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逆袭(三)

  • 大盐商
  • 傅恒
  • 10094字
  • 2024-03-12 17:58:39

挑卤水过小坡,有盐工放下担子站路边撒尿,舒致怀招呼翻板也尿。翻板奇怪:“不是刚在坡下尿过吗?”舒致怀冒出一句更奇怪的话:“趁这会儿人少。”翻板好笑:“啥时候尿尿在乎人了?”

翻板边尿边胡乱念叨:“外面打仗,家门口棒老二横行,世道这么乱,也没人管一管。”舒致怀讥讽翻板:“一年四季穿木板鞋,连双布鞋都买不起,还有心思担忧天下事。”

看看四周没人,舒致怀要翻板别说没用的话,留意面前的水凼。翻板有些发蒙,翘翘小肚子指面前水凼:“是不是这个?”舒致怀不耐烦:“明明只一个。”翻板也不耐烦:“每天来来去去几十趟,又没妹子在里面洗澡,有啥看头?”

有盐工挑卤水路过,舒致怀马上示意闭嘴。翻板更好奇,倒也听招呼,咽回嘴里的话。两人做尿尿姿势站那儿,没等挑卤水的盐工走远,身后传来妹子的嗔怪声:“两条野狗,快点!”

是三个妹子上坡来了。五妹子独自扛一小捆竹子,桂芳和叮叮合抬一捆大一点的。三个妹子不愿走近,也不想久等,站原地催。舒致怀要翻板别收回姿势,让她们多扛一会儿。翻板担心竹子太沉。舒致怀说能扛上坡就压不坏她们,逗一逗,好耍。

三个妹子被竹子压得不舒适,五妹子大声警告:“不管你们收不收拾好,我们过来啰。”桂芳助威:“别以为我们不敢。”叮叮低声提示:“他俩是装的,你越催,他们越不忙。”桂芳再朝舒致怀和翻板发警告:“我们过来就没你俩的好日子过。”两人还是不理睬。

按叮叮的主意,三个妹子把竹子换到靠舒致怀和翻板这边的肩上,借竹子遮住视线,快节奏擦着二人后背走过。舒致怀和翻板背对小路一脸坏笑,不知谁肩上的竹子横着一扫,动作来得太意外,舒致怀和翻板失去重心,双双扑到水凼里。三个妹子大笑着远去。

水凼不小,翻板扑腾,哇哇叫水好深。舒致怀要翻板别瞎叫,会狗刨骚也淹不死,不妨尝尝水凼里的水。翻板苦着脸:“已经尝到了,咸得发苦。”舒致怀要讲的就是这个水凼:“留意很久了,不管多长时间不下雨,凼里的水从没少过,水也不是雨水的颜色,我多次尝过……”翻板抱怨表哥:“一句话能说清的事,绕那么多弯干啥。”舒致怀提示:“你不是说世道没人管了吗?”

世道没人管了适合做啥?自清朝垮台,盐都周边占山为王的棒老二大增,还有兵祸,到处是军阀争抢地盘,都想趁世道混乱捞一把。翻板问表哥:“是不是也‘想毛了(豁出去了)’,你要敢干我也干。”舒致怀脸上肌肉僵硬,一副猛下决心的模样:“我家曾祖父有训,要干就干能成正果的事。”

舒致怀问翻板有没有胆量。翻板回答不缺胆量,缺本钱。舒致怀昂起头:“我就是本钱。”

舒致怀说:“要让人放在眼里,得凭实在的东西。”

舒致怀说:“如果走常人走的路,几辈人都走不出来。”

然后逐一告诉翻板,他核实过,这座荒坡不是谁家私人的,是清朝的“官地”,眼下清朝不在了,还没有新政府来管。讲评书的说过,“湖广填四川”那会儿有过先例,谁先占到就归谁。“我们不要这个坡,要了也守不住,我们就要这个野凼里的卤水熬盐。如果有人也来旁边跟着熬,我们就陪他抢,看谁手脚快。”

