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华邮之王”周今觉的笔记文章

周今觉(1878—1949)因藏有稀世珍邮“红印花小壹圆”四方联,驰誉世界邮坛,“华邮之王”的美称为中国邮坛争得颜面。集邮界称此票为国之瑰宝,而此票之四方联乃天地之间仅存之孤品,意义非同小可。周今觉的邮票研究文章固然出色,但是阅读起来如果缺乏邮识感觉有大障碍。其实周今觉的笔记文章同样出色,不妨找来赏读。平日于周今觉这类文字稍有留心略有所得,特摘录一二佳妙之段落与同好分享。

曾见一九四七年出版《天文台》杂志,封面要目有周今觉《今觉庵日记摭录》,大喜过望。买到手后急观此文,大为失望,哪里是什么日记呀,这不是读书笔记吗,也许人家周今觉的日记就是这么个记法,你以为呢。周今觉“日记”没有年月日,没有阴晴雨雪,开头第一段“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可见为人臣者,当以佐君上致太平为主旨,君之行为不关人民社稷,而关于其家事者,人臣即不必直言极谏。如宋之濮议,明之议大体,彼自尊其本生父,家事非国事,力争何为,乃至于甘受廷杖,前仆后继,可谓无聊之极……”读着是不是感觉云里雾里,别着急,第二段则渐入佳境,周今觉讲了个很有意思的掌故,观点亦鲜明。

第二段“读杨光先‘不得已’(书名),此亦清初争历法一大狱也。明用授时历,清初入关时因之,康熙朝,意大利人汤若望南怀仁自欧东来,改用西法,较明历为精,号为钦若历,后改名历象考成,其初印本尚名钦若历书,先君购得一部,殿版初印桃花纸者,纸既致密,墨亦乌润,几与澄心堂纸李庭珪墨媲美。图为铜版所刻,细入毫芒,非帝王之力不能至此”。周今觉接着讲到杨光先如何“上书痛诋西法,谓用夷变夏,冠履倒置。又谓地球为圆之说,为非圣无法,紊乱纲常”云云,竟将康熙说动,任命杨光先为观察天象颁布历法的主官。杨光先不讲科学,差事当然干不好,康熙“命下光先于狱”。“不数年放出,光先乃作一书,名《不得已》。”

掌故谭与邮票谭多有相通之处,周今觉在两者之间游刃有余地跨界写作。他接着《不得已》条写道“书久失传,近由某书局觅得旧抄本,石印以传。余稍知历法,读其书,如闻一片呓语,盖其人不学无术,文词尤鄙俚可笑,天文历法,更一毫不知,观其所言,殆徽州之罗盘地师算命先生而已。其所争地圆之说,今日虽小学生徒,亦无不知之。乃钱大昕钱倚萧穆辈(此书殆萧穆所藏),竟从而张之,谓其辟邪崇圣,功不在孟子下,以三家村一学究,而能名动公卿,造此大案,既败以后,犹复为后世贤士大夫所推崇,不亦怪哉。夫历法即科学也,科学重实验,实验败矣,犹复哓哓自辩,且有人推崇之,至于无上。然则旧时卿士大夫之头脑顽固,宁可指鹿为马,至死而不悟者,岂少有哉。”对于清代大儒钱大昕(1728—1804)“竟从而张之”“功不在孟子之下”给予了不客气的批评。

同时所购《天文台》另一期封面要目有周今觉《暂止园脞录》,这篇是地道的笔记。引言曰“余子庚午至甲戌,五载三迁,所至赁庑而居,每得数弓隙地,辄布置小园,取楞严暂止便去之义,名暂止园,海藏翁为作篆泐石。甲戌新居落成,园地稍广,仍以暂止名之。盖天地逆旅,光阴过客,百年一瞥,无往而非暂也。孝威索稿,乃取记忆所及,考核所得,条列而记之,命之曰脞录”。周今觉集邮较晚,四十多近五十岁才入行,短短几年一跃成为中国邮坛巨擘,缘由有二。一者周今觉早年经商,财力超群,不然也成就不了数一数二的集邮家。二者周今觉学养深厚,并非只知赚钱的商人。本期《暂止园脞录》只有一题《诗律》,内云:“四十余年来,闽中诗人独盛,鄂次之,赣又次之,苏皖较少。然闽中方言,钩辀格磔,不善作国语者,往往失占错韵。尤奇者,常以七阳与十三元通押,此两韵绝对不相通,而闽人辄多误犯。如郑苏堪寿袁伯揆母寿诗云:画戟森森燕寝香,寻常歌舞远高门。银花火树称觞夕,待向君家作上元。香元同押,余问闽人,香字闽音如何?则曰读如薰,余始恍然,因土音相近而错押,宜乎高伯足之痛骂该死十三元也。”“梁众异号称诗律较细者,乃亦有押不同辙之韵。他省诗人,绝少犯此病者,谓非闽中方言误之耶。”我不懂诗更不懂韵啥的,只是觉得“因土音相近而错押”说得有道理。

如果说因周今觉而购《天文台》杂志,那么购《永安月刊》的初衷却不全是为了周今觉。《永安月刊》我是追求全份的,如今仍未遂愿,周今觉的《夜读书室随笔》刊于《永安月刊》第103期和第108期,算是意外之喜吧。对于周今觉来讲这篇随笔也许是他的绝笔之作了,1949年2月9日他就去世了。随笔有几个小题,《德宗与摄政王》《张文襄》《吴六奇报恩之异说》《掌故学方法举例》《文宗嗣位之异说》《赐福》《沈文肃》。周今觉《夜读书室随笔》引言是一篇隽永的小品文,“余一生最喜夜读,必尽三四更鼓始就枕。缘日间人事猬集,神志不宁,夜则万籁萧然,群动俱息,一灯相对,始得专心致志于学。少时常以晏起遭先君笞责,然不能改也。沦陷时,电灯限制,久亦安之。忆幼时读书,仅有瓦盏,十岁以后,渐用火油。辛亥国变,避地海上,始有电灯。无端列缺敛辉,一灯如豆,唤起我六十年前儿时风味,亦自有佳趣在。当时有《即事诗》十首,其一云:‘梁间列缺吐光明,墙角争看弃短檠。今日短檠还照读,秀才风味忆承平。’今又四年矣,郑逸梅君为《永安月刊》索余纪闻书事小稿,就记忆所及者,于灯下录出数则,即命之曰《夜读书室随笔》”。周今觉主编过《邮乘》杂志,当知编者与作者谁也离不开谁,每约稿必应之。

二〇二一年三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