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第三天只占用了半天,到中午便闭幕了。下午放假,再加上接下来就是星期天,我们有一天半的休息时间——于情于理,我该回一趟家,但因为父亲出国不在家,我回家后总觉得有点别扭:家里有继母带着一岁的弟弟,继母的母亲也来帮她带孩子。在那个家里,在父亲不在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人,所以找到借口就不回家。
这一次的借口很大:我被校田径队录取了,星期天要训练。
但我知道必须及时给继母打个电话,否则她会跑到学校来看我——父亲越不在家,她就对我越好,本来已经对我很好了……这大概就是继母与生母的区别吧?我母亲死得太早,让我无法做出对比,但我可以拿生父与继母做对比,父亲对我好,让我感觉不到他在努力,一切都那么自然而然。他对我糙一点,我也无所谓;继母则不然,你会感到她在使劲,她在故意对你好,所以才感到别扭。还有就是:我还没有改口呢,这个“妈”字一直叫不出口,我都把她的妈叫作“外婆”了,把她的爸叫作“外公”了,但还是呼之为“阿姨”,我感谢父亲并没有强迫我改口。
这时候,我家还没有安装电话,父亲被破格提拔为国测局测绘大队副大队长(副处级),单位要给我家装电话,他新官上任,做了一下姿态,说等到7月份我们搬到单位新盖的家属楼上再装不迟。因此,我得等到下午下班时间把电话打到办公室才能找到继母。运动会一结束,学校便呼啦啦走空了,因为多出了半天休息,连家不在本市的住校生都走得一个不剩,集体宿舍里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我还处于被校田径队录取的亢奋之中,觉得应该好好犒劳自己一下(毕竟获得了全年级唯一的“三冠王”),就没去学校食堂吃那已经吃腻的饭,而是独自一人穿过空荡荡的校园走出学校大门,来到街头,穿过马路,走进一家门面挺大的国营餐厅,大模大样地坐下来,为自己点了一个鱼香肉丝(我打小最喜欢的菜),一个砂锅豆腐,还有四两米饭,慢慢享用。
尽管吃得很慢,吃完了我看了一下餐厅墙上的挂表:也才一点半。我走出餐厅到街上溜达了一大圈,然后找到一处公共电话,拨打了继母办公室的电话:
“喂——”是她的声音,她普通话很标准,声音也好听。
“阿姨,是我。”
“索索呀,这时候打来电话,是不是又不回家了?阿姨烧好了红烧肉,等你回家吃晚饭呢。”
“回……回不去了,我被校田径队录取了,明天一大早就要训练。”
“被校队录取了!你才初一,太了不起了!那一准儿是你这次校运会成绩很出色吧?”
“还可以,拿了三个个人项目的冠军。”
“我的天!太厉害了,你比赛时穿阿姨给你买的那身运动服了吗?”
“穿了,谢谢!”
“这孩子!你跟我还客气!哦,对了,这星期,你爸爸从日本打电话回来了,说他一切都很好,让我们放心,说他还有一周就回国了,他很关心你……”
“我……下周末一定回家。弟弟……还好吧?”
“还好,还好,能吃能睡,见人就笑,单位里的叔叔阿姨都说长得像你小时候……你关心弟弟,阿姨很高兴。”
“好,我不多说了,公共电话,有人排队。”
“好,不回家,你自己改善改善生活,别老在学校食堂吃,别怕花钱。”
“嗯,再见!”
我把电话挂了,其实并没有人排队。我在电话中提到弟弟,让她很高兴——这也并非故意:她提到父亲,我就想到弟弟,说明在我心目中,他们都是我的亲人。血缘真是个强大的东西,每次回家,那个越长越像儿时照片上的我的小家伙,对我是有吸引力的:我总是想多看他几眼,多逗他玩会儿,我的同父异母的亲弟弟!
有道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算是:没妈的孩子早自立。我明显比同龄人更会安排自己的生活:这天下午,我用来洗衣服,在集体宿舍前的露天水龙头下,将运动会期间穿脏的衣服全都洗了,搭在晾衣绳上晒干……为即将开始的田径队训练做好准备。晚饭在学校食堂吃,让我小吃一惊的是:跟校园中一样,食堂里也空空荡荡,一个学生都看不见,只有个把单身教工在那儿吃。我在窗口打好饭,一回头看见一个人,惊呼道:“……蔡……老师!”——是的,就是刚刚把我召进校田径队的那个年轻的男老师,他有一头短短的紧贴着头皮长的自来鬈发(我上午便注意到了)!