翻板琢磨,表哥的底气肯定来自传说中的祖传秘籍。他学戏里的语气问表哥是不是要祭出秘籍了。舒致怀不与翻板谈秘籍,只谈现实,他和巩老板闹翻了脸,过两天结完账,巩家盐场不会再雇他。凭巩老板的德行和实力,还会招呼其他盐场老板不雇舒娃。他在盐都已经没法靠帮人为生。

戏里说逼上梁山,乱世出好汉。掏钱买戏票,不只看美女和看热闹。

舒致怀领着翻板在荒坡上的水凼边搭起一个简陋小棚,又在小棚里砌上熬盐灶。翻板脚穿木板拖鞋,呱嗒呱嗒来回忙碌,一边忙一边纠结,有人管没人管也是“官地”,会不会有人来理抺(过问)?舒致怀其实也担忧,问题是担忧不能改变现实,索性横下心咬定一个念头,世道都没人管了,谁还来管野外荒坡上的水凼凼。

翻板想说荒坡也是皇帝的地盘,又想起没有皇帝了,不过,还是纠结这样想做啥就做啥,多少有点不讲王法。舒致怀懒得多说,天下不讲王法的事还少吗?翻板依旧不踏实,敢给王法翻脸的人,要么是有冤无处申,要么是诱惑太大,表哥好像不在这两例中,那又是为啥。

莫非仗着手握祖传秘籍,趁世道有空子钻,不花本钱地露一手给别人看?像表哥自己常说的,让人把他放在眼里。

也担心表哥有没有把握用野凼的卤水熬出盐。穷人的体力是不值价,好歹是过日子的本钱,白费了力气拿啥糊口?

舒致怀不想对翻板多讲,实话实说:“我要不干这事,只有卷起铺盖滚出盐都,你还能在这儿混下去,你不干,我不会怪你。”翻板更纠结,干吧,担心白费劲,不干吧,万一表哥干成,会令他眼红。翻板也不隐瞒打算:“反正陪表哥掉进水凼了,先一块儿闹几天试试,闹不成再倒回去挑卤水。”

提到掉进水凼,舒致怀冒出梗在心里的疑问:“是谁把我俩扫到水凼的?”翻板不明白:“弄清楚又如何?”舒致怀欲言又止,翻板有些多心:“都这样陪你了,你还瞒着。”舒致怀只好招认:“我家曾祖父传下一句话,舒家的得和失都与女人有关。如果接下来做事顺利,谁把我扫到水凼里,就表明谁有旺夫命,就值得娶。”翻板使劲呸一声,瓜苗还没栽活,就想吃凉拌黄瓜了。

舒致怀能想到熬野凼卤水的奇招,如果没有曾祖父的偶像效应,单是困境也逼不出来。父亲生前多次讲,曾祖父常念叨,要赶超巩家只能凭干实业。那时候,曾祖父和曾祖婆已有几个孩子,还不打算关闭生养程序,要继续为自家储备干实业的人力。曾祖婆是舒家几辈人中唯一识字的女子,她提了两个项目:一是开牛肉餐馆,盐都的盐井多,拉绞盘车的牛多达数万头,每年病老淘汰的不在少数,牛肉早已是盐都人常吃的菜。越是普遍的东西,越少人仔细琢磨。如果能将牛肉做出美味,肯定是一个上升空间极大的产业。另一个项目是经营彩灯的相关材料。盐都灯会很多年前已名声在外,曾祖婆逃荒选盐都,就有灯会诱惑的元素。每年正月十五,不少外地人拥来盐都看灯会,满城彩灯全是各家各户自制,每家人憋着劲要做得比别人好,很多时候名声比吃什么更重要。盐都专门经营彩灯材料的极少,这上面也有很大空间。

如实把这些转述给翻板:“跟在别人身后瞎追,只能闻屁臭。要干就干没人干的。”类似的话翻板听表哥说过多遍,早已不觉新鲜,翻板关注的是另一内容:“你家曾祖婆识字,又看过秘籍,为啥不选择凿盐井?”舒致怀反感翻板太纠缠秘籍,要他多琢磨实在的事。

