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的旅程

“人类学不是一项危险的运动。”我一直对此有所怀疑。但令人欣慰的是,这件事被一家信誉良好、诚实守信的保险公司以白纸黑字的形式确认。毕竟,保险公司是最了解这样的事情的。

该声明是我跟保险公司长期通信的最终结果,主要本着超然的关切而不是严肃的调查精神进行。我为两个月的田野调查购买了健康保险,但没有明智地阅读小字限制条款。我也没有投保核攻击或外国政府的国有化保险。更令人震惊的是,如果被劫持,我的保险期限最长为12个月。自由落体跳伞和“所有其他危险运动”都被明确禁止。我现在得到的信息是:“人类学不是一项危险的运动。”

摆在床上的装备似乎在对这一说法提出异议。我准备了净水片,以及治两种疟疾、脚气、化脓性溃疡、眼睑炎、阿米巴痢疾、花粉热、晒伤、虱子和蜱虫感染、晕船和呕吐的药。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忘记带阿司匹林了。

这是一次艰苦的、绝不轻松的旅行,严峻的环境对我虚弱的体格会是一次致命的考验。在那里,所有东西都可能需要背着翻越高山、越过峡谷。这是我最后一次乐观地审视自己的体能,之后就得面对城市生活和人到中年,被折磨得面目全非。

一个角落放着新的背包,闪耀的绿色像热带甲虫的甲壳。新靴子在旁边现出悦人的光芒,散发着要让脚保持干燥的承诺。相机已清洁,镜头也已重新校准好。像士兵在上战场前清洗步枪并上油一样,所有琐事都已处理完毕。现在,在出发前的阴霾中,我脑袋空空、感官迟钝,坐在行李箱上感受着空虚的压抑。

我从未真正搞懂是什么驱使人类学家进入人类学这一领域。可能只是纯粹好管闲事,战胜了理智和谨慎。记忆并不可靠,这使我忘记了大部分田野工作的痛苦和乏味的回忆。可能是因为都市生活的乏味和循规蹈矩的生活让人失去了干劲,决定离开通常由相对较小的事引发,使日常的例行公事产生了新的角度。有一次,当一份题为《计算机在人类学中的应用》的冗长报告来到办公桌上时,我感到很受诱惑,因为我的机器太老了,所需的色带已经因没有商业价值不再售卖,导致花了40分钟才用手重新卷起打字机的色带。

问题是,田野工作往往是研究者为解决个人问题而做出的尝试,而不是试图了解其他文化。虽然在这个行业中,它常常被视为解决所有问题的灵丹妙药。婚姻破裂了?去做一些田野工作,找回一点感觉。对未晋升感到沮丧?田野工作会给你带来一些其他的烦恼。

但无论什么原因,民族志学家都能感受到野性的呼唤,就像穆斯林对前往麦加那种突然而迫切的需求一样。

去哪儿?这一次不是西非,而是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学生们经常向我询问去哪里进行田野调查。有些人有沉重的精神负担,只专注于一个主题——女性割礼或铁器锻造,给他们提供建议相对简单。其他人轻易就爱上了世界的某个特定地点,他们也很好打发。这样的喜好可以成为承受民族志工作诸多考验和失望的基础。然后是第三类,也是最困难的群体,我自己现在似乎也落入了这一群(一位同事不客气地称之为“人类学社会民主党”)——他们更清楚知道想要避免什么,而不是想要寻求什么。

在提出相关建议时,我总是问学生这样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去一个居民美丽、友好,到处是鲜花,同时还喜欢那里的食物的地方?”这样做的人通常会带着优秀的论文归来。现在这一点也适用于我自己了:西非显然被排除在外,不过答案一闪而现——印度尼西亚。我将在那里做进一步的调查。

我咨询了一位著名的研究印尼的学者——一位荷兰人,千鸟格夹克、长而优雅的元音和福尔摩斯式的烟斗,使他显得比英国人更有英伦味道。他用烟斗柄指着我。

“你正在遭受精神更年期的痛苦,”他喘着粗气说,“你需要彻底改变。人类学家到了他们的第一个田野调查地点,总是艰难地发现:那里的人不像家乡的人——在你这里,多瓦悠人不像英国人。但他们从来没有搞清楚,所有的民族都是不同的。你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兜兜转转,把遇到的人和事都当成多瓦悠人。你有研究经费吗?”