“武……文阁!”他也认出我来,“你……咋不回家?”
“我……我……”我满嘴胡交代,“我家里没人,回去也没啥意思。”
“不回也好……记住哦,后天早晨6点整在操场训练,别迟到,迟到了要罚跑圈的。”
“是!”
生活中总是充满着预想不到的事情:这么快又在食堂撞见蔡老师,让我的亢奋又陡增了两分:这是真的,我不是在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一高兴,我又想犒劳自己了,跑到距学校最近的和平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周末观众多,片子也不错:《天云山传奇》,买的还是黄牛票。
整个星期天,我只做了一件事——是班主任梁老师布置给我这个体育委员的一项任务:在教室后墙的黑板报上做一个“光荣榜”,将本届校运会上我班所有取得名次的同学的名字都写上去。梁老师给的时限是一周完成,我想利用星期天把这件事做了,不占用我的学习时间。我打小学过画,习过美术字,小学时就善于办黑板报,上了中学当的是体育委员,黑板报是由宣传委员负责的,他平时办得真不咋地,现在我逮着机会想露一手,便把这原本应该简简单单的“光荣榜”搞得花里胡哨的:画了好多插图和装饰画……
我想:星期一早上,他们会感到惊喜。
这天晚上,住校生纷纷返回,跟本班的两个同学热闹了一会儿之后,我便早早上床躺着了,但却迟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明天一早校田径队的第一堂训练课……
我铁定是第一个上床的,但也许是最后一个入睡的,睡着之前,我听到住有20名男生的集体宿舍(原本是一个仓库)鼾声一片,此起彼伏……
总算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一家人——父亲、继母、我和弟弟到本城最大的兴庆宫公园去玩(这一幕是去年国庆节那天的情景再现)。弟弟躺在手推车里,我推着弟弟,在一片草地上跑,父亲和继母在身后大叫:“别跑太快!别跑太快!”但我却越跑越快,脚底下不听话,停不下来。在我奔跑的前方,是蔡老师的一头卷毛(这头黑卷毛与绿草地相映成趣),他手里掐着秒表(仿佛站在百米跑道的终点处),冲我高喊:“快一点!再快一点!冲——刺!”我拼命向前跑着,身前的小推车忽然侧翻,弟弟像个包裹似的甩了出去……身后是继母的哭喊和父亲的斥责声,吓得我不敢转过身来……
我被吓醒了,看看父亲送给我的小闹钟的夜光指针:五点半——时间正好。赶紧把闹钟取消了,以免闹醒别人。
我一边反刍那个梦,一边穿衣服:那该算是一个简单的梦,不难解读,不管如何解读,至少说明我的心里有他们,有此一家人的存在……这让我得到了一丝莫名的慰藉!其实我比别人更渴望拥有一个温暖的家!我将临睡前就置于枕下的洗得干干净净的继母买的“一身白”换上,轻手轻脚地穿过那一片黑黢黢的鼾声,摸出集体宿舍的门……
外面天色已亮,空气很凉,穿短裤背心似乎有点少了,我犹豫了片刻:要不要再穿上秋衣秋裤?继而想到我那一身蓝色的秋衣秋裤有点旧了,并且太过平常,不够好看,就放弃了。
我先去了一趟公厕,放出一泡大尿,顿感一身轻松。
然后跑向大操场。
令我惊讶的是:这么早,空荡荡的操场上已经来了一个人,正在环形跑道上绕圈跑,待他跑到近处时我看清了——是“卷毛”蔡老师!他真像是从我梦里跑到这儿来的!来得真早!——仅凭这一点就能看出他是一个好教练!
“蔡老师早!”我向其问候道。
“很好!武文阁,第一堂训练课第一个到!”蔡老师边跑边说,“你穿得有点少啊,早晨天气凉,当运动员要随时注意保持身体的热量,明天把秋衣秋裤穿上。来,跟着我慢跑,热身……”
我跟上去,跑起来。
“跑慢,再慢一点,全身放松,动作协调,呼吸均匀,一点都别费力,对,对……”他一边跑,一边指导我。
接下来的一幕是:我们每跑一圈,就加入进来一个人,有男有女,有高中生有初中生,那些面孔我怎么都瞅着眼熟?——哦,想起来了,他们都是校运会上各年级的短跑冠军。看来,要想加入校田径队,你就必须得是校运会冠军。
慢跑了七八圈的光景,领跑的蔡老师停了下来,回过身来,吹了一声哨子:“6点了,时间到,集合!”