静下来舒致怀才自我反思,急着动手,也有外因,三个妹子都到嫁人的年龄了,他不想错过。后来的事也证实,在荒坡上熬盐的过程,实际上是他和三个妹子的纠葛过程,如果没有三个妹子,那过程会少许多鲜活。

熬盐灶初点火是在黄昏时分,坡下低矮处的景物开始模糊,唯有高高伫立的天车架在灰蓝天幕衬托下继续醒目,给人平添了许多幻想。望着一路起伏向天边的丘陵地,舒致怀突发奇想,别人开张拜菩萨拜神,我们拿不出祭拜的东西,香火太旺的神很难留意到我们,不如先拜一个没人拜的。就拉着翻板朝漫山遍野的天车架跪拜。

拜过天车架,给熬盐灶燃起火。带天然气的盐井称为“火井”,是盐井中的上品,熬野凼里的卤水只能烧柴,这一点早在计划中,盐都遍地是废弃的搭过架的干枯竹竿,已捡回一大堆。搭建的棚子小,勉强遮住烧火人的位置,半个熬盐灶露在棚外。灶内的金黄色火焰,伴随小棚上那盏马灯,映着高悬的月亮,荒坡的夜有了一股人气。

棚子边突然冒出几个人影,吓了二人一大跳。

是桂芳、叮叮和五妹子。翻板夸张地埋怨:“荒坡野地的,存心吓死人。”

五妹子反驳:“敢做这种事,不可能这么胆小。”桂芳好言辩解:“来看看稀奇,不会碍事。”叮叮先瞪大眼看了几个来回,然后叹一声:“真干哪!”

翻板打听坡下有没有人说他们啥。叮叮嗔怪:“为啥不问我们三人会说啥?”舒致怀要三个妹子如实讲,是想夸,还是想嘲笑。三个妹子假装认真:“真忘了还可以嘲笑哒。”舒致怀听出名堂,心里稍许踏实。翻板居然问三个妹子:“假如这事搞成了,你们谁愿意嫁给我表哥?”

三个妹子一齐笑起来,没人骂,叮叮更是大大咧咧:“嫁鸡嫁狗都是嫁。”

舒致怀心里一咯噔,把话再扣牢:“说话要算话。”叮叮故作不在乎:“真要成老板了,我们三人随你选。”桂芳要叮叮只说自己,别拉扯旁人。五妹子骂该死的叮叮,卖自己连带把她们卖了,说着举起拳头要打。三个妹子一路追打跑走了。

翻板提醒表哥:“她们不是闹着玩的。”

叮叮独自一人走回来,直接走到舒致怀面前说事:“靠烧柴熬盐成本高,麻烦又费事,坡下有野气。扫你俩下水那天,我们给旁边盐场老板扛竹子,就是用来打通竹节接野气的。”舒致怀大喜,拿刚才的话调侃叮叮:“看来,你是个旺夫命。”叮叮一副很认真的样子:“现在说这话还早了点。”

舒致怀清楚,这么熬盐很寒酸很可笑,却包含改变命运的希望,如果不拼一把,要姓巩的把舒家放在眼里,全是空想。同时舒致怀也清楚,一旦失败会很惨,会遭更多的人嘲笑,会彻底失去三个妹子。

关键还不在这儿,更担心的是,别人让不让你拼这一把。

桂芳、叮叮和五妹子打通一根根竹竿,连接上,将坡下的野气引到荒坡上的灶里燃起。翻板抑制不住兴奋,来来去去乱走。五妹子要他留意脚下,被木板鞋踩一下很痛的。叮叮也笑翻板,要先把木板鞋换成布鞋,才有妹子敢靠近他。桂芳斗嘴,万一有妹子喜欢木板鞋呢。翻板好不容易能够成为妹子们嘴上的内容,心里一阵阵狂乐。