“还没有,但我大概能找到一些经费。”(做学术研究最可悲的是,当你年轻的时候,你有很多时间,但没有人会给你钱做研究。当你在学术系统里跃升到更高层级时,你通常可以说服某人为你提供资金,但你再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做重要的研究。)

“经费是很棒的东西。我经常想,我会写一本书,讲述研究经费的计划用途与实际花在哪里之间的差距。我的车,”他从车窗里打了个手势,“来源于重新在打字机上打出我上一本书的经费。连着六个星期,整晚我独自坐着写作。这辆车并不好,但我的作品也不是很优秀。我结婚是靠研究亚齐人的经费。我生第一个女儿是靠着访问德国的印尼研究机构的经费。”学术界——这是种斯文的贫穷。

“你最近离婚了,是因为得了经费吗?”

“不……我得自掏腰包。但这是值得的。”

“那我应该去哪里?”

他猛吸了一口烟,说:“你应该去苏拉威西岛。如果有人问为什么,你就解释说因为当地孩子们的耳朵是尖的。”

“尖耳朵?像斯波克?”

“就是这样。”

“但为什么呢?”

他像印尼火山一样喷出一股烟雾,神秘地微笑:“去吧,你会明白的。”

我知道我动心了。我会去印度尼西亚的苏拉威西岛,看看孩子们尖尖的耳朵。

对远途旅程的期待可能会带来不少乐趣,但在仓促准备的工作中就不是这种体会了。注射疫苗——人们真的应该相信天花已经被根除了吗?“根除”,一个漂亮、干净、有力的词,却令人产生无限怀疑。狂犬病——你被疯狗咬伤的可能性有多大?但是你能因为被猫抓挠或被鸟啄而患病。丙种球蛋白?美国人发誓它绝对有用,英国人则不相信。最终,你做出了一个随意的选择,就像一个孩子随手抓了一把糖果一样。带几件衬衫?多少双袜子?平时衣服总是不够穿,现在却总有太多的衣服携带不了。锅?睡袋?有时两者不可或缺,但它们是否值得一路带到爪哇去?牙和脚都得检查好了,要将自己的身体视为奴隶市场中棘手的商品。以及,是时候看看旅行指南和以前的民族志作品了。

每个人说的故事都不一样,提前规划路线是不可能的。它们无法调和以达成一致。有个说法认为印尼是藏污纳垢之地,现在是这个国家衰退最严重的时期,到处是瘟疫。另一些人则视此地为宁静的避难所。一个旅行者声称走过的柏油碎石路,却被另一个旅行者宣布已经走不通。旅行指南与基金申请一样,都像是幻想出来的。我认识的荷兰学者可能都写过旅行指南。还有个问题是,你永远无法确定作者的“痛点”。对一个人来说“舒适”,对另一个人却是“昂贵到荒唐”。最终,唯一能做的就是实地看看。

地图必不可少。但事实上,它们只是给人一种虚假的确定感,好像你知道自己正走向何方。

卖地图的人是图书市场中真正的怪人——头发狂乱、眼镜被高高推到前额。

“苏拉威西地图?查理,有人想要一张苏拉威西岛的地图。”查理的眼镜滑到了鼻尖。他的眼神从一堆地图上方越过,盯着我。显然,他们不是每天都能卖出苏拉威西这类地区的地图。

“这个没办法给你,我们自己也想要一幅呢。给你一张战前荷兰制作的吧,但是上面什么都没有。印尼人用的就是这种,你懂的,害怕间谍。或者你可以要美国空军的调查图,但它是三张六英尺见方的表格。”

“我希望有更方便的东西。”

“我们可以给你东马来西亚的政区图。你也可以看婆罗洲地图,以及四英寸见方的南苏拉威西地图,这样就完整了。但我想,如果你想去距离首都十英里以外的地方,那也没多大用处。我们可以提供带有名录的首都街道地图。”

