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免礼,过门!

河东裴氏女嫁于尚书仓部令史郦峤的婚讯,在洛阳城中不曾掀起一点波澜。

一来郦峤是东南郡吏出身,平日里勤于实务而疏于交游,是当朝士族子弟不屑一顾的俗吏。二来裴氏门第虽高,这个叫裴梦鱼的女儿却是家里极为边缘又特殊的存在。裴家对于婚礼的规制一无所求,只让刚好要来京中任官的次子裴云,将这个仿佛见不得人的庶妹匆匆送入洛阳,又好似急不可耐地扔在了郦家,就拂袖而去了。

裴梦鱼走下马车时,雇来的车夫脚夫已搁下嫁妆领钱走人,二哥裴云更是连背影都没留一个。

郦家府邸不大,但空。裴梦鱼环顾四周也没见半个下人,只看到她的新婚夫婿木然站在跟前。

他比自己高一个头,头冠似是前朝式样,身着靛青直裾,正巧与绿襦蓝裙的自己相互衬映,如一对与时不容的古人。

郦峤确实愣了一会儿,这倒不是因为他缺乏婚嫁的经验而显得手脚无措,而是裴氏如此高门却这般行止匆匆有如儿戏,着实令人费解——他本是做好了将一切繁文缛节安排妥帖的准备的。

“你是郦峤?”先开口的人是裴梦鱼。

郦峤点点头。

裴梦鱼笑了笑,为他解惑道:“郦公子莫怪,我娘亲是南越人,怀着我进的裴府,所以我非嫡非庶,实际是个养女。我的‘父亲’这几年听信术士之言,说要嫁女解灾,于是把我推了出来。既是为了消灾解厄,且不过是个庶室假女,自不必锣鼓喧天了。委屈郦公子。”

郦峤对于这个新婚妻子有过一些设想,或是风格峻整少言寡语,或是刁蛮任性惯养娇生。没想到她两边都不沾。她眼中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云淡风轻地说出自己不足为外人道的身世和本该遮掩的真实目的,轻柔的音色却透着落地有声的沉着,坦荡得叫人不禁自省是否拿出了同等的真诚。

郦峤对裴梦鱼一揖,道:“这些事……裴小姐不说,没有人会知道。”

裴梦鱼身形未动,只是看向郦峤的眼神深了一分,她道:“呵呵,对我来说,有没有人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事实便是如此。郦公子,长兄在信中提到你是一位务实君子,因治绩擢官,无攀附之行,只因沙门空澄做媒,才应下这桩婚事。公子久居官场练达人事,想必早就看出高门低嫁事有蹊跷。我……我在裴府时也曾与人虚与委蛇,但我不愿迷失在虚妄之中。我必须面对真实的自己,也想真实地面对你。如果郦公子不愿接受如此真相,我理解。我们可以趁着洛阳城中无人知晓之时,当作无事发生。”

原本拱手低眉的谦谦公子听得此言,不急不缓地直起腰来,神色冷然地直视裴梦鱼道:“郦某身无长物,家中陈设清俭,唯有一老仆相伴。……才疏学浅,志短德薄,也许终生官居令史,至死无所作为。这般种种,已托空澄大师转达,不知有几分传入小姐耳中?依小姐之言,此桩婚事尚有悔还余地。若小姐有此意向,烦请直言相告。为小姐计,郦某愿做这个退婚的恶人。”

裴梦鱼听得一怔,才意会到郦峤以为她是故意讲出不堪的出身来将他劝退。她再次打量眼前人——面骨周正,相貌清俊,肤色与身形介于文士与武将之间。空澄道其人虽掌仓部文书之职,但常年在外实地勘察粮仓部署,看来所言非虚。这样的品行,倒是有点像担任会稽县令的裴三公子裴广。她斟酌了一番语句,方开口道:“郦公子的婚事可悔,妾身却没有回头路能走。左右都是要消灾,不嫁给你,也会被长兄许给京中高门做妾。郦公子,你是我最好的选择。”

裴梦鱼眼中的情味不明,像是欣然赴此命运,又似有无奈的凄凉之色。

迎上杏眼投来的目光,往常喜怒未形于色的仓部令史郦峤,竟蓦地脸烧耳热,胸中涌起平生未有过的情绪。他想上前一步,但终是僵立原地,好像再靠近一点,便怕对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似的。

“公子!”一声呼唤从院门口传来,打破了二人的静默。

老张和郦峤一样,是两日前才听说裴家的送亲队伍会提前抵京,于是匆匆忙忙地去市集置办物资,今天又是挑了一担子瓜果鱼肉红烛喜绸回来。他左看右看,都觉得这婚事筹备得过于随便了,总是不停地责怪自己无能。没想到这个新娘子来得更加随便。当确认了玉立院中的小姐身份后,他更是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公子!……这!——”老张眼中尽是慌张之色,“那婚礼……那宾客?那、那日子?”

裴梦鱼笑对老张说:“张伯,你家公子的境况与秉性,我已耳闻亲见。他不爱宴客,我也不喜欢热闹。婚礼的事,不必忙活了。”

郦峤闻言也是一惊。他萍漂藻寄,自是没有亲眷;居官萧索,更是无友少朋。原想硬着头皮去各同僚家中投帖,难道说……真的不必了?

裴梦鱼对上郦峤探究的眼神,轻巧地说道:“吉日是下月初一,我提前被丢在郦府,本已坏了礼数。郦公子便是有心迎娶,也无从迎之了。依我看,从繁不如从简,从简不如从略。若公子不反对,今日就请张伯做个见证。无家可归的我,这便算是过门了,如何?”

老张听言,不敢多作评论,只是欢天喜地地去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