好多人要转专业啊,有很多人想转思政、法学、新闻,这些都不用学高数,可是我想去会计、经济、金融,就免不了跟一群人竞争……]
[没关系的,加油吧,能转则转,别给自己压力。]我安慰道,[我相信你啊,你这么勤奋,一定会得到回报的。]
[哈,要是我转专业成功,我请你吃饭。失败的话,就你请我,怎么样?]
[哈哈哈哈,可以啊。]我突然想到什么事情,不禁提醒她,[但说起请吃饭,我记得你还欠我一顿饭呢。]
[?!]张澄月吃惊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高二的时候,我们吵过一架,是关于你的某个口头用语的事。后来你感到内疚,跟我道歉,还说以后请我吃饭当是赔罪,只是后来我们都忘记了。你还记得吗?]
张澄月似乎想了一会儿,[哦,我的那个口头用语,是不是“呵呵”?但我只记得跟这个有关,具体的我想不起来了。]
[对。当时你很喜欢说这个词,但我提醒你说,我很讨厌别人总是用这个词回复我,这会令我很不舒服。但你当时说了一句:你不喜欢就代表我不能用吗?]
[……]张澄月有些无语地回道,[我当时是不是很不讲理?]
[不讲理?你是太讲理了。后来我们因为这件事在QQ上展开了一系列的争辩。]我回忆道,[我认为你不应该随意触及别人的痛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逆鳞,跟人相处就像是避雷的过程,有些摆在明面上的雷更应该能不踩就不踩;你却觉得,我的要求强迫你要事事顺我心意,这和做太监没有区别,如果人把自己的标准放在别人身上,这个人才最是无理。]
听完,张澄月似乎在屏幕那头苦笑:[这样呀……请原谅我当年的幼稚和任性。你好了不起,还能接受像我这样的朋友。我真想问问,那时和我相处是不是觉得很累?]
[怎么会呢。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而且你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啊。]我安慰似的回道,[所以你是不是想起来欠我一顿饭了?]我开玩笑地说。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那就这样:如果我转专业失败了,咱俩就抵消。]
[那要是成功了呢?]
[再请你看场电影吧。]
[那真是破费了哈。]我笑着回道,[但话说,如果你转专业成功的话,你现在加入的学院羽毛球队应该要退出的吧?]
[嗯,那只能退出。]张澄月的话语中竟罕见地流露出她的犹豫,[在羽毛球队里,队员们都对我很好,我也很喜欢这里,有时候想到若是转专业就注定要和他们分别,我真的有点舍不得。]
[那就留下来啊。]
[不,]张澄月坚决地反对我说,[我一定要转走,我不能接受——继续呆在这个我不感兴趣的专业里。]
我不由得羡慕她的坚定。转专业与否曾如文理科的选择般令我左右为难,在我那应用型理工科的大学中,根本不存在我非转不可的专业,所谓的计算机与港岸工程,于我而言其实没有区别。在前辈们所吹嘘的就业优势中,我也渐渐相信了这个专业在某些领域确有可取之处,值得我托付这四年的时光。
想来始终令我无以下定决心脱离本专业的,是我在这个班级里感受到的友谊与温情。相比猪皮那个专业里的学生,我身边的人都不抽烟、不纹身,也很少喝酒,我与他们打成一片,既聊得来也放得开。在编辑部换届仪式时星鸾学姐曾说的话宛如回响在我耳边,我惊惧另一个集体的文化会恶劣到将我伤害,也担忧更换了环境反而大不如前,我慢慢开始觉得,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的确是命运最好的安排。
然而,这也许只是给安于现状的自己的借口。
张澄月和我不一样。她早就清楚什么东西是她真正想要的,也明白为了达到她的目标她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她不会徘徊于安逸,也不会沉湎于玩乐,更不会因为旁人的话语或看法改变她的意志。她善于保持清醒。
这样的女孩格外地具有魅力。
[那就到了新专业以后,加入他们的羽毛球队好了。]我顺着她说道。
[唉,那可能就遇不到像他们那么好的人啦。]张澄月主动为我述说,[之前球队的几个学长叫我去打双打,不收我订场费,而且每次打的都是他们自己买来的羽毛球。一个球很贵的,他们都不计较,当然后来我也想办法还上了人情,毕竟很可能不会待太久了。]
[嗯,他们都好照顾你。]
[是啊。教练都觉得我打的一般,但他们都喜欢叫我来。]
[这是为什么?]
[可能是叫得动吧,其他女生基本只有训练才会去球馆,我是随叫随到。而且一来二去我和他们都混得挺熟的。哦对了,我们球队还换了个新教练呢,比旧的那个好看,而且脾气很好,有耐心。真是感动。]
[哈哈这样吗,那看来说你打的一般是旧教练咯?]
[那不是,也是新教练,他说的比较中肯啦,我觉得我打得挺差的。]
[不要妄自菲薄嘛。]
[是实话。]
[新教练年纪多大?我听你这么说好像很年轻的样子。]
[不就跟我一样大,年级上他是我学长,但是因为我复读了嘛,他实际年龄也许比我还小呢。]
我有些惊讶,[啊?原来你们的教练都是学生啊,我还以为是老师呢。]
[哪有那么多闲着没事干的体育老师啊。]
[新教练羽毛球技术很好吗?]
[挺不错的,但是比旧的差些。可他长得好看啊,所以原谅了。]张澄月理直气壮地说道,[自从他来了,我就不想跟旧教练学了。新教练会陪我们打球,或者在一旁观察,然后告诉我们哪里需要改进;旧教练总是强调动作,而且老是教到一半就自己去打球了,不负责任。羽毛球的发球,新教练只教了五分钟我就学会了,而旧教练足足教了一节课我还有些似懂非懂。你别说我怨念太大,是旧教练他自己会打不会教……新教练就很好,关键还是长得帅,气质有点像我一个小学同学。]
我有些无语,也许是莫名的妒忌使然,[怎么开始犯花痴了?]
[哈哈哈哈,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帅哥了,就让我花痴几个月吧。]
[动心了?]
[怎么会。我连微信都没有加,毕竟有些东西可远观而不可亵渎嘛,看看就好了。]张澄月开心地说道,[对了,你寒假有什么计划?]