我看着这张图。人们曾多少次研究过这些雄心勃勃的街道和林荫道,它们在地面上变成了一座座炎热、尘土飞扬的小村庄,中间只有一条真正的道路连通。

“不。我觉得不合适。你看,连地名都变了。这座城不再被称为望加锡,而是乌戎潘当 。”

查理看起来很震惊。“先生,这是1944年的地图。”确实是,它上面的名录都是荷兰语。

钱一如既往地不够用,是时候打电话给廉价机票店来张便宜的票了。去苏拉威西岛的机票几乎无法买到,最好的办法是先去新加坡中转。

令人惊讶的不是票价因航空公司而异,而是即便乘坐同一家航空公司的同一班次,支付的票价也可能不同。随着航线的减少和机票价格的下降,航空公司变得越来越不可信,越来越露骨。芬兰航空的航线玩起了消失的把戏,马达加斯加航空价格昂贵,却时不时给乘客带来狂野的飞行体验。最后,我选择了一家自称“起飞后你就放心了”的第三世界的航空公司。在牛津街的一个阁楼上,我遇到了一个神经质的小个子男人,他看起来像是压力带来的灾难性后果的集中展示——干瘪、焦虑不安、咬指甲、连续抽烟。他被一大堆纸和一个不停响起的电话包围着。我付了钱,他开始写票据。电话在一旁铃铃作响。

“你好。什么?谁啊?啊,是的。我很抱歉。问题是每年这个时候所有的航班都是向东飞的,所以很难找到余票。”接着对电话线另一端的人进行了五分钟的安抚和解释,对方显然非常生气。他挂了电话,咬了咬指甲,继续写票据。很快,电话又响了。

“你好。什么?什么时候?呃,好吧。问题是每年这个时候所有的亚洲人都在向西走,所以很难找到余票。”又是五分钟令人舒缓的噪音。他绝望地吸了一口烟。电话又响了起来。

“你好。什么?对不起。在我从事这项业务的这些年里,这从未发生过。我肯定把票寄给你了。”他从一叠票里挑出来一张,放入信封,开始写地址。

“问题是每年这个时候,大部分邮局都在放假,所以会有延误。”

带着可怕的预感,我把票装进口袋,离开了。

就这样,我陷入出发前的沮丧中。我背着甲壳虫背包在房间里转了一圈,然后打开它把里面一半的东西扔了出去。我不需要这么麻烦。到达机场时,飞机上却没有空位,一周内也没有其他的飞机。我给已经压力很大的旅行社打了电话。

“什么?谁?在我做这行的这些年里从未发生过。问题是每年这个时候,多出来的航班都会受季风的影响。不过我会给你全额退款。我现在就把支票装入信封里。”几周后,当我收到信时,里面的支票还没法兑现。

据说每一个积极的事物,都需要消极的一面来明确它的定义,以便在更大的系统中确立其位置。这也许是苏联航空在航空界的角色——航空公司的反面教材。没有优雅的乘务员,只有身材魁梧、留着卷曲八字胡的“监狱看守”。飞机上没有精致的菜肴,只有炸鸡。在伦敦飞新加坡的航班上,我们吃了五次炸鸡,时而热,时而冷,但总算还能吃出炸鸡味。我没有拖着行李回家,而是选择了当天唯一的廉价航班——苏航。

类似丁香油一样奇怪的气味在机舱内蔓延,厕所里的气味特别刺鼻——一个完全没有纸的地方。人们从厕所出来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在紧张的时刻,例如着陆时,能看见冷空气从天花板的通风口流出,就像戏剧演出中的干冰一样。这吓坏了机舱里的日本乘客,他们以为是着火了,呜咽起来,直到一名“看守”用俄语对他们大喊大叫。此后,他们虽说没有被说服,但至少被吓住了。

