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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我突然间心中如明灯点燃,照了个通透雪亮。那条瀑布的水源之头,正是悬崖上的虎蛟蛰伏之所,而这条虎蛟暴虐,杀戮众多,所以水质中满蕴杀伐之气,淬出的剑自然带着强横的怨气,刚烈有余而收敛不足。

它不是无敌的。我轻视它,就像我依然轻视手中的剑一样轻视它。我当的一凿子在剑柄上刻下了一个怒目圆睁的眼睛,然后又是一个。那一双眼睛在烈火中烧得通红,仿佛要喷出血来一般。

“要厚道。”我点点头,对着手里的剑也是劝导那条虎蛟说,但它没有听见。

垂死的狼在下面的哀鸣声我没有听见。我埋头在黑暗中,在暴雨滂沱中锤炼我的剑。它用新拥有的眼睛不转瞬地瞪着那条虎蛟,像愤怒的人一样不住颤抖,在火上忍受着煎熬。“要忍住,要忍住。”我劝导它说,手中的铁钳被剑烫得嗤嗤作响。大概是等不及剑被铸好了,我无奈地想,几乎要放声大哭出来。真神啊,再多给我一点时间吧,再多给我一点时间。

“都不要动。”那女子的声音轻如耳语,正好能被我们听见。

虎蛟眼里的光芒黯淡了一下,它以一种奇特的姿势蹲伏下来。我看见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咬破手指。她的脸庞在黑暗中白玉般微微发着光。一股手指一样粗细的血悄悄地流淌着,它在地上慢慢地爬行,遇到大的石块就拐一道弯,它弯弯曲曲地画了一个圈,仿佛隐含着一个什么图形,正好把我们包围在里面。虎蛟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它死死地盯着爬行的血圈。到处飘荡着鬼祟的球形闪电。舆图峰与低矮的天空之间,仿佛回荡着若有若无的乐声。雨水打在血圈上,没有混入其中,却像油碰到水一样分开了。

“都不要动。”女子轻轻地说,她的眼睛依旧没有睁开,脸白得像张纸。

“都不要动。”她说,羽人却摸着剑柄蠢蠢欲动,“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他说,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暴怒气息,“你怎么可以……”

我看见他的脸色发蓝,脖子后面有根筋一跳一跳的,把牙齿咬得格格响。他的一点低语透过风雨传入我的耳中,“你的身子……我……岂是受人保护之人……”

“你再等等。风胡子就要来了。”女子的声音越来越低。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点雨水渗进了血中,而虎蛟猛地站了起来,然后又蹲回去,它望着我们时显露出一种越来越急不可耐的眼神,喷出了越来越暴烈的鼻息。

而我的希望全都寄托在那个女人越来越微弱的气息上。我敲打着我的剑。我希望她能多支撑一会儿。半弧的剑刃内收成锋,它就要好了。

弦断的声音清清楚楚。

我们最多只坚持了半炷香的时间。往来的闪电把峰顶照得明明暗暗。一颗主星像匕首一样刺破厚厚的雨云层,它闪烁起来的一瞬间,那个女人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她跪倒在地,一摊暗红色的液体从她的下身冲了出来。它们冲入血圈之中,和鲜红的血混杂在一起,隐秘的图案登时变得淡了。

虎蛟狂喜地咆哮了一声,和着这一声怒吼。云层被撕开的口子被云气重新密闭起来,亘白隐藏进了云中,雷电交加,球形霹雳碰触到湿漉漉的怪石时就炸了开来,乱纷纷的石块被炸上天去,然后再像雪花一样落下来。

说实话,我不知道羽人和虎蛟谁更期待这一时刻。在那一瞬间里,羽人像被压紧的钢簧一样跳了起来。“你这个傻瓜。”他又疼惜又带着压抑的愤怒看了她一眼,然后转头面对巨兽。狂风夹杂着雨水泼打在他的头上身上,就像摔打在一尊石刻的雕像上。

我合上了最后一锤。它在火上漂亮地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在剑刃上跳跃。

还差一步,我的剑就炼成了。“就剩下一步了。”我含含糊糊地对羽人说。

他没有理我。


虎蛟最后咆哮了一声,低头冲了过来。被它的巨大身躯带起的黑雾,旌旗般缭绕在背上。这只可怕的巨大怪兽,像不可抗拒的死亡一样阔步冲来。

羽人双手握住剑把,侧身对着虎蛟,他把剑柄收至右腮,贴在自己后面的肩膀上,这一靠简简单单。我以前见过这种姿势,那是必死的步兵迎战重装骑兵突击时的姿势,一剑挥出,要么劈断马的前腿,把马上的骑兵抛落在地,要么被踏为肉泥。这种必死的气势让他像穹海海口那些坚硬的石柱一样坚不可摧。

