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思考

人一出了典当行,林诚芳就寻思着当务之急是联系James,要确保在老爷子宣布遗嘱之前万无一失才行。毕竟James说起来是老爷子的人,万一他要是口风不严,透露个一星半点,老爷子心里会怎么想就难说了。

她犹豫着要不要给James打电话,或者直接登门去找他。毕竟刚才听典当行老板的意思,他是真做过偷鸡摸狗的事情,似乎听起来他也是个有纰漏的人。只是这事儿应该怎么去开口说呢?林诚芳想着多少有些犯难了。要是有个万一,言语不慎可能还会反给James落下更多把柄。毕竟现在他们与James之间还没有明确的同盟关系,也并不算一条船上的人,这防人之心多少还要有一些的。

等到林诚芳反反复复思量才定了决心,真找到James头上去的时候,她又发现这个James不愧是金牌经纪人了,他的确是很厉害的。到底是在艺术圈的交易场上厮混了许多年,早就是老奸巨猾了,面对林诚芳登门而来的咄咄逼人和诉求,James倒是冷静得很,有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意思了。不管林诚芳说什么,他总是四两拨千斤地回话,仿佛明里暗里的话都没带劲似的。能在老爷子身边做上几十年的人,的确不是那么容易能说服的。又或者说比起经纪人来,他更像一个生意人,什么都很有盘算的样子。

林诚芳问James到底是怎么打算的,James就是笑着喝咖啡,怎么都不肯开口说话。林诚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人的一切行为肯定都是有目的的。James越是不清晰表态,她就越是觉得心里发慌。那个时候她突然感觉自己从找到James那一刻开始,就有些战战兢兢了,这打太极似的一来一回说这话,实则心里头早就已经无数场风暴呼啸而过了。她已经着急得不行了,越是想快点把事情解决掉就越是拖泥带水,好像总是甩不干净。

“凡事也别着急,咱们这会毕竟都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了。”就在林诚芳吃不准对方到底是敌是友,头痛得要紧的时候,James踧踖不妨地来了那么一句,仿佛一切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两个人突然变成了共同的联盟,甚至连个缝隙都没有的。

“林老师遗嘱的事是你们林家份内事,我一个外人管不着。但是我也有个条件,林老师那套山水四季和满庭芳系列画作的代理权,你们要给我独家全权代理权。”James眯着眼睛,把最终的诉求说出了口。

这个人真是狮子大开口,一露头要的都是老爷子名下最值钱的两套山水画。这两套画作在市场上正被猛烈追逐,有不少富豪名流都开出了天价。可明明四季系列里面有一幅画已经被他私下卖掉了,这突然又开口要独家代理权,这个James到底在玩什么花样?林诚芳的经验告诉她,这件事情并不简单。

她电石火花般想了想去典当行这一路上的种种,似乎有太多的巧合和顺理成章。这不想不要紧,一仔细想了真是吓一跳,这明显就是被做局仙人跳了嘛!这什么典当行老板吊价的事情都不过是虚晃一枪,只怕是那人早就跟James是一伙的了。什么四季系列有副画作被偷卖的消息无意中泄露是假,分明是抓住了她与道川有难言之隐,是块砧板上的肥肉任人宰割,因而一早就谋划着朝着他们设下了一个圈套,轻飘飘地抛出鱼饵等着她愿者上钩才是真啊!

可是她会来典当行典当物件的事,究竟是如何泄露出去的?典当行的老板和James又是怎么搭上线的?按理说林诚芳出来典当东西也不算是近年的事了,要是James早就知道的话,也不至于憋到现在才发难。这里面一定还有一双看不见的黑手,可究竟是谁呢?林诚芳越想越恼火,总觉得自己精明了一辈子,反在这儿摔了一跤了,可真上了老当了!