炸鸡事件的唯一解脱之法是在莫斯科转机。傍晚时分,我们从丁香油的恶浊空气中走出来,被迫在楼梯上排队,站在20瓦的灯泡下,就像在城里的妓院一样。乘务员冲向我们中间,一边审视着,一边喊着“卢萨卡”,也可能是在喊“大阪”。日本人和赞比亚人相互推挤着。我们的票被仔细检查,行李也被严格搜查。一个年轻人皱着眉头检查我们的护照,嘴唇翕动一行一行地读着,并坚持要求我们摘掉帽子和眼镜。他测量了我的实际身高,与我护照上所说的数字进行对比。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两个数字能匹配。

我身后的女孩是位法国人,一直在喋喋不休,渴望讲述她的人生故事。她要去澳大利亚结婚。“我希望到那边后一切都会顺利。”她兴致勃勃地说。她幽默感十足,发现我在被量身高,觉得实在有趣。“他们是在给你量棺材的尺寸吧?”愁眉苦脸的工作人员并不欣赏她的活跃,又把她送到了队伍后面重新排队。我们就像回到了学校一样,事实上整个转机区都让人回想起战后单调乏味的学生时代。一脸严肃的女士们推着剥落的奶油色搪瓷手推车,肉嘟嘟的大脸上写着不满。毫无疑问,她们正像我上小学时那些边分发肉饼边讨论如何分配的“学校晚餐女士”。机场里破旧的厕所也让人想起学校的厕所。

身着橄榄绿制服的年轻女性向拿着步枪四处闲逛的士兵们行礼。他们有一种在处理重要国家事务的神情。一种内疚和不安全感似乎侵入了我们这些西方人的内心。我们感到这一切都滑稽可笑,但这是不适当的,就像葬礼上的傻笑一样。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像这些人一样成长为严肃的公民。

所有的商店都关门了,因此我们没法购买俄罗斯套娃和讲述越南集体化的书籍。一些有冒险精神的人发现楼上有一家酒吧,可以从一个忧郁且不找零的人那里购买气泡水。

我们收到一张方形的纸板,上面写着“晚餐九点”,于是找了一个有桌椅的地方坐下来,看起来越发像难民。十点钟,“学校晚餐女士”出现了,她们调整头巾准备行动。但是,不幸的是,她们没有为我们准备肉饼,只为自己准备了丰盛的饭菜,不慌不忙地大口咀嚼,看起来十分满足,在我们羡慕的目光中吃得津津有味。这一次饭菜里没有鸡肉。女士们消失了,接下来听到的是持续很久的收盘子的声音。在飞机起飞前不久,她们推着搪瓷手推车得意扬扬地冲了出去。一个人给了我们每人两片面包、一个番茄和一杯黑咖啡,而另外两个人挥手把我们赶作一团以检查机票。正当我们以为没有别的食物了,我们又得到了一块饼干。

在我们下方,离境门前的空地上,正在进行一场热闹的现场表演。两名旅客,似乎是说着英语,在敲打移民局的玻璃门。他们试着推它、拉它,但他们不知道那是一扇滑动门。

“我们的飞机!”他们喊道,指着停在玻璃窗外面的一架大型飞机——可以看到乘客正在登机。一个身穿粗布制服、身材圆胖的官员盯着窗外,背对着他们,努力不去理会他们的吵闹声。

“是你打电话让我们来机场的,”他们带着哭腔喊道,“我们等飞机都等了一周了!”

最后,这种扰动让他感到难受,他不情愿地将门滑开一英寸,透过门缝,像一个凌晨被敲门声吵醒的户主一样凝视着他们。他们把票推向他,要一个合理的解释。这是一个错误。他接过票,平静地关上并锁上了门,将机票放在办公桌的一端,继续不慌不忙地凝视着飞机。一个乘务员出现在登机梯的顶端,环顾四周,耸了耸肩,又回到了机舱里。

“打电话问问吧,”两名旅客恳求道,“我们的行李还在那架飞机上。”

作为回应,该工作人员灵巧地将机票从门下滑出去,再次转身不理。飞机的舱门关上了,登机梯也被拉走了。旅客开始绝望地敲门。官员开始抽烟。我们看了整整十分钟,飞机终于沉重而缓慢地驶过。那时,两位旅客都在抽泣。