7人站成一列。
“向右看齐!向前看!”蔡老师喊完口令道,“咱们短跑组8名队员,今天准时到了7位,考虑到今天是星期一(有人要从家里赶回来),情况还不错!武文阁,出列!”
我吓了一跳,赶紧向前迈出一步。
“向后转!”蔡老师喊口令。
我便向后转,面朝大家。
“这位新队员叫武文阁,来自初一(1)班,刚在校运会上拿了初一组60米、100米、跳远三项冠军,是棵好苗子。”蔡老师介绍道,“我决定吸收他入队,大家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
队列里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
“武文阁同学初来乍到,今天第一个到达操场训练,特予表扬,大家鼓掌!”
第二次的掌声热烈了一点。
“好,归队!”
我站回了队伍,站在队尾。
这时候,朝阳正从操场的东面升起,四周风景开始有了色彩。在金色耀眼的光芒中,一辆自行车从跑道上飞快骑来,凤凰牌女式28,径直骑到队列前刹住,车上人冲蔡老师大声叫道:“报告!”——是个女生,在朝阳的金光中像一帧黑色剪影,看不清面容,我从其脑后的马尾辫看出谁来了。
“你戴手表了吗?”蔡老师问道,“自己先看看表,迟到了几分钟?”
车上女生一抬腕(她的姿态很潇洒),回答道:“报告老师:现在是北京时间六点十二分,本人今天迟到了十二分钟。”
“为什么迟到?”蔡老师追问道。
“回了趟家,赶路迟了,周一早上路上车多。”女生回答。
蔡老师沉默片刻,一脸严肃道:“刚才我们做准备活动,在跑道上慢跑了八圈,你去补上。其他人开始训练。”
女生从车上下来,将自行车支在原地(车后座上有一个大书包),脱下外套,换上球鞋,跑向环形跑道,望着她脑后一跳一跳的马尾辫,望着她那英姿飒爽的奔跑的样子,我在心里默念出她的名字:严诗玲——全省中学生运动会高中组100米冠军,省级三好学生,这所学校的大名人,曾在一瞬间里在我心头掀起一场青春风暴的那个高一女生!有一点奇怪的是:从蔡老师吸收我入队开始,到她从天而降之前,将近两天的时间,我却不曾在一个瞬间里想到过:入了队我就会见到她,因为她一定在这个组里,全省中学生运动会高中组100米冠军,怎么可能不在本校田径队的短跑组里呢?我却从未想到过,难道我的亢奋与此无关?只是一个热爱并擅长体育的男孩加入校田径队的一种十分单纯的情绪反应?我没有时间来反刍自己两天来的心情,只是朦胧地感到加入校田径队这件事比我想象的还要美好,于是便以更高的热情投入到眼前的训练中去……
第一项训练内容是原地压腿、拉伸,还像是在做准备活动。
第二项是上跑道做10米的高抬腿跑,两三个来回我就上气不接下气了……
第三项是30米冲刺跑——这一项开始时,严诗玲完成了她的八圈慢跑,获准回到队列中,于是8个人各占一条跑道同时起跑,像是在比赛。我初来乍到,生怕落到最后,特别怕落到女队员后面,便发全力猛跑——还好,除了高一的严诗玲,其他三位初中女生都在我后面,尤其让我高兴的是:我作为最低年级的男生竟还拼掉了一个男生。初二的那个男生落在我后面,连续跑了几组,情况基本如此,比我快者也落我不远,蔡老师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我感觉到了,其他队友似乎也不敢小瞧我这名新队员了……
训练一直进行到7点半——是全校到大操场做广播体操的时间,因为是星期一,还有每周一次的奏国歌升国旗的仪式——在这个仪式上,又见严诗玲的倩影,她是三位护旗手之一,是其中唯一的女生……
因为她的存在,我感到心情也变得美好起来。
我是本班体育委员,也是领操员,这一天我由于初次参加了校田径队的训练,穿着一身白色的运动服,本班同学看我的眼光都有点异样了,似乎比往常多出了两分敬意……这时候,我并不知道,这另有其因。
回到班里,头两节是英语课。
只见一双红皮鞋走进教室——是的,是一双罕见的男式红皮鞋,走进了1980年长安中学的教室,成为全班同学瞩目的焦点——大家都知道:红皮鞋到,就是黄老师到了——这位北大西语系的高才生,一双惹眼的红皮鞋,足见其性格,而性格即命运……
“Good Morning!”黄老师道。
“Good Morning!”全班同学起立道。
“Sit down,Please!”他的英语发音真好听,标准的美式英语。
大家就座,眼望前方。
黄老师明显愣了一下(他的表情本来就夸张),口中喃喃自语道:“It is beautiful!——这简直是彩色宽银幕电影啊!”