舒致怀没心思打闹,一再问三个妹子:“你们引野气上坡,有没有人管?”三个妹子边干活边回答:“各人碗里的稀饭都滚烫,哪有闲心帮别人吹汤圆。乱世年头麻烦多,招惹和自己无关的事有啥好处?”舒致怀还是不踏实,没动手之前有各种担忧,一旦动了,担忧更多。

不出所料,荒坡上的简陋棚子迅速成为焦点,陆续有人来开眼界。来的人越多舒致怀越紧张,偷偷注视来往看客,一双手抑制不住发抖。假装埋头盯灶里不需要照料的天然气火焰,实则伸长耳朵听旁人议论。

来看稀奇的人有盐工,也有盐场老板。有人看一看转身就走,不置可否,明显不相信这种好笑的做法能成事。也有一些盐场老板当面谈看法:“像玩过家家似的能熬出几两盐?兑水都咸不死人。”

“这样也能挣到钱,上个茅房都要撞到几个老板。”

“穷疯了……”

叮叮在棚子里帮忙,听到围观的人说三道四,也看到舒致怀的脸色,她靠近灶边,要舒致怀别在意旁人的话:“那些人是在显示他有见识,你要在意他们的话,永远走不出半步路。”

舒致怀两眼直直望着叮叮。叮叮觉得异样:“我脸上有灰土?”舒致怀坦承活了十多年,第一次有妹子这样对他说话。叮叮很正经地回应:“今后会更多。”

舒致怀没有为这样的话欣慰,也没有告诉叮叮,他还在提心吊胆等,该来的没来,他很不踏实。

巩德彬是在小雨中坐滑竿来到荒坡上的。

有人撑伞。巩德彬板起面孔站伞下,默默打量着简陋小棚,只看不说话更带威慑力。棚子太小遮不住雨,舒致怀坐在灶前还得披蓑衣戴斗笠,他埋头盯灶内的火,借助斗笠遮脸,忐忑不安地等巩老板发声。

巩德彬目光没有落在舒致怀身上,说的却是舒致怀:“没必要装冷淡来防范什么,别以为我是来看笑话的,巩某人没那份闲心,我只是路过,让抬滑竿的人撒泡尿。”舒致怀不开口,也不抬头。巩德彬继续冷着脸,仿佛自语:“出于道义,提醒一句,想得越美,失望得越难受,历来如此。”

舒致怀还是不准备回应。

巩德彬被舒致怀的失礼激怒,话就变得难听了:“盐都不缺死了男人的老板娘,那么想挣钱,咋不去陪她们?”

有灶膛火苗映照,也没遮住舒致怀陡然发黑的脸。站在雨里观望的翻板太清楚表哥的德行,慌忙朝灶前走,一路大声提醒表哥留意灶内的火。小雨天的地面比大雨中的地面更滑,翻板脚上的木板拖鞋没有防滑功能,一下滑倒在地,身上糊满泥泞,即使躺在地上,还继续告诫表哥,别误了熬盐。

翻板夸张的举动,无意间转移了舒致怀和巩德彬的心思。巩德彬斜视一眼翻板的木板鞋,连冷笑的兴趣也丧失殆尽,由打伞人侍候着坐上滑竿,自语似的撂下一句:“早点想想,搞不成又干啥。”

巩德彬来荒坡上看看小盐工“办姑姑宴儿”,是因为传言太多,需要体现一下领军人的存在感。巩老板不是不想管,是暂时顾不过来,当两桩事重叠出现,首先要权衡的是哪一件的利害更直接。

盐场护卫队的事异常伤神,巩德彬已经好多天没睡踏实,即便裸睡在两个光身子女人中间,依旧烦躁不安,搞得贴身的两个女人没了自信,问他是不是想中途换人。

巩德彬娶有四个妻子。本来还想把这个项目继续下去,实践中发觉妻子多了,落实他想法的障碍也增多,比如裸睡,至少有三个人不愿意,直接威胁到他从小养成的爱好。强制推行仍遭冷对抗,严重者甚至中途偷偷穿上衣服。巩德彬睡意蒙眬中接触到的不是肉体,多次一怒之下半夜换人,就像球队教练把违背战术意图的球员换下场。这种举措多几次,妻子们也无所谓了,换就换,反正想做的事上床就做过了。

