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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座怪石嶙峋的峰顶上,在我们能够看到之前,每个人都嗅到了一股刺鼻的浓烈气味。

山尖之上烟雾腾腾,虽然周遭方圆极小,阔不过十丈方圆,却让我们一眼看不到头。我在黑色的迷雾中往前踏了一步,却被羽人伸手挡住了。他双手抱着妻子站在那儿,默默无语地示意我往前望。

都说我们河络善于在暗中视物,其实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底深处,指引我们前进的多半是我们的嗅觉。在那些黑暗的洞穴里,我们能闻出黑暗洞穴里的一块石头,一枝树根,一堵青石墙,一条岔道的特殊气味,而真正算得上视力超凡的,还得算羽人。

等我的目光适应了黑暗,在浓浓的烟雾中,我看到山顶的中心向下深深陷去。两位年轻人站在那儿,他们的目光投向了黑暗的、怪兽咽喉般的山洞,脸上是一副惊惧和警觉的表情。要不是他拦了我一下,我就会顺着陡坡滚落下去了。

这块内陷的天地之碗里,到处散落着嶙峋的巨石,摞成各种怪异的形状。石头的缝隙间,蒸汽冒出了地面,更多的孔洞中冒出了沸腾的泉水,它们潺潺不断地流了出来,水是乳白色的。飘荡过来的烟雾中含有一股邪恶的刺鼻气味。羽人小心翼翼地探着鼻子嗅了嗅,说道:“小心,这儿有人,他们在烧什么东西。”

“不,不是人,”我抬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把那些熟悉的刺鼻气味纳入鼻腔,脸上荡漾出一股只有河络才能理解的笑容,“这是大神盘觚在烧他的铁炉啊。”

那种气味虽然夹杂着恶臭,却给我带来仿佛回家一般的熟悉感觉。我低头搬起一块石头,把它的底部翻上来给他们看,那上面密密麻麻地长满黄色的晶体,仿佛无数朵娇嫩的黄玫瑰花一样漂亮,用手指轻轻地碰一碰它们,那些精巧易碎的花瓣立刻变成了粉末。我捻着那些硫黄粉末,想起了年幼时,在那些地下火山前,看着河络工匠们挥锤如雨的情形。我,一个二十年来没有一件成功作品的头奖河络,一个头一天刚刚把自己的灶台打翻的矮子河络,把那块石头高高举起,带着点癫狂地喊道:“只有大神盘觚的锤子才能打得出这样精美的花瓣。这是盘觚的铁炉。这是一座火山啊。”

我们可以听到地下传来的轰隆声,不时从气孔中猛烈喷射出来的蒸汽,难闻的地底硫黄味飘荡在四周。烟雾来自地底,它总被人们误认为山上缭绕着的云气,没有人想得到这是一座活火山。

“这些气有毒。”我说,“你们还是把脸蒙起来吧,闻多了以后,会让人丧失记忆,失去方向感,即使是我们河络闻惯了,也不能不小心。”

确实,这里的毒气太浓了,它的味道并不强烈,能让人不知不觉中招。可我离开河络的领地太长时间了,已经麻痹得忘记了其中的危险。

雷电如同纷纷的亮银线,不断地扑入洞穴中。“这儿太高了,”羽人说,我看到他在微笑,“雷电总是妒忌在高处的人,我们往下走几步。”我们顺着陡坡小心翼翼地走下了几步,在那儿,我找到了瀑布的源头。洞穴中喷出的水汇集成了一个清潭,然后,它们旋转着,从潭底深处一个看不见的大洞泻了出去。

“嗯,看那里,”羽人说,他指着洞穴底部几块巨石搭在一起的地方,那儿也是最大出气孔所在地。他说,“那儿顶端有个什么东西?几株草?这种地方怎么能有草呢。”

我摇摇头:“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

女子也发觉了什么。她趴在羽人的怀里,又尖又黑的眉头皱在一起,黑色的头发披散在她那白如瓷瓶一样的脸上。“要小心。”她伸出一根手指触摸着空气,手指上附生了一圈镜子一样的波纹,它们叮地响了一声,就像真正的水纹一样向四周扩散而去——我早猜到她是一名秘术师——“这儿有什么东西不一样。”她倾听着空气纹波在雾气中散发后传回的若有若无的叮当声,说道。

羽人反手轻轻地拔出长剑。“嘘。”他说。

我们一起侧耳倾听。这儿是有点东西不太一样。除了雷声暴烈,地底下喷涌不停,水流冲刷岩石亘古不变,雨水击打在裸露石块上转瞬即逝,在这一切声响之外,还有一阵阵的,有规律的潮水一样巨大的鼻息声。