终于通知要登机了,我们伪善地转身离开。看了这出小小的道德剧,谁也不愿意迟到。我们像罗马城门口的异教徒一样,成群结队地围着登机口大声叫嚷。偶尔,玻璃门后面会出现一个乘务员,我们就会向前涌动。然后她会再次消失,让我们陷入愚蠢可笑的困境。

重新起飞没有带来任何轻松的感觉,只有更多的炸鸡。一个傲慢的印度人在飞机上踱步,告诉所有人他是海军上将,乘坐苏航只是出于安全考虑,并非因为节俭。角落里坐着一位经验丰富的旅行者,她对端上来的炸鸡轻蔑地挥了挥手,很有远见地为自己准备了精选的奶酪和一条上好的面包,脚边还放着一瓶酒。她的腿上放着一本厚厚的小说。最离谱的是,她还带了肥皂和卫生纸。我们就像老人院窗户前那些面孔一样,带着毫不掩饰的嫉妒看着她。令人开心的是,当我们快到新加坡时,一个脸色发青的男人从厕所里出来,踢翻了她的酒。

新加坡又称狮城。它目前的标志是鱼尾狮,之所以说目前,是因为新加坡总在不断改进和提高一切。这是一种病态的、忸怩的狮子和鱼的结合,值得迪士尼的青睐。鱼尾狮雕像在海港喷出一股股脏水,目的是让游客拍照留念。

新加坡无疑是自由世界的一部分,但同时也是一个充满控制和秩序的地方。这个城市国家的社会宪章受莱佛士影响颇深,岛上许多地方都以他的名字命名。新加坡的创始人、救世主和仁慈的统治者——李光耀,却没有得到纪念。新加坡是一个共和国,李光耀是它的国王。这里到处保留着英国时期的名字。参观空军基地也是一种乐趣——在名为“斯特朗德”和“牛津街”的道路上,可以见到沉稳的华人军官就坐在名为“Dunroamin”的平房外。新加坡政府认为没有必要抹杀其作为殖民地的历史。和其他一切事物一样,它已经被顺利吸收到国家的文化之中了。

虽然李光耀的名字不是无所不在,但他的人格魅力已经渗透到国家的各个层面。你不得在没有红绿灯的地方过马路(否则罚款500新元),不得随地吐痰(否则罚款500新元),不得乱扔垃圾(否则罚款500新元)。这个国家相信所有的问题都可以通过制定更多的规章来解决。就像在莫斯科一样,通过用学校做类比,我们得以理解所有的威权制度。当然,不是现代英国学校那种罪恶、暴力和犯罪的滋生地。新加坡的公共空间干净整洁,每一片土地都变成了公园。在庞大得甚至让人感到可怕的公寓楼里,所有的电梯都在工作并一尘不染。令人称奇的是,新加坡人已经对周围的环境习以为常,甚至公用电话也都能使用。这与伦敦肮脏、瘫痪的现状形成了惊人的对比。

总的来说,这是一座市民都在全力谋生的城市。许多人称赞新加坡人的勤劳。这是一种不寻常的产业模式,似乎主要由购物中心里的商人组成,他们身边堆满了主要卖给西方人的日本制造的商品。即使按照英国的标准,售货员的粗鲁也令人震惊,尽管李光耀亲自发起了“微笑”运动。(再次想到了学校——校长在集会上站起来说:“我想就学校普遍缺乏快乐的氛围说几句话。”)新加坡人的英文讲得非常好。在这个华人、印度人和马来人混合而成的多语言群体中,有些人似乎根本没有第一语言。

我曾和一个马来家庭住在一座钢筋混凝土的高层建筑中。马来人过去住在古老的木棚屋里,安逸但不卫生,现在它们已经被这些高层楼房取代。根据政策,楼里会有各个种族。一边是印度人,另一边是华人。走廊里充斥着奉献给各路神灵的熏香的气味。不同的语言在楼梯间回响。五个大人和两个孩子挤在三个小房间和一个厨房里,全家却一尘不染。住旅馆?没必要。这里有的是地方——你就是我们家庭中的一员。