接下来妻子们又争连续首发,搞得巩德彬煞费苦心,曾想过把床扩展两倍,同时放下一男四女。这个思路是在读某本演义时受到的启发。演义说洪秀全称王后,纳妃千人,十一年里每日泡在天王宫的脂粉堆里,拿王朝换享乐。清军攻入洪秀全的天王宫,惊讶地发现一张八尺大床,谁都能想象出那张奇大的床上曾经演绎过什么剧情。巩德彬翻阅演义,一面嗤笑庄稼人得志后的眼界,一面又琢磨如何仿造洪秀全的大床。最终作罢也是演义的警示,身为井盐界领军人,必成众人嘴上的笑料,他不想人们聊了洪秀全,又接着聊自己。

于是花精力完善管理法则,奖优惩劣,每晚由表现最好的两个妻子陪睡。此法则最成功的是四个妻子都接受了裸睡,看来,主导规矩也是一项享受。

清朝换成国民政府,给巩德彬添了心事,不是在乎谁下谁上,而是国民政府刚上台就张扬不少新理念,尚在民国元年,就颁布什么《中华民国临时约法》,规定实行一夫一妻制,假如真那样,挣再多的钱也会严重降低乐趣!被这份焦虑搞乱心智,还没解除烦躁心思,盐场护卫队的事又以更现实的烦恼压来。

巩德彬自认为组建护卫队思考周密,落实过程却意外被打脸。巩家从百多年前一路走来,啥时候在盐都说话不算话?伤颜面的感觉很像是裸着身子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当日的首发妻子想尽责安抚,不顾脱光了衣服,翻开《增广贤文》给他看,书上有“烦恼皆因强出头”的句子。这份鸡汤选得不合口味,反而更激怒巩德彬:“事关盐都平安的大事,总得要人出面领着大家干,这片土地上,除了巩某人,还有谁够格!”

临近天亮才迷糊入睡,又被敲门声惊扰,账房先生急着要见巩老板。巩德彬闭着眼让身边妻子回应知道了,继续搂着女人睡,足足让账房先生在天井里等了近一个时辰。怀中妻子反复提醒巩德彬才勉强想起,昨晚吩咐过账房先生去办理与护卫队有关的事。

账房先生带来的是坏消息,至少有七股棒老二放话,会不惜任何手段,哪怕使用被世人唾弃的下三烂,也要阻止盐都组建护卫队。

巩德彬残存的睡意全消失,难怪整夜烦躁,坏事也能隔空预告。

当即吩咐账房先生,立刻召集赞同组建护卫队的老板议事,不通知有异议的人。至于七股棒老二,再找各个击破的办法,前程坦途的人极少为匪,史上的水泊梁山便是这种剧情。水泊梁山都能瓦解,小股棒老二能经受住什么诱惑!

账房先生没有马上动身,再禀报有不少盐场老板反感舒娃坏了盐都规矩。巩德彬脑子里迅速联系荒坡上的雨中小棚,那做法确实有点挑战规矩,巩老板不是没权衡过,是不相信“办姑姑宴儿”会成气候,如同小娃们玩娶新娘拜天地,永远不会与生孩子沾边。

到底是事关规矩,巩德彬还是稍做审视,不过,换了个角度发问,说这话的人是赞同建护卫队的,还是对建护卫队有异议的。账房先生回答都有。巩德彬再问哪部分的人多。账房先生凭猜测答,有异议的老板多一点。巩德彬拍板,那就把舒娃的事丢给国民政府去管。世上各朝各代从没疏漏过管盐的事,眼下国民政府还没把自己弄伸展,一会儿府管县,一会儿又把府改成道,没等叫顺口,道又变回成府。等国民政府把自己安顿好,舒娃会有苦头吃。

