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田径队短跑组除了每天必有的晨练之外,每周还会有两个下午的训练时间。我第一次参加下午的训练是在小操场旁边的器材室练力量,内容有俯卧撑、仰卧起坐、单杠上的引体向上、负重深蹲等。
作为一名刚入队的新队员,我做这几项时都有惊人表现,尤其是此前从未玩过的负重深蹲,我竟然跟高一的那位小个子男子百米冠军做得一样多。蔡老师赞叹道:“好小子!你这腿部力量真不像练短跑的,更像是练举重的。有这腿力,你成绩会提高得很快。”
我注意到严诗玲的表现——有此大美女在身旁训练,我岂能注意不到:她俯卧撑、仰卧起坐、单杠上的引体向上这三项成绩都非常突出,仰卧起坐比所有男队员都做得多,但她却拒绝做负重深蹲,蔡老师竟然应允了,但也还是说:“严诗玲,你天赋高、成绩好,但身上毛病也不少,有骄娇二气。一名短跑运动员,竟然怕把腿给练粗了,腿粗怎么了?腿粗才有力量啊!我希望你早点想通这个问题,你要是加强了腿部力量的练习,我保你成绩再提高一大截,甚至能进专业队。”
“我不想进专业队。”严诗玲嫣然一笑,宣言道,“我才不为了出成绩变成大粗腿呢!”
蔡老师一脸无奈的表情:“好好好,随便你,能保住冠军就成。不过,其他女队员可不要跟她学哦,各人天赋不一样……”
“蔡老师就是从专业队退下来的,”站在我身旁的小个子冠军对我悄声道,“他曾获过全省专业组的百米冠军。”——他的这番介绍让我对蔡老师更加信服了。
训练快要结束时,蔡老师从柜子里取来几件运动服和几双钉鞋,对我说:“武文阁,你自己过来挑一套。”
啊!校队队服倒在其次,钉鞋让我一下子兴奋起来(我还没有穿过呢),马上跑过去挑选。
我先挑选了一双合脚的钉鞋,然后一件一件试穿运动服。
“嗨!小孩!”严诗玲喊道,我回头看她,发现是冲我在喊——这是她在搭理我,直呼我为“小孩”。
我望着她,不知该如何应答。
“咱们练短跑的,都屁股大腿粗,”严诗玲说,“你要挑选宽松一点的,穿起来才好看……干脆我来帮你挑吧。”说着,她就过来了。
“好——这才像个师姐的样子嘛!”蔡老师赞许道。
我感到一股子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顿时有点神志不清。在此之前,我从未那么近地看过她,只是觉得越看越好看(这才是真美人吧),她的眉眼有一种北方罕见的细腻的清秀(这或许与她是印尼的归侨有关)……
她挑了一套让我试,一试有点大,她说:“这样才好,把你的大屁股给遮住了。”
她说好,那就好。
我说:“谢谢……师姐!”
她说:“呵呵,你这小孩还挺懂礼貌的,不谢!”
这堂训练课结束了。
这一声“小孩”不得了,像一枚石子投入我心湖,激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这似乎也不能怪我自作多情,因为严诗玲并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她在田径队短跑组里的形象十分鲜明:像一个高傲冷漠的公主,常见别人讨好她,不见她主动搭理人……她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反常态地搭理起我这个“小孩”来了?这天晚上,我躺在集体宿舍的床上,回想起白天所发生的一切,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晨练,她又搭理我了:“小孩!瞧我给你选的这套衣服,多合身,穿起来很帅嘛!”
第三天晨练,她又搭理我了:“小孩!你怎么老追着我跑?照你这速度,过了夏训就比我快了……加油!”
她还是只理我而不理别人。
我第二次参加的下午训练是一堂理论课,在大操场边的一间小教室里上的——这正是这所有点传统的省重点中学不同凡响之处吧:把体育当作教育的一部分,而不是在课堂上放羊。蔡老师给我们讲了一堂课的短跑理论,竟然讲得生动有趣,很吸引人。他留了一点时间进行课堂讨论,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你最崇拜的体育明星是谁?为什么崇拜?限定一位。”
小个子冠军最先举手,抢先回答:“我最崇拜的体育明星是球王贝利,最近我一直在读报上连载的《贝利传》,他的一句话我很欣赏:我最好的进球是下一个!”