[也没啥,可能就是宅在家里写点文章。不过一直窝着也不行,去年已经在家待了那么长的时间,差点憋出病来。我想着偶尔找机会出去运动运动。]
[要不等你有空,我们一起去打羽毛球?]她提议说。
我的心微微一动,若是真的如愿,这将是我们相隔一年多的首次见面。
在此之前,我曾无数次地幻想过我们的重逢,可直到这一刻真正要来临时,我却又蓦地迷茫于我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去面对她。她又会以什么样的面容来见我呢?相见时的场景始终如不断闪烁过的幻灯片般不曾定格。我们的关系,重逢之时,是像最初交心时的麻雀叽喳而鸣,还是像最终决裂时的霜花清冷如冰?
揭晓的机会不知觉间已近在眼前,我不禁亢奋难平。
[好啊,求之不得。]我轻描淡写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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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最终相约于观音公园。
公园的深处有好几个羽毛球场,属于先到先得的大众设施,不用缴交场地费。三年前我们刚刚初识时,也曾在这里打过羽毛球。
平时很多老人也会早早地前往公园里晨练,所以想占到场地的话,需要在清早出发,而这对于我这个早已习惯熬夜晚起的年轻人来说格外困难。
可我不想辜负张澄月的期待。
果然,在令人自律这一方面,年少的喜欢远比长者的劝诫要有效无数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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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树燊作于2021年1月26日夜:
在即将见面的前一天晚上,我不由得有些紧张,坐立不安。
我设想过无数我们重逢的画面与可能,只是大多都因太过理想化而难以成真,直到真正的机会要到来了,我又突然感到仓促和不知所措。
我最近的生活都平平淡淡,令我的心如止水般不起波澜。好像身边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了,包括感情,包括理想,包括学识……一切都慢下来的环境,让我不忍心打破。
可我实在太想见你。这种期盼胜过我所有守固而安于现状的心思。我想知道我们装作互不相识的时间里你有了什么样的改变,我们之间,是否还有独一无二的化学反应,是否还有心有灵犀的默契共鸣,是否还有高山流水的合欢,是否还有琴瑟和鸣的自然……我更想知道,是否岁月都磨平了我们的棱角,终于使我们接触也不必磕碰到对方了。
我期盼着成长后的我们相见。可是又无比地恐惧,我们的成长南辕北辙,甚至连三观都倾覆。我更加害怕,我已不如当初那般心动,便会惊忧地质疑起一直以来所爱的到底是谁。我不知道,你这把钥匙是否还能撬动我这块新锁,我这一浪高过一浪的海潮,是否已再也够不着你那远水的沙滩。
一切都是未知,我连最后我们会不会不欢而散,都不知道。你是这个世界给予我的最难解的心忧,也是我这片冰冻三尺的湖面唯一的破绽,我想我终会憨憨傻傻地走到你的身前,笨嘴拙舌地不知所云,犯下很多明知不妥的过错,说出些许不合时宜的扯话,可那正是我深爱着你的明证,也正是我所期许的,我心底里有一个喜欢了很久的人,而我欠她一句表白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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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月27日,清晨。
六点十分我居然醒了,这是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事。因为心中有股莫名的亢奋,令自己无法再次睡着,我便只好起床。虽然说昨晚已经比平时早睡许多,可这一晚度过,我感觉自己其实没有熟睡多久。
今天是和张澄月去观音公园打球的日子。
出门之前,我花了挺长时间打理自己,对自己外表的紧张感仿佛已是好多年没有体验过了。我洗了个澡,并为衣着犹豫了十几分钟——如果要告诉别人说我今天出门的目的是为了打球运动,估计没有人会相信,他们只会觉得我准备会见某位大人物,或是出席某个隆重的宴席。
提早出门。锁上门时我看了一眼时间,有些忍俊不禁。平时和朋友相约我几乎都是踩点到达,有时走慢几步甚至迟到十几分钟,而现在我居然为了某次约球提前了整整一个小时。
这是一个不敢想象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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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观音公园大门前时才7:40,比我想象的还要早些。
我甚至没敢和张澄月说我已经到了,于是便默默在大门旁的一颗老榕树下等了一会。
再三确认约定的日子是今天、约定的时间是8:00、约定的人是张澄月之后,我打开微信向她发道:[我到了。]
[噢,你这么快。]张澄月立刻歉意地回道,[我可能要小迟一会儿,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
我压下心头的种种冲动,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淡然平静,可内心深处却悄悄激颤不已。我抬头望向观音公园的大门,在其顶端,元旦时张挂的灯笼还未取下,门柱上也仍残留着过节时的喜庆气息,古老的榕树上,新叶碧莹如玉,结成团地微微摇曳,为我抵抗着阵阵料峭的春风。这时已有三五成群的老人在公园中漫步,使得这个清冷的早晨并不如何寂静,人声伴杂着风声呼啸,算不得如何吵闹,反而令这片公园远没有感官上寒冷。而那些看上去比年轻人更捱得冻的老人,看见我似乎比看见冬天的熊还要诧异。
“居然真的有冬天一大早起来逛公园的年轻人……”老人们低语着从我身前走过,又自顾自地缓缓步入园中,仿佛觉得我听不见他们说话似的。
时间流逝得极慢,在永不凋零的榕树下,我望着她即将出现的转角处,度秒如年。
我不由得想起三年前我们名不副实的“约会”,那天我也是提前到达,同样在这棵老榕树下默默等待,等到她在转角处出现,我立刻把手举高不断挥舞,大声道:“这里,这里!”
那是个炎热的夏天,她穿了一件粉色的短袖上衣和一条纯白的短裤,背了一只小型书包与一个装着羽毛球拍的布袋子,装备齐全,却又轻便。她步履轻盈,迎着阳光向我走来,好像又因刺眼的阳光皱着眉,只好伸出一只手遮挡。
“喊那么大声干嘛?”站到我跟前的她,白了我一眼说道。
我嘿嘿地笑着,“怕你看不见我啊。”
“我又不瞎。”她叉着腰说道,“还是你觉得我瞎?”
