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虽然不知道结果如何,心中的压力却泄去了一大半。中午将至,我打电话邀国明来刘家屋吃饭。刘家屋就在赖家祠堂斜对面,直线距离不过五十米。刘奶奶已走了好几年,但她的手艺得到了传承,现在的经营人是她的长孙——“甲壳虫”。我读小学时刘奶奶一碗炒米粉卖五毛钱,再来两个大骨汤熬煮的米琪一块钱能换取神仙般的享受,那时我跟国明卖破烂的钱有不少贡献给了刘奶奶。不一会儿,国明出现在刘家屋奇高的门槛前。刘家屋唯一让我不满的就是它那足有半米高的门槛,据说刘奶奶就是被门槛绊倒受伤而仙逝的。
“甲壳虫,再来一碗炒粉和两个米琪。”我说。
“嗻。”甲壳虫还像小时候一样调皮。
一落座,国明就问:“表哥,亲相得怎样了?”
“你不是想开了?问这个干嘛?难不成……”
“我才不想呢,我是怕你想不开。”
“至于吗?”
“反正有点思想准备准没错。”
热腾腾的米琪端上了桌,大骨汤的鲜香让人神清气爽。
“表哥,难道你就一定要结婚吗?现在这样的单身生活不好吗?”
“也不一定,如果你小小华强和你两个弟任何一个成了家,我也可以不这么急。”
“表哥,你想得太多了。”
“想太多?我就是想得太少了,一晃眼发现什么都缺。我们这个家族太悲哀了,都成镇上的大笑话了。”
“表哥,想开点,他们都不急,你急什么?你现在去赖家祠堂,大舅跟我爸可能正同桌打红5呢。”
国荣预测挺准。我进祠堂时,父亲坐于东南角,姑丈来晚了没位置站着看。我出祠堂时,姑丈也入桌了,距父亲五米。
“别提他,一辈子就这样顺顺利利地窝囊到头了,连难受时喊两声疼都没听到过。”
“可我觉得你越来越像大舅。”
“像他?如果像他,我就不结婚了。”
“为什么?”
“他害得我们好苦。”
吃了午饭,我在国明的床上躺了一会。一点半左右,我接到荷花发来的信息:“飞飞,下午相亲开始了。我给你调到第二位,你准备准备。”我欣喜若狂,立马冲到卫生间,用冷水浇脸,然后用梳子整理头发。出了国明家,穿过早年售卖家禽的巷子,就能看到五十米外赖家祠堂的大门了。赖家祠堂旁边有一果摊,老板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妇女,她对顾客的和气态度温暖人心。奶奶在世时常去她的摊边坐,一边跟她拉家常,一边看街上热闹。摊主有一女儿,跟我堂妹差不多大。现在可能嫁人了,已看不到她来帮忙的身影。如果当初跟她套套近乎,或许能有个皆大欢喜的结果,就省了这些折腾。我长叹一声,径直朝昌茂服装店走去。
在店门外站了二十来分钟,看到荷花跟着一男的从店里出来。在店门口,两人交谈了几句,那男的就走了。送走男一号,荷花的注意力就转移到我身上来。
“飞飞,你一直在这里等吗?”
“刚到。”我敷衍说。
“准备好了吗?”
“也没什么准备的。”
“那跟我来吧。”
话毕,我们一前一后进了店。经过收银台时,昌茂的儿子扫了我一眼,皱了皱眉。他这德行跟他老子一个样。上了楼梯,转过拐角,就来到客厅。客厅宽大明亮,装修豪华。一套真皮沙发摆在房中央,昌茂两夫妇坐在两人位上,女孩正对父母坐着。女孩穿着黑色的风衣,蓝色紧身牛仔裤,腰间束着灰黑的腰带。圆脸,细眉,长发。她一动不动地斜靠着沙发,脸上没有一丝让我感到不自然的羞赧之色,也没看我一眼,好像我是随便一个走进她店里的无足轻重的顾客。但是,我感觉到客厅里的与众不同,空气变得湿润清香,时间走得松弛自然,心跳也跳得紧凑畅快。总之,她的价值不可估量,我对她相当满意。我跟着荷花走到三人位的沙发边。昌茂摆摆手,示意我们坐下。我们坐下后,昌茂对他老婆点了下头。
“你叫什么?”昌茂问。
“小名飞飞,大名温xx。”
“谁的儿子?”
“温xx。”我怯怯地回。
“哪个温xx?下王的还是坪背的?”
“都不是,横路大队横路村的。”
“哦,苦流氓的儿子啊!”
“是不是现住杨家湾的老司机?”昌茂老婆抬起头,看了看昌茂。昌茂点头后,她低下头,记账一样,在厚厚的笔记本中记下。
我大吃一惊!这是什么意思?查户口吗?我看了眼身旁的姑娘,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胆气,和气地说:“昌茂老板,我们家那笔欠信用社的老债2014年就还掉了,所以我们跟苦流氓绝缘啦!”
