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只恨西风

还停留在碧波亭中的苏瑾，并不知道自己险些因斗笠男子一句话便步入了鬼门关，也不知道对方眼下需要确定伪装是否被看破，再考虑要不要将自己连同胡云以及押送差役一同杀掉灭口，好防患于未然。

虽说对于这种来自明面上的杀机苏瑾浑然不惧，但与虬髯汉子几人不存在利益纠葛、仇怨纷争的他，自是不愿平白招惹麻烦上身，浪费时间和精力。

故尔在虬髯汉子几人离开后，权当什么都不知道的苏瑾，不仅继续留在碧波亭，甚至就连孟备都没有提醒。

“公子，来人了。”

恰巧不巧，就在虬髯汉子几人离开没多久的时候，那一直没有人影出没的官道，此刻也总算有了动静。

苏瑾嗯上一声，旋即起身整理衣袍，于亭中静待好友的到来。

纵使风雨缠绵，如烟似雾，再加上此刻距离尚远，以致视野并不是多么清晰，但从大致轮廓，还是能够分辨得出除胡云和押送差役外，胡君俞一众也赫然在列。

看到这里，孟备恍然，总算明白了先前误以为胡云早已离京时，自家公子为何会摇头否决，选择继续等待。

原来胡家一众是直接前往了刑部大牢，而非弄错时辰，早已送胡云离开了。

只是……

发现孟备扭头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苏瑾解释道：“亲眷流放，官员是可以携亲眷前往刑部大牢陪同至碧波亭的，但像是外戚、好友，则只能在碧波亭送别。”

明白了缘由，孟备心中那抹不解也随之淡去，垂手立在旁侧，与苏瑾一同等待着。

渐渐。

随着时间流逝，露于风雨中的车马，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晚辈问伯父、伯母安。”

“小妹安好。”

待到一行人陆续抵达，苏瑾先行向胡君俞与其发妻宁雨彤打过招呼，接着又对从马车走下的胡兰玉颔首示过意后，这才将目光投向了戴有枷锁，被两个身穿皂服，腰垮长刀差役押送的胡云。

只是在面对这短短数日功夫就从今科二甲榜首进士沦为囚犯，靠发配充军才侥幸保得一命的好友时，苏瑾似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要如何安慰，唯能说上一句，“胡兄，苦了你啊。”

可偏偏也正是这么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落在胡云乃至胡君俞等人耳中，却无疑蕴含了太多复杂情绪，重若千钧。

尤其是在看到那双满含愧疚、自责、悲愤的眼眸时，胡云只觉心中堵得发慌，连已经到嘴边的话都难以再说出口。

直到过了好会儿，胡云才压住心头那翻涌的情绪，扭头对押送自己的差役说道：

“故友相逢，还望两位差使能予以个便利。”

按理说，流放犯人在抵达目的地前，吃喝拉撒都需要在押送差役眼皮子底下进行，但凡事也不是没有例外。

至于这个例外该要如何获得，那就得视情况而定了。有的是送钱打点，有的则全凭身份地位优势。

而胡云，便属于后者。

虽说功名被剥，落个流放充军的下场，但其父胡君俞仍在朝为官，论起来终究属于官宦子弟，其好友苏瑾又出身武安侯府，递进探花一位，远非寻常人能与之堪比。

何况早在离开刑部大牢时，他们也为胡君俞行过同样方便，故尔在胡云开口提出自己诉求的时候，两个差役当即便应允了下来。

“胡兄，你这是？”

苏瑾微微皱眉，发现不止差役，就连胡君俞等人，也有所回避。

胡云深吸上口气，沉声问道：“苏兄，你昨日前往刑部大牢探视后，可有做过什么，或说过什么？”

“此言何解？”

苏瑾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胡云在暗指什么。只不过昨日那般惺惺作态仅仅是用来维持人设而已，从始至终，他就没想要借此来达成什么目地，毕竟该做的已经做完了，余下只需等待便可，没必要再去推动些不重要的东西。

然而发愣这一刹落在胡云眼中，无疑等同装傻充愣，于是在一声叹息后，说道：

“苏兄，事已至此，难道你还要继续遮掩下去吗？昨夜我自昏睡中醒来时，狱卒就已经将近来和白日所发生的一切尽数告知于我了……”

苏瑾猛地抬头，尔后便是在一声苦笑声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胡云见状，心头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急忙追问道：“苏兄，你倒是说啊，你昨日离开刑部大牢后究竟做过什么，或说过什么！”

“若你一直这般三缄其口，即使我恳请了父亲届时补偏救弊，那也无法起到太大作用啊。”

瞧着胡云焦急的样子，苏瑾摇摇头，道：“胡兄，你误会了。”

“误会？”

“嗯。我自己有多大能耐，心中还是知晓的，纵使再如何愤慨，也不会傻到愣愣跑去向三位主审官讨要说法，相反，谋定而后动方是上上之策。”

“当真？”胡云忍不住确认道。

“当真。”苏瑾看了眼不远处的胡君俞，“想来伯父也告知了你许多事吧？”

胡云点点头，只不过因为戴着枷锁，原本这简单无比的动作，尔今做起来却格外吃力、滑稽。

苏瑾坦然道：“正如你知晓的情况，如若我不加以忍耐，一昧前去讨要说法，将事进一步闹大，恐怕最后不但什么也得不到，甚至就连胡家都有可能遭难，所以无论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胡家，我都不会去做那些不智的事。”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彻底确定苏瑾没有意气用事的念头，胡云那颗悬着的心也总算落了下来，只是接下来一想到此番别后不知何年才能相见，能否再见时，那被压住的情绪，再度萦绕心头。

尤其那纷飞的细雨和拂面清风，在此刻更是成了渲染离别伤愁的催化剂。

良久，胡云开口，“苏兄。”

“嗯？”

“我知你心中有念想，如今好不容易得到机会，无论如何你都要抓住它，我相信你能赢。”

苏瑾怔然，迎上胡云那对复杂且纯粹的眸光，明白他在暗指什么。

“那你呢？”

胡云释然一笑，“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若再许我少年时，一两黄金一两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