“没有没有,你出现的那一刻太耀眼了,我情不由主想为你欢呼。”我调侃道。
张澄月好像听出了我话里的意思,她跟我对视了一眼,那一刻,我的心仿佛漏了半拍一样失衡,又像是被重锤敲击,怦然一动。
可她却回过头去,若无其事地说道:“今天太阳的确有点晒……”
我微微一笑。其实我想说,今天的你真漂亮,可终究没有说出口。
往日的画面逐渐在眼前重叠,街口转角处的小卖部比起当年多了一台热狗棒机,里边的红肠滚动着并闪烁着诱人的光泽,今天的太阳也跟那个夏季截然相反,它释放出轻柔的光线与暖和的温度,像是安抚着世间的慈祥老人。
张澄月,她如梦似幻,她姗姗来迟,她如同在电影的空镜尽头出现的主角,初时遥远得不着痕迹,可登场的时候竟是下起了一场雪。
她穿了一件黑色的薄羽绒和一条同样是黑色的棉长裤,几乎一身都是深沉的黑色,她的头发比起一年之前长了一些,披落至肩膀以下微卷起来,没有再留空气刘海。她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眸,那双眼眸中平静得令我无比熟悉,却又令我无来由地伤感。我一下子便认出了她,她还是背着当初的小型书包,里面会装着更换的衣服、擦汗的毛巾和保温水瓶,这我早已了解——在她出现的那一瞬间,我的心有如积雪消融,又如鼓钟长叩,飞鸟婉鸣,水波涟漪,竟一下子令我同时感到兵临城下的紧张与苦尽甘来的欲泪,可我都没有表现出来。我静静看着她,我们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对视着,直至她走到我身前。
“好久不见。”我轻声说。
“嗯,”她摘下口罩,露出那我熟悉无比的清秀容颜,轻轻地点点头说,“好久不见。”
“今天的你很好看,比起当年又漂亮了不少。”我微笑说。
“谢谢。”她也笑起来,“你也真的变成熟了。”
我们并肩走入公园。观音公园是城市的标志性景区,里面其实是一座不高的观景山,其中的各种设施经过政府的重点完善,已经十分稳定成熟。它平时的人流量很大,也许几个小时后,这里的行人会多上数十倍。初进公园,便能嗅到淡淡的花的清香,园门两侧种植的蒲葵与木棉高耸挺拔,树下芳草萋萋,蜂蝶低空盘旋。五颜六色的花丛,锦鳞游泳的池塘,被风吹落一地的木棉花,还有空气中弥漫的水仙味道,皆毫无阻碍地彰显出春天的魅力。条条大路通罗马的登山路平整而踏实,两边绿草如茵,树木成荫,在公园外听不见的清晨的鸟鸣声而今此起彼伏,甚至将我们周遭的人声遮盖掉。
我们闲适地登山,谈天论地地讨论起一些我们在微信上聊过的话题,又感慨万千地追忆过往,她向我问起初中与高中的一些事,因为她早已与那些老同学没任何来往了,我一一为她阐述,像一个又一个故事一般说给她听。
“还记得雅桦吗?”她突然提起我的初中同桌。
“当然记得。”
“你啊,真该和她在一起。”
“为什么这么说?”
她叹了口气:“因为你们真的很搭啊,她对你那么温柔,又发自内心地欣赏你、相信你,你也不赖,还为她写了一本小说——我真的觉得这就是天生一对啊,你们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完成了很浪漫的事了。”
我笑着摇了摇头:“她的包容是对任何人的,并不止我一个。上了大学以后你跟她还有联系么?她知不知道你复读了?”
张澄月也摇了摇头:“我上高中的第二年就搬家了,自那以后我们几乎没有联系,我也没告诉她我复读了。可是在去年我高考的那天她居然也给我发了加油,应该是从初中的同学那里得知的吧。”
“那她对你真的不错啊。”
“那你错了。”张澄月否认说,“我跟她的疏远早在初中毕业前就开始了,她的朋友很多,有时候我压根插不进去。女生之间的友谊就是这样啊,而且有一段时间我跟你走得很近,就比如说我们密谋要你去给她表白的那次,我们背着她偷偷的联动,可能引得她真的不开心了。”
“是因为我么?”
“也不全是吧,我不在乎了。”
“那你可真是洒脱,对你而言,什么事能让你真正地‘在乎’?”
“有很多啊,比如说学习,比如说赚钱,比如说化妆,这些没有生命智慧的事情,跟它们相处我不用想那么多,也不会受委屈,就算有,也只是埋怨自己的无能。”
“又想当一个隔绝红尘的隐士了?”
“我一直都想。”
我无奈一笑。我突然发现此时的自己好平静,已不再为她说的一些愤世嫉俗的话升起一丝波澜,我不知为何如此。以往的每一刻,当她说出这些孤僻的话语时我总是想方设法的为她劝导,劝她珍惜朋友,劝她体谅世人,即使那往往徒劳我也努力地去做——因为我希望跟她一起面对这个令她失望的世界。可是,自从我发自内心地不愿再为人师,不愿再以自己的标准去衡量他人之后,我居然能平静地接受张澄月的思想,并且开始理智地思考起可行性来。
“既想赚钱,还想化妆,又想当隐士,那你以后不如就开口红网店吧。”我笑着说,“对了,你以前跟我约定好的高中毕业就一起开店,还有下文吗?”
“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忘了就算了。”
“我真的有说过?”
“真的。”
“那真是抱歉,我又食言了。”
“为什么说‘又’?”
张澄月看了我一眼,说道:“高二的时候,我跟你一起去电影院看了《复仇者联盟4》的上半部,那时我说,明年下半部上映的时候我们再来一起把它看完,有始有终。可是到了最后,我没有遵守我的诺言,因为那时我对你说了伤心的话,导致了我们的决裂。对不起。”
我沉默了一会,她的内疚是如此真诚,真诚得令我无以拒绝。于是我转头对她微笑道:“好,我接受了。”
我接着开玩笑地说:“没能跟我看完那场电影,当时有没有感到一丝遗憾?”
