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至开元

来到木雅已三年,方闲在逐渐习惯这里的生活,但唯独在饮食和卫生上不能也不敢苟同。

陶锅里放上食材,小火舔着锅底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整个木雅寨只有他的木屋中有厨房,还有石块堆砌出来的烟道和壁炉,如此便不用担心被烟气给毒死!

当初顿吉桑措瞧见他在屋中点燃木材后,整张脸都绿了,一个劲的喊着烟气会毒死人,顺便把方闲好不容易打满水的陶罐给扔进壁炉里。

后来方闲才从措雅的口中得知,原来顿吉桑措大叔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在石屋中取暖时被烟气毒死的。

木屋不大,但很精致,老巫女躺在藤条和云杉木制作的躺椅上舒服地叹了口气:“三年前你被措雅所救,那时你就该成为我木雅寨的奴隶,然你却坚称自己是大唐的士人,一封书信便能让金城公主赞蒙降下法旨并愿意见你,老身百思不得其解。”

在顿吉大叔心疼地注视下撒了一小撮细盐进陶锅,方闲转身看向老巫女道:“书信是我写的,也是你自愿派人送去的,至于里面的内容我当然不能告诉你,所有的一切我有逼迫过你们吗?别忘了,当时可是你为刀俎,我为鱼肉。”

老巫女摇了摇头:“没有逼迫,所以这才是你最可怕的地方,用几句话便能免除成为奴隶的厄运,还在利用我们,却全然忘了救命的恩情。”

“呼……”

方闲长叹一声,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后才看向躺在摇椅上的老巫女:“不要道德绑架,咱们从一开始便在互相利用,是措雅救了我没错,难道我就要给你们一族当牛作马?况且是你先同我说交易之事,用我的智慧换取自由之身,不是吗?”

“因此……”

不等老巫女把话说完,方闲便笑着打断:“因此我同你谈感情,你就不要用利益交换,现在我用利益来交换,你也就别谈感情,可好?”

“这般的处世之道,也是你那神秘的师门所授?”老巫女微微点头,身上挂着许多动物骷髅略显狰狞,仿佛随时能从中爬出些蛇虫鼠蚁。

随即又戏谑地开口道:“你也打算用这种态度去面见金城赞蒙?”

方闲的脸上立刻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见到大唐的公主,我当然会献上最珍贵的礼物,我只是好奇,如此尊贵的人物为何会与你有所渊源?”

老巫女骄傲地扬起头,脖颈上的骷髅挂饰不断抖动:“老身曾在噶达城中偶遇赞蒙,并占卜吉凶得以应验,赞蒙大悦,赐曰“神巫”!”

“原是如此,若非有你这层关系,我的书信也送不到金城公主的手中。”

方闲会心一笑,但老巫女的话他可不敢全部相信,吐蕃赞普的赞蒙,大唐的公主,为何会对一个小小的木雅寨上心?

仅仅是因为老巫女为她占卜过吉凶?

在方闲眼中,老巫女的占卜之术完全是装神弄鬼,以神秘的仪式和苍老的模样来蛊惑人心,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神奇之处。

当然,他自己也是这么做的,以虚无缥缈之事,壮自己之声名,为的就是在这个世界上苟活下去。

三年前他在登山大本营被雪崩所掩埋,本以为小命交代在了这座美丽的大雪山,谁知却到了大唐,昏厥的他醒来才发现自己年轻了二十岁,踉跄走出雪域才被措雅所救。

这份恩情他没有忘却,否则他在去年唐人商队抵达时便能离开。

老巫女带着确认的眼神看向方闲:“你之所学殊于当世,精工美物之能世间罕见,更有颇多技法老身闻所未闻,这些皆出自你之师门?”

方闲尝了一口鲜美的汤水,随即盖上陶锅的盖子道:“这是自然,难不成你认为我有无师自通之能?看看我才多少岁?岂能孤身一人在木雅贡嘎上生活下去?要不是遇到雪崩,我也不会下山。”

老巫女微微点头,方闲说得没错,三年前他被措雅背回寨子后,其他回来的猎人也确实说过,木雅贡嘎发生了“推山雪”。

从那些猎人颤抖的声音以及无法形容而做出比划来看,这场推山雪声势浩大,将一个隐世师门摧毁得无影无踪也在情理之中。

耸动一下鼻子,闻着从陶锅中飘出的鲜美,老巫女笑道:“你不愿去往吐蕃,老身也没逼你,这才让你有幸见识一番金城赞蒙,但如此契机得来不易,你是不是该……”

“放心,我说过的话当然作数,诚实善良可是小子的立身之本呢!”

“嘿…真是无耻!”

坐在条凳上的顿吉桑措忍不住哼出声来,不着痕迹摸了下自己的胯骨冷笑道:“你的卑鄙就连狡猾的狐狸都不敢比,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是你设置的陷阱让我摔伤的!”

方闲哈哈大笑,看了一眼他的胯骨意味深长道:“废话,措雅喜欢我,但我并不喜欢她,你担心她爱上我让顿吉家与噶达小论的联姻失败我能理解,但我连拒绝她的权利都没有?”

“我的女儿是木雅的明珠,是珍宝,你凭什么能拒绝她?!”

