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是夜,妘玠与妻子说起此事。

王氏笑道:“三郎提前拍你这个未来大舅子的马屁有何不妥吗?”

妘玠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近来兕子总是与王澄呆在一处,说是一同练字,原是有人别有用心。“兕子还小呢,你弟弟这贼心是不是也太早了些?”

王氏道:“十三四岁就嫁人的娘子也不少,不过阿翁肯定不愿把兕子早早嫁出去,至少也等到兕子及笄。妘氏素来不与皇室联姻,族中男丁不多且又是将门,若是娶位公主便只能赋闲在家,不得领兵,这是妘氏数代以来不与皇室联姻的理由。可如今妘氏终于有了个女儿,兕子刚满周岁就获封郡主,这等荣宠是何深意,夫君不会看不出来吧?”

说起此事,妘玠难免有些怅然。“我与老二算是躲过去了,老三尚主怕是躲不过了。不过他是个郎君,不比兕子。若一定要与皇室联姻那也合该是他,家中任何一人都不会让兕子嫁入皇室的,免得她毕生不安。”

“我也作此想,所以兕子嫁入我王家最合适不过。我王氏本家虽在中昱,不过皇族兴衰本与我们这些世家无关,我琅琊王氏定能保兕子永世平安。三郎品性如何,夫君也看见了,难道他配不上兕子?”

见妘玠不说话,王氏继续说道:“我想把二人的婚事早些定下,旁人便不会再做此想。之后,兕子可在家安生过几年,若是阿翁愿意,可等兕子年满十七再嫁。如今三郎既然有心,这是锦上添花之事,到底夫妻和睦也是要紧的事情。”

妘玠扶着妻子上榻。“你虑的也是。不过前些日子博陵崔氏来人,与阿耶说起了兕子的婚事。”

“此事阿翁如何说?”王氏明白博陵崔氏想要亲上加亲也在情理之中,此事全看阿翁是何态度了,所以王氏难免有些紧张。

“阿耶暂且敷衍过去了,毕竟博陵崔氏的嫡系之中,与兕子年龄相当的郎君实在是没有能拿出手的人。若你们琅琊王氏有心,此事可得趁早,我们妘家的女儿抢手,你是知道的。”妘玠笑道。

“多谢夫君提醒。”王氏笑道:“兕子到底还小,不然她对这些事情定然觉得腻烦,指不定能作出什么妖来。”

“这话你倒是说对了,兕子是能为此事作出妖来的。”妘玠也笑道。

“兕子合该是个男儿身才对。就连三郎也说,兕子若非是个女儿家,他日金榜题名不是问题。”

说起小妹与王澄一道读书,妘玠忍不住告诫道:“虽说那你弟弟如今只有十三,他是不是也该顾忌一下?”

王氏道:“前几日兕子还赖在夫君身上撒娇呢,夫君怎么也不避忌一下?他们二人都尚未成年,日后要守的规矩多着呢,如今且随他们吧。就算三郎是我亲弟弟,可我怎会由他做出违背礼法之事?更何况以兕子的性子,她是能让人欺负了去的?”

说起小妹,妘玠有时都头疼不已。“这丫头倒是从来不仗势欺人,可我都很难说清比起她变着法的作妖,到底哪个更让人头疼。”

当年兄嫂对自己婚事的打算,苌离是在几年之后从蓉娘口中得知的,她是大嫂陪嫁,不过自大嫂嫁入妘家,蓉娘就被派来照看自己。至于王澄对自己的心意,是她十五岁那年,蓉娘把那支冰花芙蓉玉簪拿出来时,她才突然明白。

起先蓉娘说这是大嫂留给她的念想之物,不过这套说辞苌离是一个字都不信,大嫂从不戴这样的东西,在她再三逼问之下,蓉娘才说了实话。

这是王澄让人送来的,因自己尚未及笄,所以大嫂暂且收下,想着日后再给自己。直至后来大嫂身染疫症,为免沾染病气,大嫂的随身之物断不能交给自己,所以便让蓉娘把这只压箱底的簪子给了自己。

听罢,苌离就把自己关在房内整整一日,她不能忘记待自己如同亲生女儿一般的大嫂,在自己离开的最后时刻都不愿见她最后一面,只因怕把疫症传给她。即便自己在门外苦苦哀求,哭得声嘶力竭,大嫂始终不肯出来看她一眼。

看着手中发簪,苌离也终于知道王澄回去后,大嫂时常有小玩意逗她开心,如今看来都是王澄送来的,只是大嫂从未跟她说过。

两人再见就是阿耶与大哥的葬礼之上,匆匆一面不曾说过几句话。而今他已娶了博陵崔氏之女,又是迄今最年轻的的状元郎,他应该有这样畅然无阻的人生。

物是人非事事休,大抵如是。他的人生早就与自己无关了,苌离收回思绪继续看书。

后来的一日,蓉娘拿着一摞账本来到苌离面前。“按娘子吩咐,这些是留给郎君的田产地契,请您过目。”

苌离拿过后仔细翻阅,顺口问道:“各田庄的管事你都看过了,可靠吗?”