张澄月抿着嘴笑,没有说话。她这副模样,又令我想起高二学农时那个夜晚的她,同样是这般清丽,这般可爱。
再次见到她之后,出奇地,我的心渐渐平复下来,并如止水般淡泊。
我们边走边聊,一路上斜坡伴着阶梯向上,终于走到了公园山顶的露天羽毛球场。此时尚早,三个羽毛球场却已被占据了两个。
在球场边缘放下自己的物品,我没有做热身的习惯,直接在球场上对拉几个回合就是我的热身。可张澄月不太一样,她的准备比我周全又专业,她早有来到这里换衣服不方便的考虑,于是在出门前便将运动衫和短裤穿在里面,抵达球场将薄羽绒和棉长裤除去即可,她还带了一双羽毛球鞋,这件我没猜出来的藏在背包里的东西,虽然我以业余的角度并看不出它与普通的鞋子有什么两样,可还是下意识地感到有些压力。
张澄月也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对待羽毛球只会使蛮力击打的女孩了,我呢?我又进步了多少?虽然在这个学期得到了不少锻炼,但是我见到她这副模样,却也突然失去了战必胜之的信心。我会不会被她看低?这终究无法从她内心中知晓。
相较于三年前我们那乱打一通的局面,这场球打得更精彩也更有水平。张澄月比我身边打羽毛球的女生都要厉害,她的发力和控球令我吃惊,当然有些缺点也十分明显。我们打得不相上下,在前期,我依靠男生的爆发力略占上风,可球局渐长之后,张澄月在体力方面展现出尤为夸张的优势,连续两个小时中途仅有几次休息的单打,她竟然后劲十足。
张澄月不是那种喜欢吊着人满球场跑的选手,她的球路大开大合,几乎每一个球都奔着我的后场去,巧合的是,这种打法正是我喜欢的。和她打球,比我想象的要畅快,虽然说我不知道我在她眼里是什么水平,但是这两个小时下来我得到的轻松,令我不愿再深究。
“累吗?”我一边收球拍一边笑着问。
“还行。”她平淡地说。
“你体力真好。”我不得不承认说,“再打下去我都顶不住了。”
“你一直杀球嘛,消耗比我快也正常。”
“话也不是这么说……”
我们收拾好东西离开,经过球场下边的卫生间时各自进去更换了衣服,我比张澄月出来得要快,便在洗手盘前一边等她一边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头发。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眸中竟有止不住的笑意。
“接下来是打算回家了吗?”下坡中,我问道。
张澄月想了想,说道:“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我看了看时间,此时已经将近十一点,正是午饭时间。
“可以啊,那就一起吃个午饭?”
“嗯,我请你吧,我先还你一顿饭先。”
我不禁被她逗乐:“我没有一直惦念着你欠我一顿饭,你不要这么认真。要不是你提起跟请吃饭有关的内容,可能我永远都不会再想起。这种事情,只是为了寻个开心而已,本来就是随口一说,我不是非要吃到你请客的饭不可。”
张澄月也笑起来,“没有啦,也当是为了感谢这些年来你给予我的宽容。”
我没有多说什么。
我们慢慢地下山,而此时公园里已经多出了许多人,无非都是来登高赏春的游客。精瘦的老大爷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伴,中年夫妇们带着他们尚未懂事的孩子,还有年轻女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身后跟着一个口中念念有词的背包男人。几个孩童成群结队地追赶着山上的黄蝶,他们自由自在地穿梭于人群之中,高大的人对他们而言就像是一动不动的石柱子,而他们绕过柱子不停地奔跑,担惊受怕的反而是强壮的柱子们。
除此以外,便是春山如黛草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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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音公园附近没有什么餐馆,于是我们从后门出园,乘坐公交车去商业街。
公交车上人满为患。这条路线串联着城市中最繁华的地段,而公交车就是其中最有时代味道的风景线。它每日不作停歇地接送着疲惫的上班族们,这就像是他们第三个家。
我们站在公交车的前门稍后位置,望着前方交错的白色虚实线往远处延伸,又看着两边繁华的城市风光疾驰而过,都平静地没有说话。我不知为何突然感受到一种荒诞的温馨感,仿佛希冀着这趟旅程再变得远一些,永远不要结束最好。就这样让我们在同一班列车上欣赏同样的风景,互相陪伴着彼此做分享感受的唯一对象,即便一言不发,那便一言不发,只有恬静的时光流淌在我们脚下。任由身边的陌路人一批又一批地更换,只要我们始终等待的是同一处目的地、同一个终点站,就好。
我福至心灵地回过头来看她,此时她正目视前方,我转过来的动作自然将她的目光打断。我们出乎意料地对视,在那一瞬间,我的眼中除她以外再没有其他人。
“怎么了?”她疑惑地问。
“没什么。”我淡淡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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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随意找了一个合我俩口味的餐馆,由于张澄月执意要买单,我没好意思点很贵的饭菜,饭后,我也坚持着请她喝了一杯奶茶。
“我们去散散步吧。”她提议说。
“好啊,就去附近的那个中央公园吧。”
我们捧着两杯奶茶缓缓地前行,去到中央公园还有一小段距离。
张澄月和我聊起了她的舍友,说她的宿舍是四人间的上床下桌,环境还不错,排除人来说的话整体很舒适。我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她告诉我,要是宿舍里的人合不来,住再好的宿舍一样如坐针毡。
“我三个舍友其中两个人都不错,平时很低调,但另一个的为人实在不怎么样,有好几次我甚至想摔东西骂她,好不容易才忍住了。”
“她干什么了?”
“她整天在宿舍里说她家里很宠她,说得自己天花乱坠,吹得我都要吐了。她标榜自己是公主病就算了,是不是得有个公主的样子?可她又不是独生子女,没钱长得又不好看,哪来的自信啊救命。”张澄月说起这个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一般停不下来,“我已经忍了她很久了,每次帮她做事情还要看她的脸色,如果我一开始就撕破脸可能还会好点,起码不会让她蹬鼻子上脸。你是不知道,从开学,她就叫我帮她拿快递,我有时忙拒绝她,她就给我甩脸色;她还有洁癖,不能和我们一起用洗衣机,每次十一点半才去洗澡,然后手洗衣服到一点,严重影响我们休息。洗了还不拧干,阳台像个水帘洞似的。”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我想起了姜阳林,哑然失笑。
“你们就没跟她交涉过让她早点去洗澡吗?”