方闲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扭头看向老巫女,本以为她会多少说句公道话,谁知她开口便能噎死人:“在一个父亲眼中,自己的女儿永远是珍宝,所以错皆在你。”

“哈!所以我娶她不行,不娶她同样也是我的错?!”方闲气极反笑,指着顿吉桑措的胯骨道:“这就是你的报应啊!”

“卑鄙的小子,有可敢同我一战!”

“卑鄙的顿吉桑措,你竟然欺负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年?!还真是不负木雅雄鹰之名呢!”

“呀!”

看着摔碎陶碗夺门而出的儿子,老巫女无奈摇了摇头:“你不该这样欺负他。”

刚刚还火冒三丈的方闲立刻收起愤怒,整个人恢复了平和,脸上的愤怒和委屈仿佛从未出现过,再次挂上温暖的微笑:“又开始不讲理了,你明明知道不是我的错,却非要强加给我干嘛?

何况你的岁数已经不小,还能护他多少年?勇武有余,智谋不足,这样的顿吉家族长能够掌控木雅?你积极地同噶达小论联姻,甚至不惜借我之手请来了吐蕃的赞蒙,为的还不是他?”

摇椅上的老巫女哈哈大笑,空洞洞的嘴巴张地大大的道:“就知道你已看透,所以你也该知晓老身最在意的是什么。”

“你觉得我会害他吗?相反,我对木雅寨依旧心存感激,你我不该是互相利用,而是应该互惠互利达到双赢,不是吗?”

没人的时候,方闲与老巫女之间的对话便是平等的,这是两人早已达成的默契。

“双赢?”老巫女稍稍思索一番,随即认真的点头道:“好,我相信你的话,至少我知晓你的内心是个良人,否则也不会在看到奴隶的时候心生怜悯。”

一提到那些奴隶,方闲的眉头便忍不住皱了起来,他不想进入木雅寨居住最重要的原因便是随处可见的奴隶。

就连“善良”的小姑娘措雅都用她那雪雀般的嗓音歌唱:“山上有没主的野兽,山下从无没主的人。”

很难想象,上一秒还冲着你微笑的青涩少女,下一秒便扬起手中的皮鞭,毫无顾忌的抽打在和她同龄的女奴身上,只因她看了自己一眼。

最可怕的是,无论施暴者还是受害者皆是认为这一切发生的理所当然!

在木雅寨生活的越久,这里就不断的向他暴露出真实的模样,也在一遍遍的提醒他现在所处的时代,大唐,开元二年,丁巳蛇年!

高原之上的六月依旧很冷,但方闲的木屋却从无寒意,甚至比顿吉家铺满皮毛的石屋还要温暖些。

尤其是在少年点燃了墙上的壁炉后,整个房间都在橘红色的火光下散发着暖人的光芒。

鸡汤的香味已经飘满整个房间,而顿吉桑措再次端着一个新的陶碗过来了,看着躺椅上的阿姆既尴尬又羞愧。

老巫女淡淡的瞥了他一眼:“雪鸡是你抓的,松茸是措雅送给这小子的,就连这木屋都是你带着奴隶盖的,当然有权利吃这顿饭,应该理直气壮的进来。”

于是原本还有些不好意思的桑措大叔立刻趾高气昂,大剌剌地坐在木桌前等着方闲给他的陶碗装满汤水。

大叔倔强扭头,方闲微微一笑并未反驳,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端起他的碗装了满满一碗的鸡汤,顺便还放了一大块鸡胸脯给他。

老巫女也是同样的待遇,而他自己则是装了一碗青稞饭,泡上鲜美的鸡汤后,就着松茸和鸡腿吃的痛快。

此时的木屋显得无比安静,只有喝汤的吸溜声,以及三人偶尔发出满足的叹息。

老巫女与顿吉桑措非常享受方闲的鸡汤,就算一锅汤被喝的差不多,脸上仍旧是意犹未尽的表情。

方闲把剩下的鸡汤连同陶锅都递给了顿吉桑措道:“不是我卑鄙的要在晚上偷袭你,而是我没办法同强壮的勇士对抗,所以只能用自己的智慧来报复你的不依不饶。”

在老巫女看来这完全是方闲的狡辩,可惜在桑措大叔看来这就是他掏心掏肺的真诚。

拍着自己的胸口,顿吉桑措发出爽朗的大笑:“唐家小子,你大叔我的心胸比之木雅贡嘎还要高!从今往后你便是我顿吉家永远的贵客!”

方闲笑眯眯叉手行礼,转头看向气的发抖的老巫女狡黠道:“善良,勇敢,心胸宽广,这是桑措大叔的优点,你没必要生气。”

“可这些所谓的优点会害死他!”

这一次老巫女终于忍耐不住,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愤怒,撕裂的声音中带着尖啸,把人高马大的桑措吓了一哆嗦,如同委屈宝宝一般莫名其妙的看向自己的“阿姆”,他不明白阿姆为何突然发怒,而自己好像并没有做错什么……

方闲微微摇头自己去收拾起厨房,木雅藏人和吐蕃藏人差不多,他们笃信精英教育,身份越是尊贵便越要有谋略。

顿吉桑措看似是木雅寨的族长,可惜他的智慧却与老巫女完全不像,他更相信手中的弯刀而非智谋。

为了这个儿子,也为了顿吉家,老巫女可谓是操碎了心,“刀子”再锋利但在更强大的人面前又有什么用?

在她看来只有智慧永不过时,且远胜于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