“娘子放心,都是可靠之人。如今张府的管事也是奴婢这些年来悉心调教的,断不会出什么差池。”

苌离点头道:“这些事情蓉娘是行家里手。舅父豁达无所经营,这几年都是你把张府经营得不错,咱们走后要让无需舅父再操心生计,做他不愿做的事情。”

趁苌离专心账目之际,蓉娘悄悄背转身去拭泪。从娘子到睢阳的第一日起,她就在为身边每个人安排后路了,这番心思为何不能花在自己身上呢?

那刻意压低的抽噎声,苌离不是没有听见,只是她不知要如何安慰这位已经陪伴自己十年的嬷嬷。“蓉娘你也年纪大了,先生有旧伤在身。会试放榜后,你们再动身也不迟,路上有采薇照顾你们。至于护卫由师父安排,你们不必操心。”

阿渃及笄那日,苌离亲手为她梳发加笄,最后为她戴上那支如意钗,道:“阿渃终于长大了,愿你占上这发钗的好意头,事事如意岁岁平安。”

这似乎是张府最后的喧嚣。苌离决定于十一月初十启程前往长安。临行前,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那便是向张旭道别。

来到张旭面前的苌离未发一言,直接对他行了稽首大礼。张旭已然明白她是来道别的,若不受此礼,这丫头定会内心不安。

礼毕,苌离并未起身,继而道:“多谢舅父护儿六年周全,此生无以为报。府中一切已为舅父安排妥当,您后半生尽可潇洒闲适,无需操心府中诸事,自会有人为您安排。”

张旭还是忍不住劝道:“阿离,若你的确无心婚嫁,刘刺史那里有我,你不必担心给我添麻烦。如今这样大的风头,于你不是好事,长安城更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即便你有郭先生从旁为你出谋划策,可你到底是个女儿家,必有诸多不便,我担心你终究难保自身周全。”

苌离莞尔道:“既然有机会不给舅父添麻烦,那儿自然要试一试的,况且最终结果如何还犹未可知。说不定会试之后,儿又回睢阳了。”

张旭长叹一声道:“若真如此,那就好了。即便你入不了殿试,这安稳余生怕是也没了。”

苌离抬头看向苍穹,悠悠道:“安稳余生那是儿毕生不可得之事。即便没有家中变故,儿如今也已嫁做人妇,身陷豪门内斗之中了。”

“我同你二哥是忘年之交,与你三哥相识于江湖,虽比不得与你二哥那般亲近,但也算得上是好友。当初你二哥修书于我,请我好好照顾你这位盲女,让你隐姓埋名地过一生。待你携你三哥手书到我面前时,你非但不盲还改了异瞳,甚至换了身份成为我族妹的女儿,家中无人来投奔我这个舅父。而你三哥的原话是,保你安稳余生便可。”话到此处,张旭的语气无限哀伤。“起初我很是疑惑,我的年纪都够做你父亲了,这余生从何说起。不过看你双眼,我就明白了,你那寒症就是因此而起的吧?”

苌离点头作为回答。

“可是叶秀的手笔?”

依旧只以点头回答。

“除了他,也无人有这个本事了。也罢,虽然折了寿数,也好过当个瞎子。”张旭深吸一口气,以从未有过的郑重问道:“阿离,跟我说句实话,你还有多久?”

苌离的声音没有丝毫的起伏,仿佛此刻谈论的是今日天气如何。“师父说这药从未有人像我这般长年累月的喝过。具体还有多久,他给不了准话,他的原话是少则三年,至多也就五年。”

张旭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左右你都活不过二十二吗?”

“是。”悦耳的女声依旧波澜不惊。

“拿命换来了安稳余生,不过十余年而已。阿离就要舍弃吗?”

“生,非我所愿;死,非我所求,唯生死之间,才得逍遥自在心。”苌离觉得这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

张旭一语不发地盯着眼前人,许久,才缓缓问道:“这几年你时不时的外出,我从未问过。今日你可否告诉我,你所做之事,是不是凶险万分?”

“是。”

苌离的回答证实了张旭的猜测,只有十七岁的她,何至于此?但似乎她也只能如此。

听闻两位好友惨死都未曾痛哭过的张旭,此时终是忍不住了,带着哭腔道:“阿离,让你好好活着话,想必你都听出茧了。那舅父祝你若有来生,愿你能平安喜乐,一世安稳。”

苌离递上丝帕。“多谢舅父吉言。”看着哀哀恸哭的张旭,苌离明白他不只是为自己而哭,再度叩首行礼。“长高水长就此别过,舅父莫送。”

次日五更三刻,三人已到睢阳城外。苌离勒停坐骑,回身最后看向睢阳城,抚着身下赤色骏马道:“赤风,大哥一定不会想到你会随我走那么多路吧?但愿这是你我最后一次远行。”

马儿听明白了苌离的话,嘶鸣一声,无需主人催马直接飞奔上了官道,阿渃和雒钊立刻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