“有啊,我们尝试叫她早点,她就说:‘那抽一个人帮我洗吧。’”
这副事不关己、油嘴滑舌的样子又让我想起了舍长。
“这种话确实挺过分的。要不让她自己买一台洗衣机吧,专用就没那么多破事了。”我笑笑说。
“她要是这么会为人考虑就好了。”
“而且她还喜欢在宿舍里外放声音刷短视频,我都快烦死了。”张澄月喋喋不休地说,“她从来不做值日,说垃圾桶很脏不愿意碰,更不愿意去倒。还有,我给她冲泡的饮料粉包,她冲完就直接把包装袋丢我桌子上,她还喜欢去别人桌子上吃外卖,理由是自己的桌子怕脏。”
我忍不住说:“这不就是双标么?以自己有洁癖的理由,去恶心别人。”
“什么洁癖啊,以邻为壑,什么垃圾都可以扔到别人那里,自己干净就好了这叫干净吗?她真的从里到外都是脏的。”张澄月鄙夷地说。
这又有谁的影子?李武隆么?简直是太合适了,张澄月这段话里那个舍友的所作所为,除了洁癖之外,李武隆几乎全部踩中。有一次李武隆和我一同去饭堂吃饭,用餐期间他对邻桌的一个外放视频的人感到不满,悄悄地向我吐槽:“在公共场合外放视频,真是没有素质。”我反问道:“那你怎么总是在宿舍里外放?还那么大声,谁说你都不听?”
“宿舍里又不是公共场合。”他不以为然地说。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有一种同仇敌忾的感觉,似乎我成了张澄月宿舍里的第五个人。张澄月痛骂着,但她却并未张牙舞爪,也从无咬牙切齿,若有人从背面观察她,只会觉得她在闲聊一件平淡的事,她的仪态是那么平常,毫无多余的动作,只是从眼神中散发出浓郁的鄙夷、不屑与厌恶,如同看见了一只过街老鼠。
“所以说,住宿真累啊。”她最后叹了口气说,“她居然还说我是宿舍里最难相处的人,她们三个都在忍让我。说得好像证据确凿一样,真的令人作呕。”
我愣了一下,不禁因她这句话陷入沉思。
这会是她其他舍友的真实想法吗?张澄月本身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难道只是我听了她的一面之词,并且又具有她朋友的身份,才会站到她这一边?
人都不是完美的,张澄月身上的缺陷绝对不小,甚至说她与人相处时之不擅,简直占去了她的缺点的大多数。她说的话就绝对客观么?
也许,这只是一个比谁错得更多的论证。
那么,我宿舍里的人会怎么看我呢?我喜欢晚睡晚起,喜欢不做作业找他们要作业抄,玩游戏到激情的时候一样会大声叫嚷,在他们眼里,我其实也是个千疮百孔的人吧,怪不得我们的相处总是如针尖对麦芒。
可我跟隔壁宿舍的朋友相处时,却又更加轻松,更加简单,关系宛如水到渠成。他们身上会不会也有我不能接受的缺点呢?只是我站得远无法发现。宿舍里的人,是否因为距离太近,身上的缺点也被无限放大了?如果我们纷纷选择走读,或者未被分在同一个宿舍里,我跟他们会不会成为相见恨晚的朋友?
那真是难以想象。
我不禁发现大学宿舍透露出一种荒谬。它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聚拢在一块,但在不同土壤上生长的人,真的能互相容纳吗?成功的几率又是多少?我们都已成人,不再是如同一张白纸般的孩子,我们身上早已贴满了标签——我们不同家世,不同见识,不同兴趣,不同饮食,更不同习惯,仅仅遵从同专业同班级的这种一刀切般的分配原则,到底能为这个小集体换来几分融洽?到头来,大家都暴露出彼此难以接受的缺陷,在几平米的空间中互相挤兑,然而谁也不是正确的那一方。
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有人说:“一群人的高中,一个人的大学。”
不和谐的宿舍直接导致了学生们失去了独处静静沉淀自己的空间,也将他们的时间浸泡在五光十色的油水里,变得粘稠又油腻得令人反胃。
“那她说的是真的吗?”
“哼,其实另外两个舍友不说她,只是因为善良而已,谁不会说些尖酸刻薄的话呢。”张澄月淡淡地说,“我觉得这样的人很悲哀。”
我将刚刚灵光一现的诸多想法告诉她。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绝对不会和这种人成为朋友。”张澄月不置可否,“关于你说的大学宿舍,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做才能改变这种现状?”
“我曾在网络上看过一种有趣的宿舍布局,从侧面看就像一个工整版的‘s’,它能够将上下铺分隔在两个房间里,并不浪费空间,但就是普及太不实际。或者,可以让宿舍的分配方式更加人性化?虽然说新生大都素不相识,但根据兴趣爱好或家庭住址来安排可能会更加合理。”
我不禁被张澄月的想法吓到,她的思考是这么大胆又新颖,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
“你知道这种政策会为社会挖出多么大的漏洞吗?”
“这些就不是我能管的了。”
我们高中那时,尖子班的人可以迟到,可以逃课间操,可以顶撞老师,而普通班的人呢?会被通报,会被记过,会被叫家长。甚至有一次,尖子班跟普通班的学生在足球场上闹矛盾打起来了,老师们也还是偏袒尖子班的学生们。品德跟成绩比起来算什么呢?一个考不上大学的圣人,和一个考上了985大学的校园恶霸,哪个会被学校拿来撑门面?送孩子来读高中的家长们,首要考虑的究竟是它的安全还是它的师资?如果是前者,世上还会出现那么多校园暴力现象么?”
我听得说不出话来。
“升学对轻浮的少年们确实没有多大的限制能力,可对学校不一样。有了这项标准,它们只会更用心地管教学生,教化他们的品行,完善他们的道德,即使培养出所谓的圣人也在所不惜。”
我最终哑口无言。
她只在乎结果,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切的成本与可行性,但她的天真无疑勇气可嘉。我不由得想象起她在某个学校当领导者的样子,那一定能搅个地覆天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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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公园与观音公园相比,它真的只是一座小小的园子,只需十五分钟便可以走遍它。但从历史角度来看,中央公园拥有远比观音公园悠长的年龄,它是这座城市里最早的一批公园,是珍贵的历史遗存。中央公园里采取了意大利式的庭园布局,呈方形对称形式,园内古树众多,绿篱环绕,还有清泉喷涌,灿亭翼然,林间小道有如树叶的纹路,树下石椅的温度沉凉如春溪,阶前花丛宛若一块多彩的画布,而最具标志性的古朴牌坊隐匿于参天老树之后,看不清楚。
我与张澄月步入其中,午后的公园格外闲适惬意,春风在此停留,倦鸟往返低鸣,还有同样脚步缓慢的行人,与我们一起融入这片宁静祥和的绿色。
“我之前问你去了什么专业的时候,你好像并不是很乐意说。”张澄月突然道。
“也没有,这个专业名称比较生僻,我觉得你不太了解。”
“是什么?”
