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宽阔而坦砺的岳汝高速公路(从湖南的岳阳到广东的汝城)轰轰烈烈而又大度地穿过了巍峨而绵延的罗霄山脉,穿越了雷公岭。这是一条气魄多么雄伟的大道啊!
雷公岭自古以来那种永恒神秘和蛮枯的面纱已经被这条公路彻底地揭开了。过去,千百年来这里的人们一直躺在它的怀抱里,依偎着它的情感与力量过着与外界没有讯息,没有交往的日子。这里的人们都守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现在随着祖国的建设,文明与科学进步的发展,过去的一切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雷公庙就建在雷公岭的顶峰上。它矗立在那里,黑森森威严严得像一位古怪而又严厉的老父。它每时每刻都鸟瞰着这里人们的一举一动。许多人见了它都会害怕起来。今天,随着最后一声的巨响,雷公庙就已经彻底地倒塌了,它的一切就这样彻底地结束了。“嘿——咳!雷公庙倒下了!”那磢墩石上又传出了一声雄亮而又铿锵的喜啸:“真正的胜利是属于科学的、文明的,是属于我们的!我们倾其一生的努力,能把科学与文明深深地播植辉灿于这里,我们的力气没有白费!希望就在于今天与未来,努力下去吧!”
这声音是多么的雄壮和执着,是多么的激越和超脱。它跟着风飚然而起,越过山岭,越过云层;在追逐着蓝天,激荡着风浪。这声音不是庸者在生命的最后的时刻那种厌世惊凡的哀嚎与可怜的祈盼,这声音是胜利者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面对光烂的未来充满着无限的企盼与遐想,这声音是奋斗者的脚步声,是进军的旗鼓,是挑战的呐喊。
只要能很好地了解他一段话,就能让大家知道,这也是他在生命的最后的时刻,竭尽全力地将自己一生的奋斗与追求以及憧憬与梦想的东西,在今天这声声的呐喊里,齐都回放着出来了,告诉着世人。这也是他向世人和后一辈的人留下的一种庄严而神圣的告别时那厚重的礼赞。他将自己最后的几丝余热就散发在这声音里,散发在这深厚的泥石上。
好一阵后,他才慢慢地停下了,又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就像睡觉一样溘然长逝了!你走到他面前粗粗地看上去,似乎还感觉到他在安然地睡着,恬静的脸上露出几分总怕扰攘世间的宁静。当你俯背低眉地瞧上他时,就会觉察得到,他的脸上还带着丝丝的喜悦与惬意的微笑,头儿高高地抬着,似乎他还要去望上着天空,望上着白云,望上着遥远遥远,望上着那新奇而辽阔的山外世间。你再去看,他的一只手儿铁一般地紧紧地扶着峰壁,似乎一点也没有松懈之意,似乎要依托着这雄伟的大山的力量,去展示着自己永不言败的气魄与胆略。他的双足紧紧地扣进着两坨巨大的塽墩石的缝隙里,嵌紧着似的,根儿长进了一般。他的另一只手向前远远地指着,顺着岳汝高速公路,一直到遥远遥远的山外。他挺直着瘦瘦而又苍老的身子,似乎是一具震世撼天的威武的苍虎,屹立在悬崖之上,向苍天向大地展示着它永不畏惧的雄姿骁态。你看他这具雕塑这具造型,映照在金黄而又温暖的阳光下,在熠熠闪光,灼亮无比。他死了,就是这么个模样子死去了。谁都不敢这么去相信!
大家闻讯赶来了。全村人在哭着,喊着,呼唤着他的名字,抢号天地,沸腾着山岭,可是他再也没有半点回应了。大家轻轻地挪动着他的身子,也不见他有丝毫的反应。
他就是这样立挺着,一动不动了,似乎用铁水铸造了一般,桩紧了一样。就在这时,有几个青壮年抬来了轿子,一边点着香火,烧着纸钱,一边在不停地亲切地呼喊着他的名字,呼着叫着他和大家一同儿回家去,可是他还是没有半点反应。大家急了,想来用着硬办事,强势地一把把他放倒下来,再装上轿子里抬回去。大家慌乱了好一阵,可一切都无济于事。他还是没有松动一个部位,没有移动着一点儿身子,没晃动着一下腰背,一切都如当初一样地屹立着。没办法,大家在想,他已经到阴曹去了,他肯定要冥钱,他肯定要阴法送他去赶一程阴路。大家灵机一转,就马上请来了道长,给予他烧了大批的冥钱,又给他施了好多法,还在给他消煞驱邪,收住着灵魂,念上阿弥陀佛和往生咒经语,并还呼来佛仙元祖,请他们到阴曹去,见着十帝阎王去说说情,好让他的尸首早点回家。这样一来,大家以为他可以满足了,足可以抬他回家了,另外他们再想了个办法,用葛藤和绳子,附住好他的尸体,然后大家齐都努力朝一个方向用力拉过去,便可将他一把拉倒下来。真的大家就这样照着做了,结果还是让大家瞎忙了一场,他还是没有倒下来。这是什么原因呢?他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力量呢?他难道就变成了神吗?雷公岭所有的老人都赶来了,周围上村下寨的老人也都赶来了。大家看完后都面面相觑,脸露难色,这是怎么的一回事呢?谁能见过这样的一种奇怪的现象呢?所有的人都回答不出来,所有的人都懵懂了,呆呆地望着望着、想着,一筹莫展。
