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黑脸的大哥

初夏的气候阴晴不定,原本是淡云不蔽朗日的天,忽地晦暗下来。探进墙头的杨树枝叶摇了摇,窸窸窣窣的摩挲声很快就加入了细雨的音色。老张在厨房柴火烧得正旺,一时间很难注意到外头已落下小雨。

于是院中二人只得靠自己转移那几箱嫁妆。

率先动手的是裴梦鱼。郦峤挪动脚步之前,身形凝滞了一瞬。他似乎还有其他劝服裴梦鱼退婚的理由未曾出口,但天雨催人,不管结亲与否,东西还是得先搬进里屋。

会客厅中,五个箱子错落地排在墙边。不多会儿,一阵风带来的雨复被一阵风带走,金阳依旧高照,只是院中留着还未消散的雨气。

老张端着菜碗入厅,搁下碗碟后,屁股刚要落座,又像触电似地弹了回去。他从前跟郦峤都是同桌而食,除了需要他干些杂活之外,二人不甚有主仆之分。但如今郦家有了夫人主内,新的家规该当如何,暂且不得而知。实际上郦家的情形大哥裴舒叶在信中写得十分详细明白,因而裴梦鱼一眼便看出了老张的犹豫。

她招呼道:“张伯辛苦了,快坐。”

郦峤也意识到了家里多出一人可能带来的诸多变化,此刻他的胃口都被一团烦乱的心事填满了,盯着一桌子菜肴却是久久未能下箸。

裴梦鱼倒是吃得欢快,三两下便光了自己的盘。吃完她抬眼一瞧,郦峤的脸就像今日的天色一样晴晦难辨。看着他似是欲言又止为难得紧,裴梦鱼心想多半是她这个怪里怪气的高门假小姐给他留下了不大好的初印象。

她干笑两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对郦峤道:“呵呵,郦公子,你有话直说。我都告诉你我不是真的裴千金了,你还怕得罪我吗?你要是真不愿意娶,我也可以回去闹一闹,然后另配一户人家。你不用为我忧心,我乐天无惧,哪怕流年不利,也相信自己定能做出绝处逢生的选择。”

郦峤脸红一阵白一阵,欲言又止险要变作语无伦次。他这紧张局促的情态,连自小看他长大的老张都觉得新奇。老张掩面偷笑,往自己碗里夹了两筷子菜,便默默退去厨房吃了。

“小姐,裴小姐……出人意表。在下、在下从前……在下平日不喜交游,与女子相处的机会更少,需要一点时间适应。还有……”郦峤耳朵灼红,却没有将目光回避,而是直视裴梦鱼道,“裴小姐,请在西厢房暂住。郦某家中还有些情况需向小姐交代。婚礼之事,我们再商再议。”

裴梦鱼听到“再商再议”这四个字,皱了一下眉,感觉自己孤注一掷的热情被眼前人再鼓而衰的犹犹豫豫消磨了些许。但她没表现出来,只是打趣道:“好歹今天我不必露宿街头了,多谢公子收留。”

说罢,她提裙起身,往院中走了几步,却瞧老张又急匆匆地回返。她往院门方向看去,但见门框正中有一个负手而立的背影。来人身着黑衣胡服,以玉簪束发,龙骧虎视,汉胡难辨。

裴梦鱼正愁如何向来客介绍自己目前青黄不接的身份,忽而在那一双冷目的注视中出了一身虚汗。

兄……兄长?

不是送她来洛阳的二哥裴云,而是在京为官六载的长兄裴舒叶。

裴舒叶比裴梦鱼大五岁。裴梦鱼犹记得裴舒叶曾经是除了二姐裴道蕴之外,唯一偶尔会搭理她的人。但也不记得是从何年何月开始,裴舒叶也变得对她视而不见,偶尔对上的眼神甚至还透露出几分嫌恶?裴梦鱼猜想大约是裴舒叶知晓了她的身世才有此转变。早熟的她没有多问,只是强装无所谓地接受了手足情谊破灭的结局。

又过了几年,裴舒叶便离家做官了。他有两年在江东,有两年在青州。直到去年调入京中做官,才能偶尔回一趟距离洛阳不算太远的河东裴府。居家时日短暂,而庭院广深。她只是听到消息说他回来了,然后又听说他走了,连面都没见着。再然后呢,就是裴府着急嫁女。也不知为何裴舒叶对此事颇为上心,开始频频来信。

在老张的通传之下,郦峤也走了出来。黄门侍郎裴舒叶他是认得的,不仅认得,还在城郊的蓝雨寺中遇过几次。

见主人相迎,裴舒叶也终于迈上台阶,进得府中。他先是回了郦峤一揖,没等郦峤说什么,便道:“舍弟把未过门的新娘丢在此处,实属唐突无礼,还望郦兄包涵。”

郦峤回道:“无妨,难得令妹随遇而安,未曾嫌弃鄙门陋户,淡饭粗茶。裴大人……这是要将令妹暂时接回去吗?”

裴舒叶点点头,目光扫向裴梦鱼,见连婢女都没有一个,皱了下眉,问:“就你一个人?”

裴梦鱼被裴舒叶严正肃穆的气势震慑得又冒了一层汗,没说话,点点头。其实丫鬟本来有一个,只是半道跑了。

裴舒叶大概是怕裴梦鱼说出什么丢人的话,不再质问她,而是转头对郦峤道:“郦兄,吉日未到,我这便先将舍妹带回去了。改日再登门叨扰。”

郦峤道:“裴大人,内厅还有几箱嫁妆——”

裴舒叶打断郦峤的话,说:“嫁妆便留你府上吧。告辞!”