“港口航道与海岸工程。学的主要是些建筑知识,还有水利码头之类的设计。”我简短地说,“刚开始来到这个专业觉得很不能接受,跟你现在一样满脑子想着要跑,但学了一年半以后反而觉得还好,工地也不是我唯一的出路。”
“你应该不太喜欢吧,在我的印象里,你更适合当一个文科生才对。”张澄月轻声问,“当初为什么不选择文科?”
“别提了。”我苦笑了一下说。
“既然不喜欢,为什么不转专业呢?”
“理工科类的大学,去到哪个专业于我而言有什么区别呢。”我缓缓地回答,“难道我转去商务英语,或者金融、会计专业吗?那只会令我更痛苦。”
“也是。那就考研吧。”张澄月建议说。
我苦笑道:“我一个二本的工科学生,要跨学校跨学院跨专业三跨去考中文类的研究生,这难度该是有多大?我怎么去和那些名校里的尖子竞争?”
张澄月摇了摇头,轻声说:“不就高考考多了几十分?又不代表他们的中文水平好过你。很多人都喜欢跨专业考中文啊,因为不需要考高数,虽然竞争很激烈,但你就真的没有跟他们比较的资格吗?不要妄自菲薄,这句话你以前经常对我说。”
我陡然一愣。
“将目标定高点,我觉得,单比中文水平,你不比那些名校里的尖子差。”
我心潮澎湃,又不由自主地有些难过。
我不知为何情绪会如此激烈。
上一次听到别人对我中文方面的认可是什么时候?数多少遍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了。如果不是此次聊起,我几乎都要忘记掉我曾有个文学梦想,在那些无人问津的日子里,在那些闭门造车的岁月中,我孤芳自赏,身边同行之人在事故中远去,昔日共勉之人在新地里忘返,在这条前程、终点、阻碍、收益皆是未知的路途上,我踽踽独行,不断地探索,可是从未收到任何回应。
沉寂的时间令人失望,我如旱沙中的苦行者寻不到补给的绿洲,也逐渐将信心一点一滴地丧失掉,我不再踌躇满志。我慢慢地甘心当一个低调的人。
我这才发现自己身上,那些惫怠与消沉已如顽症难以治愈,我已病痛缠身。我没有突破窘境的勇气,不仅在选择的分岔路口我犹豫不决,面对进退两难的僵局我同样束手无策,我畏首畏尾,又安慰自己说随遇而安。
上了大学以后,我变成了一只无头苍蝇。以前有老师的指引,我根本无需考虑下一步做什么,只要将老师的安排与吩咐完成,按部就班即可。那时我只觉得,人生不过是一条确定好的一路直抵的线,途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怎么简单怎么来。可是,晋入大学后,自己的人生却突然变成了一个点,一个立足之点——我要去哪、要怎么走、什么时候出发、有没有机会抵达……全然都是未知数。老师们一周与同学们见面的时间不超过4个小时,一个学期的课讲完了,或许也只认得班长与学习委员两位同学,更何况一个专业的人数几乎是以往一个班级的两倍。在这么有限的时间里,师生之间的关系又能如何培养与维持?叫不出所有同学名字的老师,与学完课还认不对老师的脸的学生,这就是大学与其他求学时代最明显的差别。我不得已明白,大学是令人自立的阶段,是要人沉淀下来静静思考未来的方向的地方,它没有提示,没有捷径,只有无限的机遇。
可这些机遇真的属于我么?执拗的自己不愿迁就时,却未尝知道躺平的后果。
“谢谢你。”我低声说,“已经好久没有人对我说这些话了。你知道吗?这一年里我后悔的次数,几乎要达到我出生至今的总和。当初为什么不选择文科,为什么不敢背井离乡去读更适合我的大学,为什么自甘堕落,为什么得过且过。而每当我后悔莫及时,我却总是用游戏麻痹自己,用唾手可得的快乐来打发我那些求而不得的时间。可玩了一夜下来,快乐如酒从肠中过,却没能让我那颗浮躁的心得到半点消停。”
“用游戏去处理那些颓废的时间,你能得到什么呢?”张澄月轻声问。
“只有空虚。”我们极具默契地异口同声地说。
张澄月继续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选择写作?它到底有什么深深吸引你,令你非它不可的地方?”
“我曾经想用它去改变世界。”
“那么现在呢?”
“……我不知道。”我目视前方,感到一片迷惘。
“让你迷茫的究竟是什么?你已经有一个目标,只需要为它努力就好了呀。”
我叹了口气道:“正是因为一直没有成绩,我才愧对于自己的理想,甚至连道出它都觉得羞惭。没有方向的努力怎么会不伴随着迷茫?看不见出路的道途,走下去会不会令我越来越平庸?你也知道的,我不是个果断的人,我犹豫不决,小心谨慎,这些响彻我深夜幻梦的疑问,令我常常分不清何时是梦醒时分。”
张澄月认真地说:“你这种性格,害你不浅,日后会让你吃大苦头的。你太怂了,自控能力也比较低,很多事情你不敢尝试,唯唯诺诺得像个没有能力的人。其实你很优秀啊,为什么总是看低自己呢?你不去实践一下,单凭你的臆想,怎么就知道自己真的做不到?”
我转过头来看她,张澄月也微微抬起头看我,她的眼睛平静而清澈,就像是一池无风的水。我心却如潮,翻腾的浪涌起如山岳。
张澄月,此刻的你当真没有在说违心的话么?在你的眼中,这般不值一文的我竟是你口中的才华横溢的人?优秀在你心里的定义就这么敷衍么?还是你对我残存的情意,令你脱口而出这自欺欺人的鼓励?