与此同时,我还在大团刺鼻的硫黄味中嗅到了一丝丝腥气,这种腥气我很熟悉,它正是我铸剑时溪水里散发出的那种若有若无的味道,只是在这儿,它的味道更浓重了一点,带着其他什么邪恶的气味——危险,死亡,黑暗,诸如此类。

“灵芝草。”羽人突然开口说道,他的面色如死了一般苍白,望向那本来绝不可能生长任何生物的岩石顶上,“那些是灵芝草。”我们都明白了他那句话的含义。我不由自主地向树梯退去,那一刻我几乎想要扔掉斧子掉头跑下山顶,回到群狼环伺的那间木屋里面去。

那是一只蛰伏的虎蛟啊。它是陆地的霸主,总是喜欢在石头的缝隙间睡觉,一睡就是无穷个年头。它呼吸的时候,云气就从嘴角边冒起。传说这些云气升上地面就变成了灵芝。

它确实在睡觉。我们透过那三块巨石的缝隙可以看到它的发亮的触角,一起一伏的肚皮。这是一只大个子的虎蛟。传说可以依据它们皮肤的颜色来划分善恶。红色的暴躁,黑色的诡异,青色的柔顺,如果碰到金色的,那就是好运当头,必定要封王封侯。可我们眼前的石头缝中睡觉的这只虎蛟,大如巨象,浑身黑里透红,蛇一样油光发亮。它的每一片鳞甲都在翕张,在不安分地抖动着,仿佛随时都要醒转过来。

我们尽可能不发出声响地后退,退向悬崖——尽管周围电闪雷鸣,嘈杂得吓人,我们还是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可是老天爷不想要我们就这么走,一道雷自上到下,划开三千里天幕直劈下来,把一座交叠而成的巨石塔在我们眼前炸得粉碎。

女人惊叫一声躲在羽人怀里低头躲避,雨点和燧石随着那一声雷劈头盖脸地浇了下来。倒塌的石塔之下,一股弯曲的白汽呼啸喷出,蹿上数百米高的天空。那些全是毒气。石塔剩余的几块屋舍那么大的巨石被直抛起来,顺着悬崖绝壁径直滚落下山,一路上发出吓人的轰隆隆巨响。

那响声太猛烈了,纵然是石头人也会被惊醒,我们伏在地上,忍受耳膜的剧痛。等我们一回过神来,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看三块巨石交叠处,那一看令我的心脏都要冻结了。石屋之中空荡荡的,虎蛟无影无踪,只剩了一匝红光满地。

我看见年轻羽人背后的肌肉从打湿的衣服下面鼓了出来,他像弓弦一样绷紧了自己。羽人慢慢地将怀抱里的女人放下,把两腿叉开,转头四顾,寻找失踪的虎蛟足迹。那女子则闭着眼睛,嘴唇冻得青紫,仿佛死了一样。

我浑身冰冷,头大如斗。那会工夫,我也许已经受了毒气的影响,迷迷糊糊的,记不清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斧柄像块寒冰冻得我拿捏不住。我的头很晕,我不能集中注意力,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个又冷又顶风的山巅上,我不知道自己身旁的这两个人是谁,他们在紧张注视着什么——那会工夫,我完全被另一个东西给吸引住了,我仿佛死了一样,紧紧盯着那东西不放:

在那三块交叠的巨石下面,火和熔岩从地底下喷出,石头地面上有一个深深的石头凹槽,那个凹槽又长又扁,正是一个剑鞘的形状。在这个裂缝的中心处冒出一条高高的纯青色的火焰,便如同一挺青色的剑锋,嘶嘶作响,直挺挺地刺上天空。一条火红色的小蛇自在地盘绕在火中,它看到我走过来的时候,昂首吐了吐芯子,滑过石头沟槽,溜走了。

这火的颜色让我心神摇曳,我掌了二十年的炉子,从来没见过这样颜色的火焰。它纯极了,漂亮得像是高天上垂下来的幕布。只有纯而不杂,静而不变的火焰,火中的君子,才能发出那种颜色。

外面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吵吵闹闹,但我那时候已经中了毒。除了升腾的火焰,我什么也没看到,除了那团火发出的嘶嘶声,我什么也没听到。

我着了魔一样咬着牙想,这个炉子可以冶炼。

这个炉子可以冶炼。

这个炉子可以冶炼。

我记得我疯狂地摇那个羽人的肩膀,对他说:这个炉子可以冶炼。

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轻轻地摆手把我推在一边。我从他的瞳孔中看到我眼里放射出的疯狂光芒。我低下头去,听到自己在哈哈大笑。除了那盆火之外,我还看到了其他一些影像。我仿佛一脚踩在梦中,我看到一切,听到一切,我全知全能,我对发生的一切都了解,每次回想这一段往事的时候,乱七八糟的景象纷来沓往,但我自己却置身事外……