马来人热情好客是全方位的。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唯一的“负担”就是必须吃三顿。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说印尼语——差不多是。马来语和印尼语的关系,与英式英语和美式英语的关系差不多。电视同时接收了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电视信号。新加坡频道只有好消息,糟糕的事件都属于外国。新加坡人则表现出多民族的和谐。看啊——新的地铁。瞧呀——更多的土地正在从海洋中填海造地而来。在马来西亚频道,一个英俊的人正在展示穆斯林的美德。“你确定这些不是以色列的橙子?”有人在我身后问道。

市内电话是免费的。十分钟后,我去雅加达的机票就订好了,价格是我在伦敦要支付价格的三分之一。我开始觉得自己像个土包子。

安顿下来之后,我们开始观看一部马来西亚情景剧,剧中充斥着这样的剧情:正直的丈夫不在妻子身边,妻子明显给丈夫戴了绿帽子。卧室的门一旦关上,标志着通奸行为的开始。

“听她的笑声。就是那一声。她不是处女。”

“看,她会抽烟。哇!”

遗憾的是,我无法理解其中的任何一个词,但人类学家从小就受过训练,可以忍受枯燥的研讨会、无聊的讨论和演讲。我的耐心终于得到了回报,在可怜的丈夫遭受许多恶行之后,妻子受到王公的谴责。法庭上讲的方言与印尼语非常接近,可以听懂。她的罪行终于被揭露了:她偷了给她继子的大米,然后卖掉大米买了香水。哇!

新加坡的商业中心却令西方人感觉不像是亚洲,这是一个做事的地方,一个类似美国达拉斯的糟糕环境,到处都是石油商人、会计师、律师以及其他种种不体面的职业。有些清高的政府莫名其妙地想要改变西方游客的品味,这似乎很难理解,因为如果去除一些肮脏、不合理之处和所谓的“地方特色”,游客会觉得还不如留在家中。

游客参观的主要场所是武吉士街,这个名字让许多老英国水手听了都心惊胆战。很简单,这条街因其异装卖淫者而闻名。异装是东方的一大有名产物,往往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有时还涉及宗教问题。

不过,在武吉士街,大家纯粹是为了休息和娱乐。这条街上“令人发指的暴露狂”让政府十分震惊。政府一直担心这条街的国际形象,因此决定关闭它。报纸上对此进行了大量报道。

“这条街在哪里?”我问住家的儿子们,他们都是一群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去那里好玩吗?”

他们低声交谈:“我们不知道它在哪里。我们从来没有去过那儿。”

“你们有地图吗?”

“我们没有地图。但我会找个朋友问问。”

他们拖着长长的电话线进卧室并拨通了电话。他们打了三个电话,最后脸红地走了出来。

“我的朋友都不知道。”

“你有华人朋友吗?”

“我试一试。”

十分钟后,我们各怀鬼胎,偷笑着上路了,此前已经向住家父亲解释说要去看看海港的灯光。当我们终于找到武吉士街时,看到的却是一条黑暗狭窄的街道,街道上的建筑物已经老旧得等着被拆除。尽管很窄,但柏油碎石路面上已经摆放好了桌椅,上百个摊位的厨师在星空下烹饪着各种各样的食物。成群结队的游客四处游荡,在寻找目睹丑行带来的刺激。没有找到其他感官的享受,游客在失望中开始进食。我买了在所经之处喝过的最贵的三种饮料。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从一张桌子走到另一张桌子,向游客挑战用一美元赌注玩画圈打叉游戏。她玩得很好。看起来非常整洁的马来人警察在到处巡逻,眉头紧皱。

“为什么这里的警察都是马来人?”