我满腹狐疑。
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张澄月抿嘴淡淡一笑:“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走得有些累了,我们默契地找了一张石椅坐下,这个位置远离公园的主干道,不会有很多人往来,石椅背后靠着一棵巨大的老榕,它张开树枝洒下来的树荫将我们完全笼盖,像是特意为我们创造出了一片宁静祥和的独处空间。
有些话在这个环境下蠢蠢欲动。
我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
“……大学这一个学期以来,认识了不少人吧,有遇见到心动的男生么?”我试探般地故意问道,“如果有,你可要把握好机会啊。”
张澄月撇了撇嘴说:“有个屁,一群比我小的弟弟,没兴趣。”
我看着她那傲娇的模样不由得一乐:“如果真的喜欢,年龄也不是问题啊。我建议你在大学里还是多接触新的事物,体验新的生活,感受新的意义。如果不趁着刚进大学的空闲好好把握机会的话,到了我现在这个阶段,想要再邂逅一些美好的事情就很难啦。”
张澄月像是想起了好笑的事情,她眉眼弯弯,微笑道:“你说得对。我上次说的染发计划,也该要紧锣密鼓开始实施了。我打算到时候去染个红色的头发,再烫成卷发,最后打个耳洞……”
我愕然,不禁打趣道:“为啥不染成绿色的?”
“绿色不太适合我黄黑的肤色。”张澄月神色认真地说。
“说不定会是一种新的突破呢?”
她冷哼一声说:“得了吧你,别想坑我。”
“你就应该听我这个学长的,不听学长言,吃亏在眼前!”我装腔作势地摆起架子来,“我可是过来人,你这个大一新生,要多多向我取经。”
“就你?算数吧。我比你还大,装什么大蒜。”
“就两个星期也能拿来说啊。”我愤愤不平地说道。
“小一秒都是小。”
我们对视一眼,开怀地笑起来。
“不过我也考虑过,如果可以的话,看看能不能谈个恋爱?但大概没有人看得上我吧。”张澄月突然说。
“那当然是很好的尝试啦,你一定得找一个三观正、又和你聊得来的人啊,最好就是乐观一点的,像我一样……当然比我阳光更好,或许可以融化掉你这块坚冰。”
“问题是别人看得上我才能有后续啊。”张澄月眺望远方,自顾自地说道,“如果真的有人追,不错的我就答应了吧,反正是玩玩。”
我转过头来看她,她的侧脸被午后的阳光映得橙亮,像是一块会发光的琉璃,竟一下子灿烂得令我感到刺眼。她神色闲适,似乎并不在乎某事的结果,可我细看之下却又读出她情绪中藏有一丝惆怅,它如一阵微风,吹得模糊掉了我眼中她的面孔。
我风轻云淡地问道:“是吗。那我顺带问一句:我算不错么?”
张澄月回过头来跟我对视,在我的眼中,她漆黑的眸子犹如一颗深邃的珍珠。
“你当然不错。怎么了?”
我怔住了。
咚、咚。这一刹那,我的心顿时宛如被巨锤撞击后不断颤响的大钟。
这会是我的机会么?
我从未在张澄月的口中得到过我们感情的保证,也不知她如何看待我们之间这过于亲密的关联,好像对她而言,单身的男女相约见面,不过是稀松平常的玩乐,即便往日双方拥有过许多专属于彼此的故事,在她眼里也不过是过眼云烟。即使某天矛盾意外滋生,这段关系戛然而止,她也不会做任何挽留。
重新联系后,我一直不敢向她倾诉衷心,因为我害怕得到失望乃至于绝望的答案,因为我不想再次与她恩断义绝。我常常在想,当初张澄月对我没有任何留恋地决裂的原因,是不是我还不够优秀,是不是我还未具资格——那么在余下的时间里,我是否还有机会提升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俘获她的芳心呢?当我心里闪过这些念头时,我不禁将真心潜藏,在她面前摆出一副早已放下过去的模样来。
可当她今天注视着我的眼眸说出这句话时,挤在我喉咙里的某些话语竟呼之欲出。
我试着平复自己的呼吸,不动声色地说道:“可是我觉得,我挺差劲的。”
张澄月回过头去,又恢复成远望的姿态:“自己看自己,当然差劲了。因为你知道自己所有的阴暗面啊,可别人看不到这些。”
“你真的觉得我不错么?”
“真的不错啊,你心胸开阔,就凭这一点,便足以得到我的认可。”
“那这能不能算是……”我有些结巴地说不出下一句话。在这一刻,那句早已组织好的言语,却像是一杆卡壳枪支中无法发射的子弹,我憋了许久仍是说不出口。这明明只有短短几个字的句子,竟像是核武器的开关般危险,又像是法官的判决般迟迟难以定论,居然令我在忐忑间哑然。
“什么?”张澄月再次看向我,我们长久地对视,似乎都在等这一句久违的话。
“张澄月……”我低下头,口中呢喃着她的名字,最终抬起头,对上她那平静的眼睛,像鼓足了勇气一般说道,“如果说追你的人,这个即将要追求你的人,是我呢?这能不能算是……这能不能算是……你答应我了呢?”
张澄月微微一愣,她别过眼神看向远处,眼中竟闪过一丝羞恼的笑意。
“还是,你只是说说看。即使你没有喝酒,但这些话也是借着凭空的微醺酒劲说出来的?”
张澄月低下头,看向我们脚下的葱郁青草,她长仅肩下的秀发纷纷垂落下来,如同帷帽一般遮住了她的脸。
她轻声问道:“你能说说原因吗?”
“什么原因?”
“为什么想这样。我长得不好看,成绩也不算好,性格也差,你为什么想和我在一起?”
我不再看她,也回过头来俯视那草地中湿润的土壤,在棕黄的泥土之间,竟然有一点新红闪动,似乎不久之后就会生发出一朵艳丽的花来。
“其实喜欢真的是很奇特的东西,它不问出身,不问优劣,只是在某一个瞬间一下子绽放出来的某种情绪,便让人铭记终生。你听过一句话么,叫做:她明明是淡妆素服出席,可台下的我偏偏一睹难忘。”我尽量地压制住自己紧张的情绪,缓缓地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高中学农,有一天晚上我穿着拖鞋出去,而你恰巧跟在我后边,某一个瞬间我回过头来看你,你居然在偷笑。当时的你真的很漂亮,令人心动,无论过去了多少年,我都依旧记得那时的你的姿态,和你的笑容。那个柔光漫溢的场景,从此便像一副鲜艳的水彩画,在我心里珍藏了许多年。”
“这样啊。”张澄月呢喃道。
紧接着她轻轻抬头,将滑落的秀发拢起别至耳后,问道:“这就是你高三那时无论如何也要找我表白的原因么?”