这时,在恸哭号天的人群里,一辆宝马在这路口上兹咔地停了下来。里面走出了一位陌生的而且打扮很别致的老女人。她焦急而又慢慢地挤开了路上的人群,向这位死者紧紧地靠拢着来了。她边往里挤,边擦着红红的眼睛,大颗大颗的泪珠坠落下来了。她已经来到他的面前了。她的手在颤颤抖抖地伸在他的脸上,又在轻轻缓缓地来来回回地抚摸了好一阵,摩挲了好一阵后。这时,从他的脸上的表情来看,似乎他软和了许多,活气了许多,还显示流动着丝丝的血痕。她没考虑那么多了,她一点也不嫌弃他的脏兮兮。她冲他响亮地喊道:哥哥我回来了!您睁开眼睛看看我吧?话完,就一把拥紧他,然后对着他的嘴巴吻过去,甜甜地。好久好久后,她也如他一样,两人并排地站在一起,把脸微微地抬起来,眼睛深深地望上蓝天白云,手指向着远方,指向着远方新奇而辽阔的世界。接着,她豁地一下抱上着他的手臂,放歌大声地唱起来了: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
挥动鞭儿响四方,
百鸟齐飞翔
……
这是怎么的一回事?这是怎么的特殊的一种举止?真是格格不入,得而不体。人家都在哭都在哀都在悲,可你还在唱歌。是对死者哀嚎还是对死者无礼地吵嚷。你这女人难道有神经质的问题吗?大家哗地一下停住着哭声喊声,把眼睛全都齐扎扎地望上去,惊讶地望上她。
你听,这歌声是多么的高亢活脱,甜美激越。像高山上涓涓地流下的叮咚的泉水,轻轻快快地注入在月光下的荷塘里。荷塘里密密匝匝的荷叶倾泻到遥远,里面缕缕乳白色的雾丝被奶酪洗过了一般,在梦呓般地游离着,静静悄悄地,如从宇宙的极处里走出来的一般。荷杆如亭亭玉立的羞女,低涩着脸,含情脉脉着。碧绿的清风柔柔地走来,幽灵般地将它们轻轻摇拽着一把,偶尔“叽格”一声,“嘀嘀”一串串晶珠从田田的荷叶上种了下来,空气里充盈着甜美的而又淡淡的清香,醉醉昏昏的,上面飞起的檐老鼠或夜蝶和鸱鸮在吱吱哕哕快活地叫着,追逐着,这一切更逗得贪婪的鲤姑媳嫂们咂着馋嘴,显泼般地“朴朴”地窜动一把,忙地里面泛起叠叠的晕波,粼粼闪闪,闪闪粼粼。像村姑们在恬静的月亮下,在鹅绒般软滑的空气里,偃卧在长梗的碧草丛里,看着月亮那温柔的手指,轻轻地将阳光热伤着自己的脸面颊抚摩着,安慰着,等到自己的身心全都舒惬后,醉欢了,才把心田里的爱歌唱响,把手上那柄银铃轻快地摇起。像六月天里那广袤的原野上,为了迎接成熟季节的到来,一只只田鸡看着这碧山绿水,看着迷人的风,为了表达对一切的满意和愉快,在用着热烈的歌声喊着山喊着水喊着永远不要老的季节。像滚滚奔腾的车轮声,载着欢歌载着胜利在轰轰烈烈地向前奔驰着,那激荡的声音跟着车儿也轰轰烈烈地撞在山壁上,又轰轰烈烈地撞回来了。山谷在震荡着,天空在回应着。鸟雀无声了,云朵遏立了。她的嘴唇还在一瘪一瘪地张张合合,声音还在呼呼啦啦地扬着飘着回荡着震撼着。她那缺齿的门牙还在时隐时现地闪动着闪动着……
“嘭咚。”突然一声巨响,似乎从这悠扬的歌声里腾起而又落下着。他倒下了,重重地倒下了,像一条巨大的石柱子从她的怀抱里倒在磢墩石上,恰好不偏不倚地落在轿子里。大家觉得更加突然了,神奇了。这是什么作用导致的?这是哪种力学的反应?大家在盯着,努力地寻找着科学解释的理由。
“哥哥,我亲爱的哥哥!我来了,我来迟了。你睁开眼睛看一看我吧!你怎么对我不说上一句话呢?六十多年来我用我一直燃烧的爱,火焰般的心在等待你,今天我等到你的就是这个样子来回馈我吗?我不白忙了一世吗?白等了一世吗?”她早已停住了歌唱,停住了伤心的痛哭,在十分愧疚而又后悔地说:“我们最后一次面没有见上……我死也不甘心啊!六十多年来,我时时刻刻在想念着你,梦着你,无数次在梦里呼喊着你的名字。然而今天你怎么一点也不回答我?我现在还是独身一人,总想盼着回来……哥哥,哥哥,您有病我带来了钱给您治病,您家里贫困我带上您走向富裕,您要什么我会给您什么。您要什么我什么都满足您!您只要睁睁眼看看我吧!”她已经晕倒在地上了!那歌声似乎还在远处响起,还在那儿氤氤氲氲,袅袅娜娜地升腾着,响动着。
他是谁?
她是谁?
他们俩曾经有过怎样的经历?
他们俩有过怎样的爱情故事?
又是谁把他俩拆开的?
这首歌是怎样能够在他俩生与死之间还能够传递着这样的一种心灵中的信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