闪电像舞台上的牛油火把那样把方圆数十丈的山顶打射得清清楚楚,一切都像慢动作一样清晰。那天晚上,我看到了羽人不传的秘术,也看到了一名顶级羽人武士的真正力量。他紧紧地抓着剑柄,星星的光芒在他的剑上闪耀,一双洁白的翅膀唰的一声在他背上抖了出来,把四周的黑雾一扫而尽。那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他像诸神一样不可仰视。影武神。羽人十二武神中精神力损耗最大,力量最狂暴,最无法阻挡的武神。

洁白的双翼展开的时候,他的大喝声甚至超过了虎蛟的咆哮声。我不敢确信自己透过漫天的乌云感受到了谷玄的光芒在天上闪动,那是种淡淡的不同寻常的黑蓝色。

这是最可怕的战斗,两边都是最可怕的战士。黑虎蛟尾巴鞭子般抽击在山岩上,牙和爪撕裂空气的声音犹如裂帛,而影武神的那一剑划出道闪电般艳美绮丽的弧线,结结实实地砍在黑虎蛟的咽喉上,我还没来得及露出笑颜,就看见断剑旋转着飞上半空。天空中满是旋转着的火球。它们被大如海碗的雨水击中的时候就会炸开来。

甚至没有时间躲闪,黑虎蛟便把他撞翻在地,它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收不住势,从羽人头上掠过,砾石般粗大的鳞片划在岩石和羽人身上时都是吱嘎作响,它的利爪狠狠地捣在他的肋骨下。羽人打了个滚,翻身站起。他的耳朵眼里喷出血来,衣服和白羽像蝴蝶般在雨中片片纷飞,我看见衣服迸裂处露出一条刺青黑龙来,那条龙盘旋在他的后背上,大张着的龙口正好包住他的脖颈,仿佛是龙把羽人的头吐出来一样。武神的力量确是不可捉摸,他手提断剑,双目如火,依然在如注暴雨中立如苍松,虎蛟利爪划过的肋部居然没有血流出来。

虎蛟掠上一块巨岩,吐出一口黄腾腾的雾气,片刻也不停留,旋身又扑了上来。

即便隔着铁钳,我也感受到了火焰和剑的热量。它太烫了,我终于拿捏不住,松手让它掉落在地上,四周的岩石立刻化为一圈红炭。风雨依旧不休,犹如醒不过来的噩梦。“火候正合适。”我得意扬扬地说着,跳到炉子边上,用包裹布吸满潭水,垫着手将铁剑的长柄缠绕住,将它提起来,用力抛了出去。


火红的剑坯像一只黑色的飞鸟没入夜空中,我没看清他是不是接住了它。虎蛟展开宽大的双翼,像一幅遮天盖地的黑幕,遮挡住整个天空。随着惊天动地的一声响盖将下来,把他整个人遮没其下。

那一刻仿佛漫长无边,我屏住呼吸,看见一条黑色的魅影弹丸一样弹上天空。一道白光在他手中炫亮夺目。羽人高高举起长剑,合着道长长的电光,苍鹰一样从高处扑击而下。满天的星星缤纷而落。黑色凋亡的死亡气息席卷而出,我不能告诉你们什么。那是谷玄的气息。它只有恐惧,只有死亡。我从梦境中猛然醒来,害怕得睁不开眼睛。仿佛一股邪恶的力量抓住了我,我摔倒在地,依然觉得地动山摇不休。从羽人的脚下直到悬崖顶部裂开了条笔直的口子,这一剑之威如果展现在人世间,汹涌的鲜血势必要淹没大地。虎蛟冲出去一百来步,才颓然倒地。它疯狂地抓挠着大地,尾巴蛇一样扭动,濒死的呼号让下面平台上木鸡一样的驰狼直打哆嗦,屎尿齐流。

它在地上折断头上十八分杈的角,咬噬自己断裂的肢体,然后在泥水中翻滚着死去。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这条虎蛟死去,那一刻我心中居然没有一点欢欣之情。望着那条矗立在雨中的黑影,我看见那张背上纹着的黑龙双目赤红,随着他的呼吸,一动一动,须眉皆张,仿佛随时要破云飞去,那种感觉压抑得我不敢呼吸,不敢靠近。

有什么比虎蛟更邪恶的东西从他身上,从他那副招展的双翼氲氤而出,让我心惊胆战。

一阵孩子的哭声突然从背后传来,惊醒了我们两个。他全身一震,收起羽翼,转过身来,白色的巨大翅膀叮当一声粉碎在风中,三道深及骨头的血痕这时候才慢慢在他肋部浮现出来。我身上体会到的那种恐惧感这才像潮水一样消退了。