只见他一直盯着教室后面看,我这才恍然大悟:他是在说我办的黑板报啊!初次参训的亢奋让我把这事儿给我忘了。
这位校运会上的广播员继续评点道:“过去的黑板报是黑白无声电影,今天的黑板报是彩色宽银幕电影;过去的黑板报是阴雨天,今天的黑板报是艳阳天,让人看了心情为之豁然开朗!宣传委员这次花了心血了,明显进步一大块,校运会后没休息啊?”
宣传委员腾地站了起来:“报告老师:这期校运会专刊不是我办的,是体育委员武文阁办的。”
话音落处,响起一片掌声。
红皮鞋走下讲台,向我走来,黄老师做出夸张的惊诧表情,在我脸上端详了好长时间:“看不出来,实在看不出来!我本来以为你是学习尖子,结果你在校运会上一马当先成了‘三冠王’;当我以为你是运动高手,你却办出了艺术性如此之强的一个黑板报,真是深不可测啊!同学们,你们是长安中学晋升为省重点后招的第一届学生,还记得林校长是怎么称呼你们的吗?”
全班同学齐声回答:“心肝肝,肺尖尖!”
“是啊!”黄老师说,“看来不受学区限制面对全市招生就是不一样啊,你们中间藏龙卧虎,大有人才!值得老夫将余生心血全都献给你们!”
听其言便可知:这是一个有情怀的好老师,是我英语上的启蒙之师。上他的英语课,我觉得上的不仅仅是英语课,而是世界文化课。在他的课堂上,我看到的不仅仅是眼前的课本,课本上的英语单词、句子、课文、练习题,而是能够感觉到彼岸的存在,感觉到外面的世界分外精彩!
后两节是由班主任梁老师上的语文课。
上课时,她面对教室后面的黑板报毫无反应只管讲课让我感到有点吃惊:这个任务是她亲自派给我的,我利用休息时间又快又好地把它完成了,她连半个字的表扬都没有。而本来她是最爱表扬学生的老师,屁大点的事儿都要公开表扬一番——她的表现不符合她的风格呀。
两节课快下时,梁老师结束了讲课,命令全班同学:“向——后——转!我请大家好好欣赏一下咱们班的黑板报!我一大早来巡视早自习时就看了,这是咱们班迄今为止办得最好的一期黑板报,出自体育委员武文阁同学之手。武文阁同学在校运会上有出色表现,拿了个人项目的三项冠军,还为两个集体接力项目的取胜立下了汗马功劳。身为体育委员,他将这次校运会我班同学报名、训练、参赛的组织工作也完成得很出色,这是我们最终获得全年级团体总分第一名的关键所在。这期黑板报,我把任务交给他,他是利用星期天休息时间办出来的,办得如此之好,令人耳目一新,在此我要特别对他提出表扬。希望全班同学学习武文阁同学面对班级工作的这种敢于负责任的态度——如果我们每个人都以这种态度面对学习和工作,就没有什么搞不好的。”
全班一片掌声。
今天怎么了?这还没完呢!
下午只有两节美术课,代美术的是一位头发很长风度翩翩的年轻男老师,姓谢。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走进教室竟然愣了一下,开口问道:“这期黑板报谁办的?”
“武文阁!”班里同学齐声作答。
“谁是武文阁?”谢老师问。
我站了起来。
他看了我两眼。
“好,请坐!”谢老师说,“课间到我面前来一下。”
他并没有夸,只是让我课间到他面前去一下,干什么呢?——带着这个悬念,我第一堂课都没上好,有点心不在焉。
下课铃一响,我便战战兢兢走上前去。
“你这黑板报办得有点专业水平。”谢老师说,“你显然学过画。”
“小学时学过,时间不长。”我如实回答。
“是这样:遵照林校长的指示,我正牵头筹办丹青社——就是将学生中的有美术特长的选出来组成一个社团,开展一些活动,以此丰富大家的课余文化生活,还可以从中选拔出专业的美术人才,你愿意参加吗?”
“我……愿意。”
“你放心,不会影响学习的,一周就活动一次。”
第二节课的上课铃声响了。
我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又加入了一个组织。如果说加入校田径队是我内心所盼望的,那么加入丹青社则有点稀里糊涂。一下子加入了两个组织,我想是因为第一学期什么活动都没有,把人憋的吧。
我对秋天入学后到第二年春季运动会召开这一段鲜有记忆,大概也是出于这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