我摇了摇头说:“你误会了,那天我真的只是想找你聊聊天。我想问问,那场没看完的下半部电影,我们还有机会一起去看吗,仅此而已。”
“就真的只想问这个?”
“真的。”我微微仰头看向上方那棵正在长出新芽的青葱绿树,春意盎然一如那年青春岁月,“我当然知道那时已是高考的冲刺阶段,我分得清轻重,更不想在关键时期打扰到你。可是喜欢这种东西,真的不是靠个人意志力就能控制的,我与你相隔越远,断绝联系越久,我就越想念你。我想见你,当时这种渴望填满了我的身躯。你躲着我,我不理解,反而令我内心的情感越来越汹涌,在校园偶遇到你时,我骤然的心跳加速,让我知道那就是我喜欢着你的证明,我无以回避,也没办法摆脱,便只能不断地向你靠近。”回忆在我眼前如春风缠绵,“我本打算高考结束后再向你表白,向你表明心意,无论是接受还是拒绝,我都希望不要留下遗憾。可是你的突然发难,着实令我手足无措,也让我……感到很不甘心。”
张澄月轻轻地摇了摇头道:“你明知道我对爱情早已失望透顶,为什么还要往刀尖上撞呢?”
我反问道:“张澄月,你反对早恋么?”
“如果是真的喜欢,我想我不会在乎。”
我苦笑道:“那你就是不喜欢我了。”
张澄月沉默了一下,像是安慰我一般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谁。”
不如不说的安慰,我无奈地想。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有些话已如不可回头的箭,注定要讲完。
“早恋这种事,并非靠奖惩、警示、或者说教这些手段就可以杜绝的,除非少年们天生心坚如铁,否则谁能抵挡住春心荡漾时的情愫?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早恋,或者说,我也不想在过早的年纪动心,可是这种事情人怎么做得了主呢?当我动了情的时候,这种痴毒我便再也戒不掉了。可是,在我喜欢你的这段时间里,我自我反思颇多,我开始正视你我之间的差距,开始弥补自己性格上的缺点,我开始改善自己。你说得你微不足道,可是你真的很差吗?高三那时,你的名字频频出现在全级荣誉榜上,而我呢,却是一个找不到任何一个角落下笔的劣等生。你是我抬起头仰视着的发着光的人啊,是你促进了我的努力,虽然最终我还是没能考上很好的大学,可是因为你,我不再是以前那个吊儿郎当的幼稚调皮鬼了。”我转头看向她,“所以我觉得,早恋是不好,可是只是为了图一时之快而在一起的早恋,更不好。真正的两情相悦,会使心生倾慕的双方都受到激励,互相扶持,互相陪伴,从而成为更优秀的人,这才是理应出现的良性爱恋。相爱的双方对彼此的未来无比清晰,拥有坚定的共同目标并不知疲倦地付出努力,这是何等幸运的事?而非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或是对方退步,淡然说着无所谓,除了感情中的琐碎,其他通通都不在乎。”
张澄月扑哧一笑道:“你的意思是当时如果我和你在一起,就是你说的良性爱恋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是想和你说,谈恋爱不是你眼中的百害无一利、不值一提的事情,这仅仅取决于你怎么谈。”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张澄月,我更想和你说,我喜欢你,这种喜欢,是‘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的思念,也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的牵挂,更是‘明明如月,何时可掇’的求而不得。张澄月,你曾经说有些感情之所以会失败只是因为双方的不主动,而今天我对你说出的这番话,已经打破了我所有的胆怯、犹豫和优柔寡断。”我顿了顿,“所以……你愿意接受我的表白么?”
张澄月低着头沉默了,这一次她的沉默,格外地久,久到公园里的生灵仿佛都屏息,树木停止了摇曳,叶子也不再坠落,就连鸟儿都忘记歌唱了。我们都沉默着,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她朱唇轻启的下一句话。
“可以……给我一些时间考虑吗?”她轻声问。
“当然可以。”我心潮澎湃,却还是支撑着自己说出这一句话来。
树影婆娑,花香氤氲,絮洒阶前,墙出红杏。
红绡木棉,碧玉垂柳,茎芽翠青,木身如旧。
我和张澄月再次陷入了沉默,只是这场沉默格外地祥和,我们都在寻求一个冷静下来的机会,即使相恋本身就是炽热而张扬的。
新裁细叶的尖端,停留着刺骨的春风与为其润泽的春晖,绿篱之中的黄菊与凤仙,娇艳欲滴得像是出嫁时的姑娘,喜庆的迎春横幅上边,落着几只南归的候鸟,风蓦然呼啸时,它们便从静止的雕塑中被惊醒,四散而飞。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大地像母亲一般孕育出人们新的希望,而那些冰冷残缺的过去,仿佛都在温和的日光中被消融,一切又能重新开始。
张澄月像是想了很多很远,可是最终仍是没有得到答案,她站起身来,平静地对我说道:“我现在给不出结果。但放心,我会给你一个答复的。”
我点点头,也跟着她站直,笑着说:“我会耐心等待。”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好。”
我们悠闲地走出中央公园,人们欢声笑语的闹声逐渐被我们甩在身后,我们又踏上了来时的那条行人稀少的长街。温和的阳光跃至我们背面为我们摄影,而其所拍下的画面浮现在我们跟前的黄石地板上,我们正跟随着彼此的影子缓缓前行。
我的心如一锅刚烧开的水,即使熄掉了燃火依然沸腾不停,在观察了张澄月的态度后,我明白我们之间不是真的没有可能,而就是这仅仅微乎其微的机会,令我思之如狂。
我们言语极少地走到了车站前,我们即将在此分别。
“再见。”她向我挥挥手说。
我也笑着招手:“一定会再见。”
我望着她的背影远去,而她最终消失在人行道的另一头。
我回过头来,深深呼吸一口空气,深觉春意渐浓。
若有酒杯与纸笔,便只想揉春入酒,剪雪作新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