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兼职地的老板如阿杰所说是个扒皮,我能忍受工作的辛苦,却不能忍受克扣工资。我早有换工作的想法了,只是没有找好下家。
那天聿明带我去的那处酒吧是个不错的选择,我当时留心注意到了招聘兼职的海报,工资尚可,而且我曾经有过酒吧的工作经验。加上快过年了人力资源紧张,流动性大,这期间能赚到一笔不错的佣金。
当聿明来此处喝酒时,见到我跟见到了鬼一样,他幽默问我有几个灵魂,最近哪儿哪儿都能见到我。还劝我不好好上学四处搞什么兼职,为了零花钱这样搞,大可不必,专心念书是正经的。
我按下难言之隐,只是保持了微笑的服务态度,亲切地接他的单。
不过他似乎挺欣赏我的,更应该说是照顾我,还有小费可得。他虽然爱喝酒,并不是喝成烂熏熏的酒鬼,他的酒量极好,后劲大的酒都不怎么容易喝倒他,而且贪喝品多了最多不过半醉便收口。
我来酒吧兼职后倒是和聿明拉近了不少关系,因为他经常来这里喝酒,也和吧台的酒保聊天,然而现在我成了吧台里的一份子。
甚至连过年的时候我和聿明都还有机会一起聊天。我疑惑大过年的这人不回家过年,反倒跑来喝酒,到底是有多喜欢喝酒,简直就是一个酒鬼,只不过酒品比较好而已。
他满不在乎地说,他本来就是背井离乡出来的,不回去过年又没什么好稀奇的。他反倒稀奇我这种本地人,离家不远怎么还在过年兼职。
我说想趁过年多赚点钱。
等他和我聊到交班之后,他第一次说这么晚了,要送我回去的这种话。大概是觉得除夕夜不好打车才送送我。我才告诉他,寒假我也是住在学校里的,学校暂时把留校的学生们安排在了一个宿舍里,而且今晚跨年,他们组织了除夕聚餐,所以我今天才走得早,我可以带他一起去吃顿热闹的饭。
聿明不置可否,只先和我一起出去了。
等我们从酒吧走出来,外面深空中已三三两两放起了绚烂多彩的烟花,也是啊,已经快过年了。
他看着烟花,突如其来地问我,你知道我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吗?
从小到大,他都形容自己是参加过抗战的杜聿明将军的聿明。大家还小的时候当然也不知道是哪个聿明,不过他会写在黑板上,到后来还是有很多人不知道,他照旧会写在黑板上。
他往地上寻找一会儿,随意捡了颗石头说,现在我又给你写一遍吧。
我蹲过去一把抢过石头,嘴里一边说我知道,手里一边帮他写下了名字,聿明。在那些火花忽明忽暗映照下,他的名字也变成了彩色的,仿佛被赋予了生命。
他当时愣一下,微微笑了一笑说,大学生就是不一样,他小看人了。
他终于想起来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才发现他不晓得我的名字,从来没有问过,做朋友也只是我单方面的。
我于是向他介绍我自己。我叫陈更夕,生在除夕夜,被爷爷寄予平凡的厚望,希望我每一年都更上一层楼,或平安,或成长……已知足。
可是我如今过得逊色多了,爷爷也早已去世了。
眼前,那些门店几乎通通关闭了,街道上一片冷清,只有地上的落叶和尘渣随风萧瑟飘动,如这城里剩余的漂泊的我们。天上热闹的烟火,和我们形单影只的身影形成两种景象,我和他在那时仿佛合成了一个人孤独地走在途中,一个是人在前面走着,一个是影子在后面默默跟着。
忽然间,天边有好多乍现的彩花晕光,接连不断响起绽放的声音,而地上仍恍若荒芜的鬼城。
远处,那些人们利用烟花同时发出跨年信号的一刻,我们仍默默无闻存在于世间,只是暂时停了走路的脚步,一起仰头观望着那些光彩,一时没有了多余的言语。
在跨年后的那个时刻,在新的一年里,我低声喃喃,我叫陈更夕,跨过年了,可是我没有家。
他缓缓转过来注视着我说,愿闻其详。
我告诉他,我的父亲去世后,母亲改嫁有了新的家庭,也有了另外两个孩子要抚育,所以不大管我。借学费的时候她也没什么钱给我,只是偶尔打点微薄的生活费。
其实也不怪她,她是家庭主妇,哪来的钱。也怎么好用人家的钱来养外面的孩子。
聿明问她嫁人为什么不带我。
我叹气,因为我不算小了,也快上大学了,拖着个需要学费的大孩子,只会做主妇的她,不好嫁。
噢,也是。
他是一个偶然知道我心里话的人。也许因为他曾经帮助过我,对我又那么友好,我对他逐渐产生了信任感和依赖感。我以前也对苏西产生过这样的感觉,我想,我只是太孤独了。
回过神来,聿明问我还着急回学校参加除夕聚餐吗?他想,已经来不及了,如果他为我打到一辆车就好了。
我低缓地说,其实他们不在意我,我去得早去得迟,或者没得吃,不会有人问我的。他们也知道我去兼职了,我平时忙得和大家没有来往,在学校的时候又只顾着学习。
我们好像在安慰彼此。
虽然离过年有一会儿了,聿明仍然是今年第一个对我说新年快乐的人。
因为这一场护送到达了目的地。
过年之后聿明来喝酒,我主动和他打招呼聊天,顺口问他平时除了工作喝酒还做什么?