裴舒叶抬脚便走,裴梦鱼只得快步跟上,进了裴舒叶的马车。

裴舒叶的马车外框刷得棕黑,帏帘亦是深色,只容不多的光线透入车内。裴梦鱼坐在一旁,看了一眼裴舒叶那比马车还黑的脸,她大气也不敢出,四肢收拢而身子前倾,胳膊肘拄着膝盖,两手抚上太阳穴,这既是为了缓解自己的脑壳痛,也是想要隔开二人的视线,给自己创造一点稍有遮蔽的空间。

裴舒叶来得急而走得缓,命车夫避开闹市,于僻道慢行。

沉默不多时,裴舒叶开口问:“几年不见,被人毒哑了?”

“没有没有。”裴梦鱼清清嗓子,道,“大、大大哥,多谢大哥费心为我安排这桩亲事。”

裴舒叶冷笑一声,回道:“怎么,你很满意?”

裴梦鱼连连点头,说:“郦峤家世清白,人品端庄,配我绰绰有余。”

裴舒叶又是一声冷笑,道:“你是河东裴氏女,你应该说,你配别人绰绰有余。我给你找了个寒门郡吏出身的郦峤,你不埋怨?”

裴梦鱼也笑了,说道:“大哥,你知道我是块什么料。我是在裴家蹭饭的。勾心斗角不会,人情世故不通。若嫁进高门大院,恐怕是活不明白,死不明白。配个小门小户,说不定还能白头偕老,享尽天年。”

裴梦鱼心情刚有些放松下来,裴舒叶下一个问题又把她吓得如坐针毡。

“你别告诉我,只这么会儿的功夫,你就已经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了?”

裴梦鱼的身世,在裴府是个公开的秘密。

所谓公开的秘密,就是人人都知道,但碍于世代儒学之家的门第,人人也不议论。大家能做的,便是忽略她。

这种忽略没有使裴梦鱼忧愁沮丧,反倒让她逍遥自适。男人争权夺利的时候,她在看热闹。女人争奇斗艳的时候,她也在看热闹。仿佛她之于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参与者,而只是个旁观客。

如果有什么东西能打破这种自在,那就是注视,比如此刻裴舒叶对她的注视。

她尝试深呼吸,却发现自己呼出的气流都是一抖一抖的。扶着太阳穴的双手不觉已抱在了胸前。她再次清了清嗓,回道:“郦、郦峤……人也不傻,他就算不道听途说,早晚也能看出我、我不像正宗的小姐。”

良久的沉默让裴梦鱼反复回想自己刚说的话,这种等待对方审判的焦灼让她坐立难安。

突然马车一个颠簸,裴梦鱼膝盖着地,摔到了马车中央。她想爬起来时,马车又颠了一下,以致她后腰撞到了木板,疼得一时不能动弹。

裴舒叶垂眼看向地上的人,挑眉问了一句:“你的身世,你从小便知道?”

裴梦鱼“嗯”了一声,趁疼痛稍有缓解,用手撑着自己回到座位上。

她和裴舒叶实在没有熟悉到静默相待都不觉尴尬的程度,于是她想出声填补一下这可怕的空档,道:“很小我娘就跟我说了,我俩其实是‘外人’。那个……要不是你在四五岁时生了一场大病,是靠我娘的巫医之术治好的,咱们也不会被裴府收留。”

裴舒叶没有正眼瞧裴梦鱼,平视前方的冷淡眼眸中好像染上了一丝情绪,他问:“所以,你从没真的把我当作兄长?”

“这个、这个怎么说呢……”裴梦鱼两手搓了搓大腿,回道,“这绝不是我不知好歹,而是……嗯,事实如此。你爹不是我亲爹,你娘不是我亲娘,我怎么好意思真把你们当兄弟姐妹?在我眼中,你们是裴大公子,裴二公子,裴三公子……二、二姐倒是不同,二姐与我走得近,我要是不把她当姐姐,她会生气……我觉得,人与人之间有许多种缘分,有天生共有父母的缘分,也有后天相处的缘分。二姐和我就是有相处的缘分……总之,我被裴家养到这么大,是真心感恩。只可惜我脑子不太聪明……”

说到自己脑子不太聪明,裴梦鱼像是忽然长出了脑子,问:“大哥把我许给郦峤,是否是因郦峤有志操干略,想笼为己用?”

话音刚落,马车就停了。

裴舒叶没有回答裴梦鱼的问题,只是一边起身走出马车,一边说:“少思寡虑,绝学无忧。脑子不好用就别用了。”

裴舒叶的府邸比郦峤的宅院大了一倍有余,一看便知是贵胄之居。此前刚被他骂了一顿的裴云现在正躲屋里喝酒,听得大哥回府的动静,自然不想出来自讨没趣。他和裴梦鱼口中的二姐裴道蕴是龙凤胎,产婆接生时忘了是哪个先出来的,于是二人的排行并列第二。

裴舒叶吩咐管家将裴梦鱼引至东边的厢房。

裴梦鱼关上房门,才感到一颗心彻底放松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害怕裴舒叶。伸了个懒腰,慨叹道:“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俗人昭昭,我独昏昏啊。”

“绝学无忧”与“人之所畏”语皆出《老子》。裴舒叶要敲门时恰好听到她懒洋洋的声音,勾唇一笑,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