比如说,在我把剑坯架到火上的时候,在这种时候,我的脑中还浮起了一个清晰的念头:狼都不叫了。那些狼确实都不叫了。它们拥挤在那儿,拥挤在我们脚下的山凹平台上,有时候我在眼角中借着电光看到,它们全都垂头丧气地呆立在地,仿佛被惊雷化成了石头。狼不叫了,我心里头很高兴,可它不关我的事。我也没去想它们为什么不叫了。

再比如说,在我挥动锤子将那剑坯上下炼锻的时候,我却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名女子的痛苦。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肚子,咬着嘴唇,竭力忍耐,可是那痛苦牵肠扯肚,如何逃避得掉。雷火交困,四周都是饿狼,丈夫又得提防更大的危险,在这种地方生孩子,真是遭罪呀。

但是这一切都不关我的事。我锤打着剑坯,看着剑锋剑刃剑格剑首一点一点地凸显出来,形状越来越漂亮,不由得满心欢喜,就像看着一个婴儿正在出生,它在火上烧得通红,真的就像个又白又胖的婴儿一样可爱。我忍不住伸手去摸它,被狠狠地烫了一下,这才清醒了一点,听到仿佛有另一点什么声音也在山顶上。它隐藏在松涛风雨之下,好像蛇吐舌的嘶嘶低语,锯齿刀铡进骨头里的崩裂声,墓穴里巨鼠牙齿相互摩擦的细微吭琅,这些声响其实根本就听不见,却又能想象得到,一丝丝一点点地渗入人的骨髓,令人不寒而栗。

我艰难地把视线离开炉子,回过头去,看见悬崖上有两团邪恶的青色火光,大如灯笼,飘荡在风雨中,紧盯着我们不放。我只觉得一阵头重脚轻,以为自己在做梦。我瞥见羽人的眼睛在黑夜中也亮如两盏明灯,甚至照亮了四周的黑雾。他脚下的女人半倚着一块石头坐着,她依然没有睁眼,脸色白得如玉一般透明。他们都把头偏向那两盏灯的方向。

它确实在看着我们。

云气缭绕来去,露出一个缺口的瞬间,我看见那只动物附足在垂直的悬崖上,不受荒的大地凝聚力影响一样。它的头高高地昂着,天鹅一样的长脖子弯曲得像夸父的船首像,头上的角足足有十八根分杈,展露出一副漂亮的对称形状。它头下脚上地站立在那儿,仿佛一个不真实的剪影,只有尾巴在轻轻地舞动,像一圈团得紧紧的鞭子,抽打着空气发出嘶嘶的细微声响。

剑在铁砧上啪啪而跳,仿佛有脉搏一样。我知道它认出它来了。它熟悉它,它们也许是兄弟,也许是仇人,可它们血脉相连。我要把它的影子捕捉住,刻入剑中,那是它的宿命。我挥凿如雨,叮叮当当地在剑柄上描刻出这只巨兽的形象。

黑色的剪影突然动了起来,虎蛟蹿下悬崖,它行走在直上直下的绝壁上,如履平地。

驰狼群在下面发出一阵微弱的呜咽声。它们把声音都吞到了肚子里。在骤然降临到它们头上的阴影面前,它们簌簌发抖,可是不敢挪动一步。

虎蛟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冲入驰狼群中,它拖着巨大的身躯,割草一样把那些呆若木鸡的巨狼扫倒在地,血雨纷飞,瀑布顿时变成了红色的水流,呼啸着翻滚下悬崖。

短短的两个闪电间的间隙,这条黑虎蛟自东到西,自南到北,在驰狼群中杀了一个来回,用鲜血和牺牲浇灌了它的满身怒气后,又反身蹿上山崖,盘踞在一块巨石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胆敢冒犯禁地的三人。

雾气散开了。我终于看清楚了噩梦巨兽的模样,看清了它那黑如地狱的皮肤,慢慢转动的头,竖起的三角形耳朵,钩子一样的牙齿,胸部和腹部上黑亮光滑的鳞甲,锯齿形的肉褶和顺着背上沟缝流淌的血水。除了瀑布一样流淌的血河,还有一些黏糊糊的血块顺它刀子一样锋利的下巴滴着。它垂下眼帘,用洞悉一切然而又疯狂无比的巨大眼睛往下俯视着我们。

这是一条疯虎蛟,邪恶虎蛟,陆地霸主,暴虐之王。它刀枪不入,除了传说中的龙,没有哪一种动物的天然力量能够超过它。它躬下前躯,在后背上展开了硕大的翅膀,我可以看到翅膀薄膜下静脉的跳动,它挑衅式地伸了伸脖子,用一种极轻蔑的方式把一颗硕大的狼头吐在我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