他脱口而出一句等死啊。
我让他别开玩笑了。
他不假思索地说,生活又没有希望,不就是混吃等死么。
我那时候不知道他的境地而很轻松对他说,哎,别这样嘛,找到你感兴趣的,捕捉它带给你的回馈,就这样抓住令你喜欢的什么都好,生活下去,不就好了吗?
虽然我也觉得生活没有希望,但我还是按着轨道走下去。
他注意到我的叹气,问我在惆怅什么。
我耸耸肩说,想到毕业后还要还上学贷款,后面开始有了利息,那一点点加起来对我来说也不少,我在考虑要不要考研。
他随口说得很轻松,考,为什么不考,有机会就一定要考,大学都考了,考研算什么,大不了他以后可以先帮我还贷款,考研的钱也借给我,但不收我一分钱利息。
我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他又知道我的心思了,说是他自己的钱借我,绝不是公司的钱,他不会拿公司的贷款放给学生的。
但我还是忽略而过了。
他明明年纪轻轻,也早早出来做事,有那么多其他的机会,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做这个。而且从我认识他开始,已觉得他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又好像在生活之中同样想要负隅顽抗。他喝酒出神时会微微流露出颓唐与麻木,偶尔聊天时会被唤起一点儿活力来,又带着点儿对希望感到遥不可及的态度。
我感应到了这样的他。
可是阿杰看到的是另一个表面而刻板的现实。
一过了年,阿杰也终于有空来我这儿坐坐了。
可是他来了以后,替罗伦叔念叨我,对我的新工作挑三拣四地说,你在原来的咖啡厅里工作有什么不好,除了老板扒皮一点,但天下乌鸦一般黑。你又来酒吧这种地方上班,鱼龙混杂的。
我反问,你太啰嗦了,哪儿哪儿的客人都是鱼龙混杂的,这里的钱起码还多一点,我为什么不赚呢?
我忽然有点儿理解聿明了,每个人不为人知的经历造成的选择是不一样的。
阿杰无奈地说,好吧,遇到什么事记得找我和师父。
我知道他只是在担忧我。
阿杰向我抱怨,除夕的时候他在值班,他总算跟我一样,过了个寂寞。
我不太客气地说,可是……今年已经有人陪我过年了。
他果然一副受伤的样子问是谁?竟然连我都有人陪过年了。
我指向刚进酒吧的聿明,阿杰没仔细看,认为我随便瞎指了一个不认识的人唬他。
等聿明过来跟我要酒聊天的时候,阿杰眼睛稍微一睁,靠过来悄声和我说,他看着眼熟才想起这人来,不就是好几次打架斗殴进过他们局子里的那位么。
我有所保留地说聿明是经常来这儿喝酒的客人,所以相熟了。
阿杰那张正气凛然的脸变得凝重起来,甚至是不大好看的。他整个人尽量偏向我这边说话,告诫我这里面认识的鱼龙混杂的人都不可深交,而且聿明是做贷款的,也和一些不良社会人士来往。
聿明在一旁听到了慢腾腾地说,我们公司的借贷利率是合法的,如果有需要你可以找我。
也不知他是故意侧听,还是不经意听到的。
哦,是吗?有没有名片我看一下。阿杰要名片似乎没那么简单,也许是职业病让他想要查一查聿明。
聿明大大方方地搜出来给他了。
阿杰端详了一会儿他的名片,便收入了衣兜里。接着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他们正式交谈起财务上面的问题来心照不宣,表面上还是很彬彬有礼的。虽然对彼此的社会身份感到敏感,顾及着我这中间人,作为朋友的朋友,还是能说上几句话客套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