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书乃城

每次出新书,总感觉一则以喜,一则以惧,高兴的是自己没有虚掷光阴,害怕的是又得起书名,起了好几个都不满意,不由得着急起来。某天忽然翻出四十年前的一本旧书,上面有我写的一段话,“梁厚甫称他发表在报刊上的文章皆候虫时鸟所为”。心想,我这几十年来的投稿码字不也是候虫时鸟所为吗?担心用错了苏东坡的意思,请教止庵先生,他说老谢你终于知道用典啦,随后建议我用候虫时鸟的下句“自鸣自己”作书名。

我想到的书名是“有书乃城”,取意刘禹锡《陋室铭》里的一点儿意思,转化为“斯是陋室,有书乃城”。这个意思我以前在《出书记》里说过:“鄙人之一生,毫无光彩可言,幸有这二十几册书作劲儿,稍稍使得生命发出一点儿惨澹的光。”友人问,应该是有书乃成吧?成是成功的意思占多,我哪里会因为出了几本书而成功了,只不过以书为城,抵挡人世间的诱惑罢了。

两三年来写得很少,发表得也少。许多挺有意思的随感和材料都浪费在微信上了,似乎毫不足惜,搁过去,都是非常实用的素材。浪费最狠的是书评,以前我一年要写上几十篇书评,不管新书旧书,我总有一肚子的话可写以形成文章,近年好像只为《陶庵回想录》等两三本书写过评论发表在报纸上。

周今觉、叶冈、顾冷观、谭正璧、陶亢德等民国文化人物,一直以来处于被冷落被边缘被遗忘的境地,实际上他们身上承载的文化史料的多样性和趣味性,确确实实地值得去书写。我们的文化史、文学史有个现象,有的作家被过度书写和研究,有的直接无视。作为个体书写,我愿意做一点微小的工作。“二十二大明星”之一秦怡,以百岁高龄辞世,杂志编辑约我写稿,我还是像几年前写王丹凤一样,找一些鲜为人知的材料而不是人云亦云地说些现成话和套话。简短节说,我的写作无甚高论,总是想着留下一些实实在在的史料线索。

三十年来我的写作渐渐形成了固定的模式——“书话+掌故+忆往+随感”。这几项缺一不可,书话文章式微,似不可逆转,一本纯书话的书早已不如前十几年那么受欢迎,老读者在退出,新读者不增加。掌故文章受众面比书话更窄,比书话难写得多,八百只眼睛等着给你挑错呢。忆往怀旧是人世间永恒的话题,不会写会说也行,“口述实录”似乎比写得还真实呢。我写这类文章有个优势,记了六十年的日记是坚实的后盾,至少在时间日期上我不会搞错。对于个人及家庭的照片、信札、证件之类,我都有收藏的癖好,不然写不出《我清空了岳父母的家》和《我在青海的586天》,有谁拿得出七十年前的出生证?胡适说过:“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写文章虽然是小事情,可是应该拿出办大事的态度。

以前书评啦,掌故文章啦,似乎颇受欢迎,编辑也愿意约稿,如今似乎不知哪方面变了风尚,还是我求战意愿低落,几乎不主动碰这几类文章了,约就写,不约就不写。近年来更喜欢写的是怀故忆往的文字,本书里有七八篇即是,意图追摹前贤之“梦华体”。写作时状态神勇,激情澎湃,如果不设字数限制,短篇可以写成中篇,中篇甚至可以写成长篇,最损也是自传,闹好了就是一部自传体小说。

梦醒时分,月华如洗,能够拿得出来的仍然是这点卑微的货色。

二〇二三年五月三十日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