账房先生依旧不动步,巩德彬问他还有啥。账房先生说这类事历来是巩家出面主持正义,好多盐场老板都盼巩老板站出来说句话。

巩德彬断然拒绝,身为盐都头号大老板,哪能拿一个不起眼的小盐工当对手?巩家七八个盐场三十多口盐井,全是实打实做出来的,不是靠和谁争和谁斗弄到手的。

当务之急是组建盐场护卫队。盐都要是成了棒老二的地盘,出面主持公道的人才真的会更换。

雨中出现的巩德彬没禁止拿野凼卤水熬盐,即使说了羞辱的话,舒致怀也做到了没当场发作。事后,在现场目睹全剧情的翻板和叮叮认为,巩老板没阻拦值得庆幸,更值得庆幸的是舒致怀的表现。

叮叮说舒大哥今天简直神了。翻板连连感叹当时几乎吓尿。因为两人都不止一次听舒致怀说,姓巩的敢阻止拿野凼卤水熬盐,他就敢拼命,一无所有的小盐工和家财万贯的大老板,成本差距太大,任何结果都划算。

等重新投入工作,舒致怀才抽空子单独对叮叮讲心里话:“舒家几代人的志向拴在我一个人身上,我没有做到也没有后代可传,假如在我这儿消失,我就是家族的罪人。”叮叮似乎听出言外之意,意味深长地多看了看舒致怀。舒致怀问她有啥想法。叮叮说你还要再加把劲。

翻板又鼓动表哥祭出舒家秘籍,靠实力镇住闲言杂语。一提秘籍舒致怀照例不接话,他多次告诫表弟,挂在嘴上就不是秘籍。表哥的沉默让翻板明白又犯了大忌,忙端正态度不再随意提舒家秘籍。舒致怀要翻板放心:“我俩像走夜路,有个伴儿,多少能壮胆。”然后告诉翻板,“必须低调,世道乱,要防官府,防姓巩的,还要防棒老二。”表哥说了“三防”,没说担心熬不出盐,翻板踏实许多,这表明有秘籍支撑。

至于如何“三防”,三个妹子帮着出主意,想了几十条办法,都被互相否定,直到熬出第一锅盐也没讨论出个啥来。那天,几个眼生的人出现在荒坡上,与所有看热闹的人不同,这几人先看野卤水凼,再品咂卤水的浓度,又问熬一锅盐要用多少桶卤水。舒致怀以为是官方管盐的人,多听来人说几句,感觉有些开黄腔(瞎说),猜到是棒老二来探虚实。事后舒致怀承认,他总算体会到翻板说的吓尿是啥滋味。

三个妹子和翻板都催舒致怀拿主意,舒致怀看似嘀咕给旁人听,实则宽自己心:“如果不嫌少得好笑,就来拿,拿剩下的总该是我的。反正熬野凼卤水不花本钱。”都听出舒致怀的无奈。

出乎意料的是,舒致怀提出快节奏卖盐法,熬出一点盐就卖一点,库存尽量保留最微量,让棒老二提不起兴趣。

三个妹子和翻板从小给盐场干活,知道卖私盐要杀头,所有盐必须交由官府统销。问题是一次只卖一点点,官府会收吗?舒致怀含糊道先试试。

几个人的经验都被颠覆,刚一申报,盐业稽查立即来荒坡上收购。翻板惊讶得眼珠子都不会转了,连忙问:“表哥在哪儿学到的王法?”舒致怀表情很淡:“做了七八年盐工,帮过几十个盐场,看多了哪会没想法。”翻板依旧没想明白,一点点盐,有人嫌兑水也咸不死人,稽查署的咋会看得起?舒致怀嘲笑翻板整天只想妹子,不想正事。翻板庄严纠正,想妹子也是正事。

舒致怀耐着性子给翻板“普法”,盐这东西,在盐都见惯不惊,拿出去就是宝,各朝各代都较真,谁让盐流到私盐贩子手里,就“啵儿”谁颈子上的沙罐儿。盐多盐少总是盐。稽查署的人上坡除了收购盐,也有监视我们熬盐实况的意思。