我喘了一口气,回过头去看见那女子靠着块巨石半倚半坐,她的怀中多了个小小人儿舞手蹬腿地哇哇大哭。经历了今晚上的一切,那小子倒是嗓音洪亮,丝毫不受影响。

羽人在孩子身边蹲了下来,他揉了揉额头,仿佛在做梦一样看着那小家伙,伸手欲摸那孩子胖嘟嘟的脸。可是那只沾满血的手停在半空中,羽人别过头去吐了一口血。

那女子的脸上露出了一副极疲惫的神态,她叹了口气:“你终究还是用了……”

那羽人摇摇晃晃地拄着剑,把血手在裤子上抹了抹,终究还是没有伸手去抱自己的儿子。“不得已,”他强作欢颜,苦笑了一下,“只怕这孩子会受谷玄的影响,今后一生都不顺利呢。”

我眼睛花了,在这孩子的胳膊上看到了一柄缠绕的黑剑,一现就隐没不见了,不由得吓了一跳。我回过头去看虎蛟巨大的尸体,它盘绕在地上,巨大的角像重重叠叠的树杈一样支在地上,就像平地多了两棵大树。

那羽人好像也看到了什么,一阵愕然,随后仰面朝天,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笑得血都从口中咯了出来。

“好,好,好,”他说,“好,好,好。我就知道他是个做大事情的人。”

那名人类女子靠着石头坐着,全身湿透,苍白的脸上现出了一点红晕。她把那孩子搂得紧紧的,仰着脸说:“我不希望他做大事情,我就希望他平平安安地过这一生。”

“那我们就管不了了,”羽人说,“从来每条路,都是靠自己走出来的。他是我的儿子——可是他将来是个英雄豪杰,还是湮没于蒿蓬,就全看他自己了。”

他转过身,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把右手伸了过来:“多谢你的剑。”

我从他手中接过那口剑,温度已经降了下来,剑上淋满了血,又黏又滑。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它,觉得手中的剑仿佛有千斤重,我知道这二十年来的苦修终于有了结局。我要就着这天地之炉给它进行最后一次修整。剑被放入火中,血污化为青烟散去。我敲打锤子,好似汹涌的冰流冲出峡谷,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隔盘觚来享用他的盛宴。那口剑一任重锤锻打,此刻都不声不响,它乌沉沉的,不再光芒耀眼,不再夺人心魄,剑刃上偶尔放射出来的一道冷光却能令任何见多识广的河络寒毛直立。

天色微亮,雨已经停了。雾气像一层白色的帷幕,遮盖住了所有的血。它被风推动着,向下蔓延,吹过山脚下那些高高低低,墨绿色的树冠,吹过支离破碎的丘陵和沟壑,吹过我们脚下绵亘数千里的大陆和海洋。我再也拿不住锤凿,便随手把它们抛落在地。我背负着这些铁匠家什的时间已经太久了。我累了。仿佛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经消失不见了。我像木头一样立了很久很久,站得身上几乎结满了硫黄。我横持着那把剑,看到自己拿剑的手已经枯萎了。

黑色的剑身横在空中,上面仿佛缭绕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却没有水珠凝结在上面。

雾气掠过剑锋,再随风吹下舆图山,掠过那些森林,那些平原,那些山河,那些大陆和海洋,我看见雾气笼罩间隙中的草木山石皆随它的呼吸一起一伏。

羽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我身边,他用一根手指弹着那柄剑,说:“怀远柔迩,如风靡草,你这口剑,算是炼成了。”

我没有答话,却看见下面的悬崖上,一条大汉正攀援而上,背上依稀还负着个人。他上了平台,略略看了看形势,放下背负者,随手折断大树,就像折断筷子一样容易。他挥舞着巨树横扫,将那些狼扫入悬崖,真是挡者辟易。早已被虎蛟搅得心胆俱寒的狼群不由大乱,登时四散逃跑,不一刻就跑了个干净。

羽人跃上半空,挽弓搭箭,向天地四方,各射了一箭。我只听到嘣嘣嘣数响,见到六道白芒,分向各方散去。我知道这是羽族人的传统习俗,在儿子出世时,要向天地四方各射一箭,以箭头落地之处来预测孩子未来的命运。

那大汉听到羽箭破空之声,在曦光中抬头向上望来。我见到他满脸疤痕。

羽人哈哈大笑,道:“风胡子来晚了,就罚他去给我找回这六枚箭头吧。”他挽着弓,转头对我说,“你铸成这口剑,足以名垂后世。这剑,就送了给我吧。”

“这可不成,”我吓了一跳,道,“我不敢专美,这剑铸成,全是机缘巧合,天地为之,我又在其中做了些什么——再说,它早已经有了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