男孩们笑了:“除了高级官员,所有警察都是马来人。华人不喜欢马来人开飞机或开大炮,所以当我们服兵役时,他们就把我们安排到警察队伍。”

游客们显然觉得很无聊。一群英国人发现了一只流浪猫,准备用花大价钱买来的鱼喂它。一个美国人突然喊道:“快,米丽亚姆。这儿有一个!”原来是一个孤独的异装者穿着紧身皮裙,噘着嘴,在桌子间转来转去。米丽亚姆看起来是位保守老妇人,她意志坚定,勇敢地穿过人群,用她的摄影机来回扫描着这名“女孩”。各种欧洲语言的喊叫伴随着到处抓拍的咔嗒声。异装者极力凸显自己的特征,吐着舌头翘着臀,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地走了。

怀疑接踵而至。这显然是一个街头流浪者,但性别仍未得到证实。

“应该就是个老妓女。”米丽亚姆说。

这本来会是一个相当乏味的夜晚,我的朋友们失望地发现,邪恶并不一定令人愉快,但这个夜晚被一个看起来非常干瘪的服务员拯救了。

“你要点其他饮料吗?”

“不,谢谢。价格太贵了。”

“喂,你想要下流的照片吗?”

“什么?”

“下流的照片。你想要吗?”一时之间,它唤起了日不落帝国军队的热情和余晖,面带稚气的英国士兵乘蒸汽船前往东方的奇观。等待他们的将是肚皮舞者,或者斜眼美女的照片,身上戴着大量银饰,个个丰满性感。服务生将一个藏在手里的塑料文件夹放在桌子上,文件夹里放着带编号的照片。

东方男人毛发并不旺盛,但不知怎么他们发现了如白种人般体毛放荡不羁的群体。照片上的腿就像马桶刷一样,由于穿着女士泳装,所以显得格外突出。许多人拿着羽毛,傻笑着。他们身上有一些非常悲哀而又有点滑稽的东西,很像我们祖父母时代的画像。就好像他们拼命想要恶作剧,但又不知道怎么去做。

另一支警察巡逻队经过,两名马来人警察挥舞着警棍。他们死死地盯着我的两个马来人同伴,目光从我们面前的册子上滑过。他们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同伴们看起来像是遭受了某种惩罚,极其羞愧。我再次做了一个坏公民。是时候走了。当我们离开时,米丽亚姆伸手拦住:

“如果你看完了那些照片,亲爱的,我也想看一看。”

脚注

作者在西非的经历参见《天真的人类学家》一书。

见《天真的人类学家》一书,记录了作者前往喀麦隆研究多瓦悠人的田野之旅。

亚齐人,主要分布在印尼最西端、苏门答腊岛最北端的亚齐特别行政区,使用亚齐语。

印度尼西亚中部的一个大型岛屿。

斯波克是科幻片《星际迷航》中的一个主要角色,长着尖耳朵,是瓦肯人与地球人的混血儿。

爪哇是印度尼西亚的第五大岛,印尼首都雅加达位于该岛西北。

1英尺约为30.5厘米。

旧称东马来西亚(简称东马),现称沙巴砂拉越。

即加里曼丹岛,世界第三大岛,约三分之二为印度尼西亚领土。

1英寸约为2.54厘米。

1英里约为1.6千米。

望加锡坐落于苏拉威西岛的西南部,为印度尼西亚南苏拉威西省的首府,亦是苏拉威西岛上最大的城市。在1971至1999年曾称作乌戎潘当。

为1992年成立的俄罗斯航空公司的前身。

卢萨卡,非洲中南部国家赞比亚的首都和最大的城市。

14世纪新加坡被称为Singapura,这个名字来自梵文,意思是“狮城”。鱼尾狮是一种虚构的鱼身狮头动物。半鱼半狮的鱼尾狮是新加坡的标志,坐落于滨海的鱼尾狮公园。

托马斯·斯坦福·莱佛士爵士(Sir Thomas Stamford Bingley Raffles,1781—1826),英国人,把新加坡发展成东印度公司的贸易港埠。

英式英语中通常用来称呼别墅和平房。

武吉士街,拥有繁华购物中心的购物街,在1950—1980年代因为聚集大量变性人而闻名。

两个人在九宫格内轮流画圈和叉,谁先把三个圈或叉连成一线即取胜。