舒致怀没说他还有第二手,如果官府嫌盐少不愿上坡,他就把盐送到稽查署去,反正要快节奏地卖。

如此卖盐果然打击了棒老二的积极性,每次来看见棚子角落上放着一两个盐包,连问一问的兴趣也没有,随便走一家盐场也超过这儿几十倍,后来索性不来了。三个妹子看舒致怀的眼光开始有了质的变化,小时候玩游戏的逗趣成分逐渐消解。翻板似乎也服气了,竟然忘形地对三个妹子形容,表哥卖盐像尿尿,一有就拉开裤子放,讲得三个妹子都怒目瞪他。

尿尿法似的熬出一点盐就卖一点,使记录卖盐账的正字悄然爬满小棚柱子。除三个妹子,没有外人察觉这个特殊账本。随时间推移,来荒坡看稀奇的人越来越少,只有三个妹子有空就来坡上帮忙干活,顺带陪他俩欣赏柱子上的正字。每当有三个妹子在,舒致怀心情就大不一样,这副神情没瞒过翻板,翻板居然很有见识地对表哥讲本性法则:“知道为啥要把公鸟母鸟关在一起养吗?”

柱子账本上的正字增多,简陋小棚也随着扩大,尽管离真正的盐场大棚还差很远,好歹能遮雨了。堆放盐包的地方和熬盐灶之间也多出一团空地,舒致怀和翻板不时蹲在那儿,对照柱子上的正字,用树枝在地上算账。自认得正字以后舒致怀便多了成就感,回想从小过着一天不挣钱就可能饿死的日子,发誓等有了娃娃,哪怕少吃少穿也要送去读书。

翻板也分享自己的想法:“‘办姑姑宴儿’似的熬盐为啥能挣到钱?和那些盐场老板比,没花成本,人力也是自己的。”舒致怀不服这句话:“难道我们就不是老板?”翻板立即做出醒悟状:“哦,舒老板早。”舒致怀也一本正经回应:“王老板,吃了吗?”

舒致怀满脸正经望着翻板:“有句话,一直想对你说。”翻板忙招呼表哥别那么正儿八经,怪吓人的。舒致怀继续认真,“熬了这么些日子,水凼里的水丝毫不见少。盐都吃盐业饭的人遍地都是,不可能没人认出这是个有泉眼的卤水凼,那些人认出了为啥不下手?”翻板一想果然,莫非有啥凶险?又一想,表哥手上有祖传秘籍,怕个卵。

讲了几句舒致怀才逐渐靠近意图:“别人知道有凶险不想沾,我们再不想沾也沾上了,我俩都是被艰难泡大的人,早就被凶险整麻木了。”

翻板猛地警觉,刚挣到两碗稀饭钱,莫非表哥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

舒致怀不绕圈子,直接抖开悬疑:“一口灶是熬,两口灶也是熬,反正死活都泡在这荒坡上了,不如趁没倒霉把架势拉大点,最坏的结果无非是继续艰难。”

一大早,叮叮、桂芳、五妹子来坡上,舒致怀和翻板已买回两口二手大铁锅,砌好两口熬盐灶。三个妹子惊讶声未落便出手帮忙,翻板反复道谢三个妹子,比出钱请的人更有用。桂芳说:“要挣钱不会来你们这儿。”翻板说:“我晓得你们来挣什么。”五妹子取笑翻板:“啥时学会的看相,要真能把我们的相看准,就把桂芳姐嫁给你。”说得桂芳使劲瞪五妹子。

翻板边看妹子们的脸色边琢磨,五妹子没说嫁她自己,桂芳又制止五妹子瞎说,看来,这两个妹子都没想过要嫁我,那么,只剩叮叮了。偏偏叮叮和表哥特别黏糊,这会儿又在单独与表哥说话。翻板心里陡地涌起一股悲凉,表哥千万别学巩老板,把三个妹子全娶了。

翻板在这边悲凉,舒致怀在那边对叮叮透露思谋已久的打算:“趁手顺,多熬盐,钱攒多了就凿盐井。”

