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1]

如果我认为我是在回答一个

随时能回到阳世的人,

这火焰就不应再摇摆;

但是既然从未有过从这个深渊里

生还的人,如果我听说的属实,

我回答你就不怕丢人现眼了。[2]


让我们走吧,你和我,

此时黄昏正朝天铺开

像手术台上一个麻醉过去的病人;

走吧,穿过某些行人稀少的街道,

那些人声嗡嗡然的投宿处

不眠夜在只住一宿的旅舍里度过

还有到处牡蛎壳的那些满地锯木屑的小饭馆:

街道一条接一条就像用意险恶的

一场冗长辩论

把你引向一个压倒一切的问题……

啊,不要问,“指的是什么?”

走吧,我们去拜访。

在屋里妇女们来来去去

谈论着米开朗琪罗[3]


那黄雾的背脊摩擦着窗玻璃,

那黄雾的口鼻摩擦着窗玻璃,

它用舌尖舐黄昏的各个角落,

在排水沟的潭潭上徘徊不去

让烟囱里掉下的煤灰落在它背脊上

偷偷溜过阳台,突然纵身一跃,

又注意到这是个柔和的十月夜晚,

在房子附近蜷起身子睡着了。


而且实在还有时间

让沿着街道滑行的黄烟

用背脊摩擦窗玻璃;

还有时间,还有时间

为接待你将要照面的脸孔准备好一副脸;

还有时间去扼杀与创造,

还有时间用手完成所有事业

在你的盘子上拾起并丢下一个问题;

你有时间我也有时间,

还有时间犹疑一百遍,

看见并修改一百种想象中的景象;

在取用一片烤面包和茶水之前。

在屋里妇女们来来去去,

谈论着米开朗琪罗。


而且实在还有时间

再考虑一下,“我有无勇气?”又是,“我有无勇气?”

还有时间转身走下楼梯,

带着我头发中心的那个秃顶——

[她们会说:“他的头发真是愈来愈稀薄了!”]

我早上穿的外套,我的硬领笔挺地托住下巴,

我的领带华丽又绝不刺眼,但为一只朴素的别针固定住——

[她们会说:“他的胳膊腿真的瘦了!”]

我有无勇气

打扰这个宇宙?

一分钟之内还有时间

作出决定与修改也可在一分钟内转向反面。


因为我已经熟悉这一切,熟悉这一切——

熟悉了那些黄昏,早晨,下午,

我曾用咖啡勺衡量过我的生活;

我从远远那房间的音乐掩盖下面

熟悉了那些微弱下去的人声逐渐消失。

因此我该怎样大胆行动?

而且我已经熟悉这些眼睛,都熟悉了——

那些用公式化了的片语盯住你看的眼睛,

而我在被公式化时,狼狈地趴伏在一只别针上,

我被别针别住,在墙上挣扎,

那我又该怎样开始

吐尽我生活与举止的全部烟蒂头?

 我又该怎样大胆行动?


我已经熟悉这些胳膊,都熟悉了——

戴镯子的,雪白的,赤裸的胳膊,

[但是在灯光下,一层浅褐色的茸毛!]

是衣裙上的香味

使我说走了题?

放在桌上或是裹在披肩里的胳膊。

 我就该大胆行动了吗?

 我又该怎样开始呢?


该不该说我在薄暮时经过狭窄的街道

望着寂寞的只穿着衬衫的男人们在探身窗外时

他们烟斗里往上冒的那烟?……


我应该是一对褴褛的钳子

慌张地爬过沉寂的海洋那样的地板。


而下午,黄昏,睡得又是多么安详!

被纤长的手指安抚过,

睡着了……困倦地……或者它在装病,

卧倒在地板上,在你我身旁。

我该不该在饮过茶吃过蛋糕与冰点之后,

鼓起勇气把当前硬逼到紧要关头?

但是我虽曾又哭泣又禁食,又哭泣又祈祷,

虽然我见过我的头颅[稍有点秃顶]被放在盘里端了进来,

我不是先知[4]——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我曾见我成为伟大的那一时刻一闪而灭,

我也曾见过那永远站着的侍者,举着我的大衣,吃吃而笑,

一句话,我害怕。


而且到底这是不是值得,

在这些杯子,橘子酱,茶水之后,

在动用这些瓷器,在议论有关你我的同时,

这是不是就值得,

用微笑来接受下这桩事情,

把宇宙压缩成一个球

让它朝某个压倒一切的问题滚去,

并且说:“我是拉撒路[5],从死人那里来,

我回来把一切都告诉你们,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们。”——

如果这个人在她身边把枕头枕好,

 并且说:“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完全不是。”


而且到底这是不是值得,

这是不是值得,

在多少次日落,多少次前院和那些洒过水的街道之后,

在读过这些小说之后,饮过茶之后,在扫过地板的这些长裙之后——

这,还有许多许多别的?

不可能说清我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正像一盏幻灯把神经的图案投射在银幕上:

这是不是值得

假如这人把枕头枕好或脱掉披肩,

然后把头对着窗子那边,而且说:

 “完全不是这样,

那完全不是我的用意。”


不!我不是王子哈姆莱特,天生就不够格;

我是个侍臣,一个能在需要推一把时

起点作用,创造一个两个新局面,

给王子出点主意,无疑是个顺从的工具,

毕恭毕敬,甘心供人使用,

机敏,谨慎,而且小心翼翼;

卓有高见,但有点不痛不痒;

其实有时,有点儿可笑——

有时几乎是个“丑角”。


我越发见老了……我见老了……

我将把我的裤边卷起。


我要不要把头发朝后分开?我有没有勇气吃一个桃子?

我将穿上白色法兰绒裤子,在海滩上漫步。

我听见美人鱼们在彼此面对面歌唱,

我想她们不会是为我而歌唱。


我曾见她们乘着浪头驶向海洋

梳理着吹回海岸的波浪的白发,

在风儿把海水吹得又黑又白的时候。


我们在大海的一间间房间里徘徊

是海娃们用红色褐色的海草打扮起来的

直到人声把我们唤醒,于是我们淹死。

一九一七年


[1] 这首诗是用韵的,但译者偏重于保持原文的句法与辞藻,只好牺牲了韵。

[2] 见但丁《神曲·地狱篇》,第二十七章第六十一至六十七行。参看田德望译:“那团火焰以自己的方式咆哮了一会儿后,尖端就晃来晃去,然后发出这样的气息:‘假如我相信我的话是回答一个终究会返回世上的人,这团火焰就会静止不摇曳了;但是,既然,果真像我听到的那样,从来没有人从这深渊中生还,我就不怕名誉扫地来回答你。’”

[3] 米开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画家,雕塑家,建筑家,诗人。这时的妇女们都附庸风雅。

[4] 先知施洗约翰拒绝了莎乐美的爱情。莎乐美以舞姿博得了继父犹太国王希律的极大赞赏,他答应满足莎乐美的任何要求。莎为了报复,要求将施洗约翰的首级装在盘里交给她。希律王照办了。见《马太福音》第十四章。

[5] 拉撒路是耶稣热爱的信徒玛利妹妹的兄弟。他死了四天,耶稣使他复活了,见《约翰福音》。另一个拉撒路是个乞丐,见《路加福音》。他死后被抱在先祖亚伯拉罕怀里,而财主死后却受着地狱里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