“回答得好!”蔡老师赞许道,“下一位。”
大有人抢,也许是因为在座者都是练短跑的,都有抢跑之心。
一连串的发言。
我和严诗玲拖到了最后——我心中窃喜:这说明我们有个共同点:不争不抢。
“严诗玲,你来答!”蔡老师先点她。
严诗玲站起来,马尾辫一甩,脱口而出:“汪嘉伟!中国男排副攻手。”
“因何崇拜?”蔡老师问。
“因为……他长得帅!”严诗玲的回答太让人意外了(这是在1980年西北一隅的长安中学啊),说完四下里一片死寂。她似乎有点心虚了,补充了一句:“不光人长得帅,球也打得好。”
我两眼一眨不眨地死盯着蔡老师,看见他的脸上绽放出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长得帅?我又不是让你说电影明星,球打得好可以成为理由,汪嘉伟球是打得很好,坐下吧。还剩一位,武文阁,你来答。”
我站了起来——这时候,我的答案已经锁定到一个人头上,实际情况是:我知道的体育明星真不少(肯定比他们多),我需要从中选一个出来,但以什么为标准呢?听着他们的回答,我的脑子飞转着,急中生智,私自制订了一个隐秘的标准。当我在心里搞定这一切,我的后背竟一阵子发凉,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就像做了贼似的……当时,我有点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林……林……水镜。”
我还没答完,坐在我前排的严诗玲便猛然回过头来,急不可耐地质问我:“小孩!你……你怎么知道林水镜?”
“你说谁?”蔡老师问。
我回答:“林水镜,印尼羽毛球运动员,全英羽毛球赛男子单打冠军,他是当前最好的羽毛球运动员。”
“对不起,这人我真不知道,不太关心羽毛球。”蔡老师说,“你崇拜他什么理由?”
“首先是他球打得好,其次,他也很……帅。”我听见周围响起嗤嗤的笑声,“他真的很帅,日本还请他去演过一部电影,叫作《天王巨星》。”
这一回,蔡老师的脸上不再是哭笑不得,而是笑了出来:“呵呵,在今天大家的回答里,长得帅成了一大理由。不过你们要明白一点:作为运动员,首先要成绩好,长得帅可以锦上添花,不可以雪中送炭。好了,今天就到这儿,下课!”
我坐在最后一排,一听“下课”便直奔后门,溜了出去——我是做贼心虚啊,怕被人一把逮个正着!
我沿着操场的跑道快步行进,尚未走出操场,便听到身后有人叫道:“小孩!等等!”
我听出是严诗玲,便头也不回地继续走。
“小孩!你急什么?我有话问你!”
我一听,心更虚,只管向前走。
她猛跑几步,绕到我身前,喘着粗气说:“你耳朵塞驴毛啦,听不见我喊你啊?”
我这才放慢脚步,满嘴胡交代:“我……我……饿了,去食堂……”
“我也去食堂呀!”她与我并排而行,“我问你:你怎么知道林水镜?”
“报纸上看的,还有《新体育》杂志。”
“你知道我跟印尼什么关系吗?”
“不知道。”我恶狠狠地撒了谎。
“我生在这个国家的首都雅加达,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两大家子现在还在雅加达,我父母是印尼的归侨,我在印尼长大,到中国来上学。”
“是吗?”我装模作样道,“那你……肯定了解林水镜。”
“当然啦,他是华裔,是我们华人的骄傲。虽说我已经好几年没回过印尼了,但我爷爷老寄印尼的华文报纸给我,所以印尼那边的情况我一直很了解。”
说着话,我们已经走出大操场,并排走在校园的小径上,我用贼眼的余光观察到我的个子跟她差不多高,我本能地挺起胸膛,想让自己显得高大一点……
“你既然崇拜林水镜,那你肯定爱打羽毛球。”
“还行吧,喜欢打。”
“那咱们找时间杀一盘。羽毛球是印尼国球,林水镜是印尼国宝,印尼的孩子几乎没有不会打羽毛球的。可惜咱们长安中学没有羽毛球的传统,不是羽毛球定点学校,要不然我肯定是羽毛球冠军,而不是短跑冠军。”
说着话我们已经来到师生共用的学校食堂,各自从柜子里取了饭盒,又在一起排队。
“你也住校……家很远吗?”我问她。
“不算很远,就在长安大学,我爸妈在那儿当老师……”
“挺近的,干吗住校?”
“我不喜欢住家里……你家在哪儿?”
“在东郊,国测局测绘大队。”
“也不远啊,你干吗住校?”
“我也不喜欢住家里。”
这样的聊天让我开心起来,我乐见于我们有更多的共同点。
我们一前一后在窗口买了饭菜,两人一起离开窗口,正准备找个地方坐下来吃,有人大声叫道:“严诗玲!严诗玲!快到这边来!”
她对我说:“是我们班同学,我先过去了,改天咱们打羽毛球。”
我稍觉扫兴,但已十分满足,一个人找了个角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