扩大了的棚子实际上空间也很有限,所有人都听到他说凿盐井,一下子全愣住。桂芳两眼大睁:“真的假的?”五妹子故意夸张:“吓死人了!”叮叮相对平静,也不缺惊讶:“真敢想呀!”翻板啥也没表示,他习惯了不能在人前质疑表哥,否则没好果子吃。

舒致怀半真半假逗三个妹子:“如果不凿盐井,只是这样‘办姑姑宴儿’,你们三个会嫁给我们吗?”五妹子调皮,回头问桂芳:“听见了吗,在说你。”桂芳没跟着五妹子闹,一脸认真:“幸好只说要凿盐井,没说去金銮殿填空。”都没料到,一句玩笑话会惹恼舒致怀,他突然收起笑容,红起脸怼桂芳:“换其他人这样说,我早毛(发火)了。”

事实上这么说已经是毛了。叮叮连撒娇带抱怨:“舒大哥连句笑话都说不起,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你这脸也翻得太快了嘛。”五妹子来得更直接:“一言不合就翻脸,真的会让人小看的。”

其实话刚出口舒致怀已意识到自己太过敏感,又不愿认错纠正,干脆闭上嘴不说话。反倒是桂芳不计较,大姐姐似的安抚众人:“各人有各人的忌讳,舒大哥的心思我明白,我就是说说笑,没别的想法。”

即使是对桂芳表达歉意,舒致怀也仍然带几分悻悻然:“有人连金銮殿都敢坐一坐,我们无非想要口盐井,不算过分吧?”

等三个妹子离开后,翻板才要表哥明说,是找话撩妹儿,还是真有那个想法。舒致怀没听明白翻板说的啥。翻板急了:“不是我说啥,是你说的,你说要熬盐攒钱凿盐井,是真话还是说笑?”

舒致怀要翻板自己去琢磨。

看表哥不像闹着玩儿,翻板不得不思量,表哥敢在有凶险的地方动心思凿盐井,多半是从祖传秘籍中悟到了什么。只是,表哥不识字,很难看懂秘籍,谁在背后帮他呢?记得表哥当着三个妹子面说过,谁要嫁进舒家门,立马会知道秘籍内容。据说这话一出,三个妹子都在偷偷学识字。如果真这样,表哥不单和三个妹子有了私交,说不定还与其中某人做了嫁进门才做的事。做那种事不需要像熬盐一样生火冒烟,旁人很难察觉。

那么,和表哥做过不生火冒烟的事是谁?五妹子小,还没醒事,桂芳敢当面取笑表哥,会不会……不对,桂芳老练,不可能轻易让表哥先尝后买。叮叮常和表哥单独腻,莫非是叮叮?

翻板说服自己别嫉妒,表哥手握凿盐井秘籍,在盐都极有可能成神,如果跟定表哥,哪怕表哥娶了三个妹子,自己也有本钱娶他个三房两房。

翻板能容忍表哥包揽三个妹子,却不能接受表哥不要他合伙。趁身边没外人先表忠心:“表哥你说咋整,我就咋整。反正我这辈子跟定你了。”

舒致怀不会听不出翻板的心思,干脆摆明打算,不必等钱攒够了才凿盐井,可以边凿边熬盐挣钱:“我们‘办姑姑宴儿’似的熬盐,棒老二都看不上,只能算改变苦命的跳板。这个地方早晚会有人来争抢,只要不伤到野卤水凼的泉眼,就算我们凿不成盐井,最倒霉也是继续在这儿熬盐。”

话说到这分上,翻板也抖出心里的疑惑:“都顾忌这里凶险,我们为啥不换个地方?”舒致怀骂翻板猪脑子:“都晓得这儿凶险,才没人在意,不然,哪还有我俩的份儿!”

翻板恳请表哥稍微透露一点点实话,舒家秘籍到底有多厉害,不然,哪来底气动手。

舒致怀要翻板看清楚:“真正凶险的是人,是姓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