“呵呵……”那女孩咯咯地笑了两声,然后扭头看了我一眼,美丽的眼睛里涌动着欢闹的波涛,两个小酒窝若隐若现妙不可言。我为自己的果敢暗自得意,也为博得美人一笑沾沾自喜。
“你家苦不苦跟我们关系不大,我们只求记录简洁明了省些麻烦。”
“昌茂老板,其实你们也不用做记录,我的回答言简意赅,你们一听就懂。”
“废话!这要能记住还用得着你说,你问问荷花你是今天第几个。”
“是啊,做事细心点好,保秀婶婶就常奚落我做事马虎,害得她经常跟人道歉。”荷花马上打圆场。
“那继续吧。”昌茂老婆像一个做听写训练的学生,埋下头,竖起耳,准备接听信息。
“你家那栋房子是什么时候建的?”
“09年。”
“面积多大?”
“底层60,建了三层,上面两层有延伸出去的阳台。”
“家……”昌茂刚开口,昌茂老婆就打断了他,“等会!让我估一估。”
昌茂的老婆鹅蛋脸,身材苗条,皮肤红润。我曾看到过这样一句劝告预谋出轨男人的话,大意是说:如果你难以接受人老珠黄的妻子,你就想想当初为了博得丈母娘的好感所付出的努力与忍耐。换句话说,就是女儿会越长越像母亲。这样来看,女孩颜值的巅峰期也无法估量。遗憾的是她又恢复了之前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眼前发生的一切跟她没有一点关系。但她咯咯的笑声在我的耳际回响,像百灵鸟歌唱。看着她,我文思泉涌,又有了写信的冲动。昌茂老婆又埋下了头。我收回神思,继续答题。
“家里有几口人?”
“五个。”
“有兄弟吗?”
“有个弟弟。”
“成家了没?”
“没有。”
“如果成家了,那么小的房子两兄弟怎么住?”
“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不是问题。”
“但对我们来说这就是个问题,怎么解决?”
“买呗。”
“哪买?镇上还是县里?谁买?你还是苦流氓?”
曾几何时,父亲说我的存在制约着大家的发展,可现在事实证明他的名字就限制着我的发展,有这样的父亲我感叹命太苦。
“昌茂老板,有些事是可以选择的,比如不满意镇上可以住县里,嫌县里小可以去市里,这些都不是什么难题。”我申辩着,“但有些东西是没的选的,比如我成了温xx的儿子,生在闭塞穷困的山村,跟他我过过一天好日子吗?小时候过年都没钱来你店里买一双鞋,现在在外被骂单身狗,回到家又成了小苦流氓,我不委屈吗?”
“咯咯咯……”女孩笑得前仰后合,跟之前判若两人,转头看我时还红了半边脸,但我却只能苦笑回应。正要继续诉苦,苦昌茂又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这个问题先放一边。”昌茂朝他老婆吱了一声。
昌茂老婆像一个听话的孩子,立马将之前的记录划掉了。我心里甚是欣慰,抖擞精神,继续听题。
“家里没赡养的老人吧?”
“爷爷早走了,奶奶七年前去世了,她你应该认识,常来你店里买衣服,走时穿的赭色长褂就是你店里买的。”
“简单点……”昌茂神色有些慌张,忙去茶几上端茶杯喝水。
“说了这么多,大家歇一下,喝口水吧。”荷花用一次性杯子,从她身边的饮水机给我接了一杯水。
“昌茂老板,你不知道飞飞小时候多聪明,功课门门优,思想品德更是棒,现在村里就他文化高……”荷花捡空向昌茂夸奖我。
一听到荷花的赞美,我喝到嘴里的水差点喷出来,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样揭下去我看你如何收场?我怎么下台?我赶忙朝荷花递眼色要她闭嘴,但晚了……
“几年前,镇上流传过温xx的儿子发疯发癫的事,那说的就是你吧?逮人就咬,老子也骂!这是小辈能干的事?穷傻了?读书读疯了?还是中邪了?今天这事你得说清楚。”昌茂斜靠着沙发,翘起了腿,鞋尖对着我。昌茂老婆抬起了头,翘首以盼那个标准答案。女孩双手抱在胸前,身体缩进沙发,好像很冷。荷花阔张着嘴,像见鬼一样,看着我。
“昌茂老板,谁年轻时不犯一点错呢?”我说。
“这不关对与错的事,而是能不能的问题。”
“昌茂老板,那你看看我现在还有一点疯傻样吗?”
“这不关有没有的事,而是还会不会的问题。”
“那你要怎样?”
“你疯没疯过?这点必须交代。”
我转头看了一眼女孩,她脸上黯淡无光了。我起身就走。
“喂喂喂……问你呢,你疯过没?”
“去你的!我不谈了。”
“你说什么!”
“你以为我是第二个苦流氓吗?”我回头怒视着昌茂。
昌茂木头般愣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