这么一想,她又多少有些懊恼自己被贪念迷糊了眼睛,忽视了这样一层关键的利害关系。她过去一向小心谨慎,处处都留一手的人,如今竟然如此被动,真是有火没处撒,只能吞了自己往肚里咽。这时候,她下意识抬头看了眼James家里墙上的摄像头,知道这会子已经是有彻彻底底的把柄彻底在人家手上了。James是瓮中捉鳖,林诚芳的一切行为等同于自动送来的投名状,一切显然都在他可控的范围内。如今林诚芳已经没有谈判的筹码,唯一剩下的选择就是与James站在一条道上……

再说到了老爷子与大家约定的日子,林诚初带着女儿静云一块赶到浙一医院。他看到护士推着手术床的一个全身插管的老太太,正等在电梯旁准备下楼去。老太太的身后跟了几个子女,都在边走边大声讨论着老年痴呆伴随胃癌最糟糕能到什么程度。也不知怎么的,林诚初心里头突然一动,鬼使神差就带着女儿一块跟着人家下了楼。楼下有个老年人的病房专区,跟楼上的套间不同,环境更嘈杂一些。显然这家子女是觉得病房费用负担不起了,估计是申请了转病房。

下了楼,林诚初在那些老年病房的家属和病患间来回看了两圈,跟一脸疲倦的家属还有护工都聊了一下,又看了眼这边病人的吃喝拉撒的大概情况,心里一下就有了个判断——老爷子现在的身体情况不比这些人要好,甚至更糟糕。在医院专门的安宁养护团队和社区义工的共同关心下,老爷子那边的环境的确是要好上许多的。

这病人生重病到最后,治疗虚耗了力气不说,人没恢复过劲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不能吃喝,也不能大小便自理,最后什么都在身上,也不能得到及时护理的话,股沟化脓发炎、长褥疮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那种从头到脚都在发臭的感觉,林诚初作为一个退休了的人,看得也是心里不好受,更别提他本就是胆小怯懦的。有专门的人来纾解情绪,减轻痛苦,身上也弄得干干净净的,至少还有份体面在。这一刻他倒是多少有些理解了老爷子坚决要转到安宁养护病房的决定,有些精神上的痛苦能少受一些也是好的。

林诚初转头望向静云,长长叹了口气:“静云啊,有件事情我跟你提前先说清楚。我看我往后要是生了什么大病,万一要是也治不了了,你也别把我送去化疗了。脸上弄得黄不拉几的没有血色,人不像人的,那倒是真是白活了一场了。所以如果我遇到了跟你爷爷一样的情况,甚至可能都不能自己做决定了,你还是把我转到安宁养护病房去。要保证我这身上是干净的,多少也能吃点正常人的食物,要让所有人都看得到我是有人在关心、伺候的,并不是那么痛苦地在等死。“

静云诧异地望着父亲,她做梦都想不到他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明明先前父亲还畏畏缩缩地试探她对重症养护的态度。本质上像她父亲这样年纪的人,虽然说是退休了,但是如果身体康健的话,还是不会愿意去想这最后一步的事情。更何况父亲一向不喜欢做选择,一辈子都在逃避、抗拒,要说是生死要事的选择,这种时候要是真的来了,他不吓晕倒就已经算是谢天谢地了。如果不是这次爷爷出事进了医院,他恐怕也不愿意去面对和思考这种问题。或许是爷爷自己选择进安宁养护病房这件事情,还有在医院这些时候所见所闻触动了他吧。

说完这些,林诚初又开始全身发颤了,他这个胆小怕事的人,光是想一想这种棘手的事情都有些难以消化。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要跟女儿静云说这些,静云盯着他的眼神里有些可怜,又有些说不清楚的同情在里边。但是他到底是静云的父亲,他真希望自己在女儿面前至少有一刻是高大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畏缩和纠结。

传统的观念上看,一个人老了,就算是生病了,也最好是有子女在身边尽孝,尽一切可能得医疗手段去延长、挽留一个重症病人的生命。这样所有人才会竖起大拇指,都说一声好,这家子女孙辈孝顺,这一切都是从病患的家属身上展开的角度。可是从病患本身的角度出发,过度治疗更像是一种走形式的演出,延长的生命约等于痛苦战线的无奈拉长。上呼吸机,上吸痰器,上各种针剂和药物,去维持一个脆若游丝的生命,这是属于病患自己的静音噩梦和苦苦煎熬。除了病患自己本身,外人根本很难体会到这种痛苦是有多么的难以言喻。

人生在世的真相大约就是这样的,到了生命即将走向终点的最后一刻,大都是不能随心所欲地把自己身体和灵魂安置下来。活着去呼吸,去享受,继续去看人世间的轻舞飞扬,那都是白日做梦。一旦进了医院重症病房,那么一切就都是失控了的。人们要经历到和感受到的不过就是整个人掉下了万丈悬崖,直到最后粉身碎骨。而安宁养护,大约是这些人最后可以寻求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和体面的遮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